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阿笙並不見得就會收回那四個字,最後陸子初說:“如果你能說服劉禹家人更換律師,我可以考慮你爲這起故意殺人案進行無罪辯護。”
此話一出,衆人譁然,顧笙來君尚才一個星期左右,就被委以重任,想想都覺得可怕。
有人等着看好戲,有人飽含同情的看着她,當然也有人鼓勵她,離開會議室,有人對她做着加油的手勢,但轉過身卻一個勁搖頭嘆息。
許曉說:“這個案子人人避之不及,那麼多有經驗的律師都不敢接,你怎麼……”說着重重嘆息一聲:“如果反悔的話,你現在找老闆還來得及。”
許曉是真心愛護阿笙,小姑娘不似所裡那些驕傲自負的女律師,每天雲淡風輕的忙着自己的事,氣質很獨特,即便身處人潮裡,也能一眼就看到她。現如今人人都不敢接的燙手山芋,被她糊里糊塗的接在了手裡,也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笑話,許曉當然有些焦急了。
“試試吧!總要有人把這個案子接下來,我想劉禹父母應該是走投無路了。”06年6月7日,阿笙說完這句話,許曉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走遠了。
不多時,許曉把跟劉禹相關的文件全都送到了阿笙的辦公室:“我很想幫你,但手頭還有兩個案子,況且對於劉禹殺人案我是真的無計可施。給你提個醒,如果遇到難處,可以找mr陸,或許他可以幫你。”
許曉說錯了,陸子初根本就不幫阿笙,坐在辦公桌後,話語涼薄:“有些話不能亂說,說了就要負責到底。”
被他這麼一刺激,阿笙的犟脾氣也開始嶄露頭角,從他桌上“嘩啦”一聲抱起劉禹的卷宗,轉身就朝門口走去:“是你說的,只要我徵得劉禹家人同意,你就把案子交給我,希望到時候你別食言。”
陸子初看着她的背影,丟下手中的鋼筆,“脾氣還挺大。”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兩人第一次吵架,可問題的關鍵是,他們根本就沒吵架,那丫頭卻一連多日不肯接他的電話。
陸子初倒是也能耐住性子,依然淡定從容的每天出沒在律師事務所,偶爾看到顧笙辦公室空無一人,會問許曉:“人呢?”
“還在做劉禹家屬思想工作呢!”從阿笙接手以來,許曉就沒停止過嘆氣。
陸子初眸光一斂,問許曉:“覺得她無法勝任?”
許曉糾結道:“倒也不是,阿笙進入君尚之前,我曾觀看過她在仿真法庭上的表現,確實很出色,但那些都是假的,如果實戰演習,好比這次,她人生中第一次接手的辯護案就這麼棘手,如果輸了,怕會打擊到她今後的自信心。”
“如果贏了呢?”陸子初聲音極淡。
愣了愣,許曉還是如實答道:“我覺得很難。”換言之,許曉不相信阿笙會贏。
陸子初不說話,轉身朝辦公室走去,許曉跟在他身後:“您覺得阿笙在這個案子裡有勝算的餘地嗎?”
陸子初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幹這一行這麼久,‘絕地反擊’的案例難道你經歷的還少嗎?”
許曉立身原地,看着陸子初遠去的背影,忽然不說話了。
陸子初這個人從不猜測未知結局,法庭上任何對峙辯護,看似是對手,其實不管輸贏,維護的都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合法權益,只要盡力,都應該受人尊敬。
他倒想看看,在沒人幫她的情況下,她的潛力究竟能有多大。
劉禹案確實棘手,但還是有突破口的,他隨時都可以點醒她,但問題的關鍵是,這樣的點醒方式,也許並非是她想要的。
那個孩子在專業方面,遠比任何人都要驕傲。
……
此時的顧笙屢屢受挫。
阿笙約見劉禹父母,第一次約見成功,待對方得知她是菜鳥律師時,臉都寒了,堅持換律師。
第二次再打電話約見,是劉禹父親接的電話:“姑娘,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以爲是扮家家酒嗎?弄不好,我兒子一輩子可都搭進去了,我們不敢冒這個險。”
第三次是劉禹姐姐接得電話:“我代我弟弟謝謝你的好意,但求你,真的……能不能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這不是瞎添亂嗎?”
阿笙從未這麼挫敗過,給依依打電話,依依勸她:“實在不行放棄算了,你說說看你這都是爲了什麼啊?簡直就是吃力不討好。”
依依這話也僅僅是說說,刑事辯護跟其他辯護案並不一樣,因爲接觸的大都是受害者或是受害者家屬、殺人犯、犯罪嫌疑人,呈現給他們的都是人性最隱晦的那一面,但同時因爲涉及生命,所以纔要慎之又慎,遠比其他案件都要來的有意義。
阿笙說:“你沒見過劉禹,他本性不壞,法律更多的時候是爲了讓一個人改過向善,而不是徹底摧毀那個人。”
“陸子初不幫你嗎?”
“……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依依聽出了異常,試探開口:“吵架了?”
“沒有。”
依依沒好氣道:“還說沒吵架,聲音都快冒出火花了。”
阿笙抿脣不語,有依依說的那麼誇張嗎?
……
這天,阿笙在劉家吃了閉門羹,頂着大太陽,返身回去時,就看到了陸子初的座駕停放在了大路邊。
佯裝沒看到,阿笙徑直往前走,打算攔車趕往目的地。
“阿笙,上車。”沒想到聲音主人竟是多日不見的石濤。
阿笙可以不給陸子初面子,卻不能不給石濤面子,停了步伐,卻沒有上車的意思。
“怎麼着,還打算讓我親自下車拉你上來嗎?”石濤趴在後座窗口,跟阿笙開着玩笑。
陸子初坐在主駕駛位置上,穿着白加黑運動裝,似乎前不久還在打高爾夫球,還真被阿笙給猜對了,車窗搖下來,阿笙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擱置在石濤腿邊的高爾夫球杆。
這兩人還挺會享受生活。
陸子初沒有看她,清雋的眉眼看不出喜怒,副駕駛座是空的,應該是之前石濤專門給她騰的位置。
阿笙衡量了一下,這裡也確實不好打車,陸子初已經打開了副駕駛車門,阿笙不冷不熱道:“我坐後面。”
“隨你。”陸子初不爲所動,聲音如常,關了車門。
阿笙坐進後座,石濤看了一眼發動車輛的陸子初,又看了一眼阿笙,無聲詢問阿笙:“吵架了?”
阿笙搖頭,連續被劉家拒絕多次,再好的情緒也會變得很差,這年頭做好事還會被人拒之門外,做人難,做律師更難。
她這邊正傷秋悲月,前邊就傳來陸子初清潤的聲音:“接下來要去哪兒?”
阿笙不答腔,石濤就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自己:“問我嗎?”這兩人不說話的時候,氣氛還真是冷啊!
“阿笙……”陸子初直接點名,看了一眼放置在一旁的溼紙巾,想遞給她擦擦汗,想來她並不領情。
“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來就行。”
“去哪兒,我送你。”陸子初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無波。
阿笙說:“不順路。”
“顧笙……”已經連名帶姓叫她了,陸子初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
阿笙皺眉,終是說道:“去監獄。”
前幾天她遞交了書面申請,無非是希望見一見劉禹。那邊午後來過電話,敲定時間下午阿笙前去探望劉禹。
沉吟片刻,陸子初靜靜開口:“我陪你一起過去。”
“不用。”
面對阿笙的回絕,陸子初緊了緊擱置在方向盤上面的手指,“還記得《律師會見在押罪犯暫行規定》第八條是什麼內容嗎?”
阿笙不可能不記得,跟小孩子背書一樣,緩緩說道:“律師會見在押罪犯,一般應由兩名律師參加,也可以由一名律師帶一名律師輔助人員參加。”
“所以你確定要一個人嗎?”清清淡淡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
阿笙也不瞞他:“我和許曉通過電話,她說會和我在監獄門口見面。”
陸子初靜靜道:“她今天下午出庭,趕到那裡至少也要三個小時之後了。”
“我可以等。”她有些寸步不讓。
他透過車鏡看她,眸色極深:“別鬧,可好?”
聲音溫柔,帶着壓抑下的誘哄,如此放下架子,主動示好,讓一旁的石濤險些被口水嗆住。
如果不是坐在車裡,簡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關於“不好”兩個字在阿笙嗓子裡滾動了好幾圈,終是不復蹤跡,這樣一個他,她無法拒絕。
……
到了監獄,趁着陸子初停車,石濤大概問了一下是怎麼一回事?
待石濤聽完,忍不住心生感慨:“以前叫她顧大膽,還真是沒叫錯。”說着碰了碰陸子初的肩:“你多讓着她點,沒事多幫幫她啊!小丫頭第一次就接手這麼大的案子,壓力可想而知了。”
見陸子初眸光正望向前方跟獄警說話的阿笙,石濤“嘖嘖”舌,“我看阿笙這氣,怕是一時半刻難消了。”
陸子初沒有因爲石濤的話皺眉,但卻因爲阿笙的話皺了眉。
她對他說:“你在外面等我,我想單獨跟他說說話。”她之前感受到,太多人看着劉禹,會讓劉禹覺得很不自在。
陸子初是不放心的,好在站在外面可以看到裡面的一舉一動,否則絕不會放任她單獨和劉禹呆在一起。
……
劉禹,水果店店主,25歲,顧客陳某前來買水果,因爲陳某發牢騷說水果不新鮮,劉禹辯駁中雙方發生了爭執,隨後互毆,後來劉禹不想把事情鬧大,息事寧人。原以爲此事已經過去了,但一個星期後的晚上,陳某卻夥同盧某和蔣某前來砸水果店尋機報復,劉禹被三人拳打腳踢之餘,失控之下拿起水果刀,失手刺死了盧某。
阿笙上次見劉禹是在一個星期以前,那時候他沉默的坐在她和許曉對面,消瘦的身形,絕望的眼眸,彷彿一陣風就能瞬間吹走這個年輕人。
劉禹坐在阿笙對面,低垂着頭,面上一片死寂。
阿笙就那麼靜靜的看着劉禹,隨後轉眸看向獄警:“你好,能不能幫劉先生解開手銬?”
獄警有些爲難,顯然沒少跟陸子初打交道,朝外看了一眼,陸子初面色有些難看,但還是點了點頭。
獄警解開劉禹手銬的時候,他有些意外,飛快的看了阿笙一眼,總之很複雜。
一副手銬看似圈住的是劉禹的雙手,其實圈住的是他的希望。
阿笙也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劉先生,我打算爲你進行無罪辯護。”
“……”劉禹手指蜷縮了一下,好久才啞聲開口:“辯護代理費,我家裡出了多少錢?”
這話隱含諷刺和譏嘲,但卻並未激怒阿笙,她說:“我可以不要錢。”
“不要錢?”劉禹無疑自信心很強,已經開始冷笑了,終於擡眸看向阿笙:“那你是爲了什麼?想要因爲我的案子一戰成名?還是想要出頭風光一把?”
任由劉禹如何刺激阿笙,阿笙都面不改色,沉靜敘述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被羣毆,之所以反抗,是因爲太痛,你不想再痛了,你很恐懼,於是隨手拿起了那把水果刀,但你沒想到盧某會死在你的手裡,你當時嚇懵了,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錯手殺死盧某……”
“不要說了。”劉禹開始暴躁起來,似是忽然間回到了殺人現場,情緒很激動:“你根本就不瞭解我,我殺了人,我償命就是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爲我辯護。”
阿笙沒什麼表情的笑了笑:“如果你有機會出獄,又何必一直呆在監獄裡呢?”
“你管我?你以爲你是誰?沒人能幫我,我也不讓人幫我,我的人生已經毀了,徹底毀了……”劉禹嘶吼着,越說越激憤,狠勁上來,隔着桌子一把抓住阿笙的手:“你說你能幫我,全都是騙人的,你以爲我會相信嗎?”
一直關注裡面情況的陸子初看到這一幕,臉色一變,已經開始喊獄警開門了。
“我是認真的。”阿笙毫無畏懼,手臂縱使被劉禹抓着,也不顯慌亂,反而眼神堅定的看着劉禹,那一刻她分明看到劉禹的眼神狠狠掙扎了一下,但因爲獄警開門,讓他變得越發躁動偏激。
“胡說——”伴隨着一聲厲吼,阿笙被劉禹一把甩到了一旁。
那天阿笙跌進陸子初有力的懷抱裡,修長有力的手指極穩的握着她手腕,查看她紅紅的手臂,眼睛冷沉的可怕,若不是場合不對,只怕早就上前還擊劉禹了。
而劉禹呢?被獄警按壓在桌子上,阿笙在陸子初的懷裡,分明看到劉禹的眼睛裡有淚水無聲滑落。
她在想,人在絕望無助的人,其實最害怕的是一雙雙無情的眼睛,換身處地想一想,如果她是劉禹,此刻最需要的也許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語,只要充滿溫暖,對於他來說,就都是最美好的。
……
那天回去,石濤開的車,上了高速,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盛夏夜晚,這座城市霓虹斑斕。
劉禹那麼瘦弱一個人,發起狂來抓人力道卻是驚人的重。
剛開始不覺得疼,如今精神放鬆,反倒覺得手臂火辣辣的在發燒,低頭查看時,陸子初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青紫腫痕落入眼中,陸子初眸色暗沉,看不出情緒:“下次還打算解開當事人手銬嗎?”
“可能還會。”
他似是動了怒,手指使力,她手臂更痛了,阿笙也有點委屈,這邊還沒有把手臂從他手心裡掙出來,他已經伸出另外一條手臂環住了她的肩膀,然後滑過她的腰身,握住了她的右手。
於是,轉瞬間功夫,兩隻手都被他覆蓋在掌心下,他先是不動,似是在試探她的反應,等了幾秒,見她沒有閃避,這才與她手指教纏,指腹溫柔的撫摸着她的指關節,越是無聲,越是這麼簡單的小動作,就越是能打動阿笙的心。
那是保護的姿態。
那天回到望江苑,陸子初給阿笙上藥,手臂果然已經泛青了。
陸子初蹲在她面前,手輕輕放在她的腿上,溫聲道:“你知道的,我不想讓你進刑事這一行。”
“你是我刑法學老師,怎麼能說這樣的話?”話雖如此,阿笙心裡卻滿是觸動,“同樣是刑事辯護,爲什麼你可以,我卻不可以?”
陸子初雙眸烏沉:“男人和女人怎麼會一樣呢?”女人做這一行,苦多於喜。
“一樣的。”阿笙摟着他脖子,下巴支在他的肩窩處。
她明白他的所有意思,說出口,還有那些未曾說出口,她都懂。
阿笙歉聲道:“最近我脾氣不太好,太任性,太自我,我不想讓你失望,但似乎每件事情都沒有做好。”
“你做的很好。”陸子初攬住她的腰,語氣柔和:“你知道劉禹父母爲什麼拒絕你爲劉禹辯護嗎?”
阿笙緩緩鬆開陸子初,“他們覺得我太年輕了,所以信任度纔會大打折扣。”
陸子初目光與她平視,握住她的手,淡淡道:“這樣的事情我也曾遇到過,因爲太年輕,所以質疑聲不斷。有時候外界的聲音如果開始成爲我們的壓力,那就暫時關閉耳朵好了,因爲到最後有資本大聲說話的通常是:能力。”
阿笙終於明白,數日來讓她連續失落的壞情緒是什麼了,是他肯定的眼神,是他溫暖的一句:你可以。
手臂紅腫並非沒有收穫,隔天下午,阿笙接到了監獄來的電話,說是劉禹想見她一面。
再次見到劉禹,起先他還很鎮定,但阿笙提及劉禹父母,還沒多說什麼,劉禹就開始捂臉痛哭起來。
他說他不是故意的,說那天很混亂,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那是一場噩夢。他說他不想坐牢,最後把希冀的目光投落在阿笙身上:“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對,我會幫你。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縱使再絕望,也要堅信在這世上總會有人站在絕望之外給你帶來全新的信仰。”
6月下旬再見劉禹父母,他們對阿笙異常熱情,迎進屋,倒茶打扇……
後來阿笙才明白,劉禹父母態度改變,源自於劉禹跟他們通過電話;陸子初也曾找過劉禹父母。
話語很簡單,只有寥寥數語。
陸子初:“君尚不接沒把握的案子。”
劉禹父親:“可她只是一個實習醫生,又那麼年輕,沒任何辯護經驗。”
陸子初:“你說的沒錯,她的履歷表一片空白,但你兒子將會在她履歷表中留下最光輝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