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痛,往深處說,它的名字叫:無以復加。
被欺騙的人,一直想拼命尋找真相,但所謂真相竟是這般不堪。
這頓飯韓愈幾乎沒動筷,更是滴酒未沾,卻像是醉酒之人,起身瞬間,頭是暈的,腦子一片空白,就連腳下也是軟綿綿的。
大概是覺得太冷,或是想要尋求鎮定,他拿起面前的水杯,也不管那水是溫是涼,一口氣喝完,但還是覺得冷。
他覺得自己該走了,至少不能繼續留在陸家,他這麼一轉身,竟絆到了椅子,椅子沒有側翻倒地,但“呲啦”一聲太響,包括韓愈在內,所有人都是心頭一顫。
韓愈要走,沒人攔着,也沒人說話,他彷彿走在了雲端,進入花園,寒風颳在臉上,就連神智也清醒了許多,他忽然覺得人還是混混沌沌比較好,不是每個人都能經受得起清醒。
“止步。”
寒風送來了陸子初的聲音,被風颳得有些變形,就那麼突兀的在韓愈身後響起。
其實也不突兀,從陸子初給他打電話那刻起,韓愈就隱約猜到,這一趟來陸家,陸子初是有話要對他說的。
“你讓誰止步?”韓愈轉身抿了抿脣,靜靜的看着陸子初:“你舅舅的兒子?鑫耀總裁?還是顧笙的丈夫?”
“決定你是誰的那個人是你,不是我。如果連你自己也決定不了,只能說你把人生過的很糟糕。”
這段話,陸子初說的無比平靜,但聽在耳裡卻又凜冽澈寒。
“糟糕?是啊,還不夠糟糕嗎?這些年你看我是不是像小丑一樣,我母親所有的不堪全都被你們盡收眼底,我爲了報復顧清歡,陷害你私闖民宅,牽制你父母回國替鑫耀解圍,從你身邊奪走顧笙,我在你們眼裡是不是早已十惡不赦?如果我齷齪,那麼陸家眼睜睜看着我一錯再錯,是不是要比我齷齪上千倍,上萬倍。”
陸子初先是一言不發,只用漆黑的眸子默默地看着韓愈,過了一會兒才道:“抱歉,我沒聽懂,你說誰齷齪?”
“你父母,還有你。”
陸子初大幅度點頭,連聲道:“好,好,我告訴你什麼才叫齷齪?2011年得知罪魁禍首是你,我那時候公佈你母親yin穢錄像帶,這叫齷齪。趁你不在國內,不理會顧清歡遺囑,藉機吞併鑫耀,這叫齷齪。帶阿笙回國,不顧及所謂的道德底線,偷竊享受她的肉~體,給你坐實綠帽子,這叫齷齪。”說到這裡,陸子初話鋒一轉,直擊韓愈:“再來看看你,07年不顧及兄弟情,聯合他人陷害我私闖民宅,執意起訴,導致我律師資格證被吊銷,這叫齷齪。明知我和阿笙是戀人,卻利用親情和愛情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導致她瘋癲數年,這叫齷齪。阿笙不認人,在她混沌不明的狀態下,你碰她,這叫齷齪。爲了你的一己私慾,寧願把阿笙再次逼瘋,也不願放開她的手讓她平安度日,這叫齷齪。還有今日,曝光我當年私闖民宅,試圖讓我和陸氏名聲掃地,這也叫齷齪。韓愈,你就是全世界最自私的男人,拿愛當幌子,把顧笙綁在身邊,耗盡她七年的青春來陪葬。一個女人從21歲到28歲,最美好的年華全都在絕望和黑暗中度過,這纔是最大的齷齪。”
陸子初話音還在耳邊迴旋,卻宛如最鋒利的刀劍,愣是在心口上劃出長長的血痕,韓愈一時倒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哪裡在痛。
痛意襲來,以至於“曝光私闖民宅”只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未曾細問就被一絲惡意給吞沒了。
“是,我齷齪,有誰規定齷齪的人就不配得到愛?爲什麼你可以愛顧笙,我不可以?我照顧了她五年,什麼都給她最好的,幫她洗澡刷牙,尿*清洗*單,但凡下雨天,你去洛杉磯問問,我什麼時候讓她下地走過路……”
“夠了——”
伴隨着一道忍無可忍的厲呵,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戾氣被陸子初徹底的發泄而出,兇戾的話語被他一股腦全都兜了出來:“收起你的歌功頌德,你想讓我對你的癡情說些什麼?感動還是鼓掌?你看看你身邊的歐陽浨,她和阿笙年紀相仿,歐陽浨是早晨的太陽,顧笙是什麼呢?她連站在陽光底下都會渾身發抖。28歲的女人,身心殘缺,除了一身絕望,只剩下疲倦。看到這樣一個她,你憑什麼大言不慚說很愛她?”
韓愈指甲嵌進掌心,有尖銳的疼痛從那裡傳遞而出:“所以,你是要聽我的懺悔嗎?”
他的聲音尖銳而又冷漠,細聽的話還夾雜着憔悴。
陸子初看着他目光凜冽,嘲諷道:“你不該懺悔嗎?”
兩人聲音似乎還在花園裡迴響,敲打在心間,卻最終在隱晦的天氣裡石沉大海。
良久後,韓愈反問道:“懺悔之後呢?獲知真相,我驚駭的發現,原來我07年大費周章,其實只是上演了一出娛樂自己的舞臺劇,趕緊全盤否定自己吧!做不了顧笙心上人,只能選擇放手,然後任由一顆心無處安放?”
陸子初冷冷的看着他:“韓愈,對沈雅寬容,是因爲她是阿笙母親;如果說以前我對你還心存期待的話,那麼現在……我終於意識到,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將無法救贖。”
彷彿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救贖?從來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麼救贖?這一路跌跌撞撞,耗盡半生,回頭望去,竟已遭遇人生隆冬。
這是t市最寒冷的一天,就連他和陸子初呼出的熱氣也是白霧繚繞,以至於陸子初的臉龐在他看來是極其模糊的。
他和陸子初做不成兄弟,單憑顧笙喜歡上比他小三歲的陸子初,對他來說就是致命的打擊。
這麼一想,心彷彿被人攥在手心裡把玩着,有着說不出的難過。
盯着陸子初的背影,他說:“我和阿笙在一起五年,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也曾愛過我。”
一句話,狠狠的擊打在心口,陸子初腳步驀然一沉,回頭看他時臉色很難看,被韓愈這麼一激,壞情緒蹭蹭蹭的往上冒:“你和她之間有沒有發生過愛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愛的是我。”
那樣的執念,讓陸子初的眼瞳裡增添了莫名的火光。
寒冷的空氣裡,陸子初人已走遠,風颳在韓愈身上,竄進脖頸裡,似乎就連血液也快要被凍僵了。
他走了幾步,平時步伐穩定的人,此刻竟不察路況,腳步蹌踉間,險些跌倒在地,脖子裡掛着的結婚戒指跑到衣領外面,他握緊了,竟是萬箭鑽心。
離得很遠,他看到了齊烈、任洋和歐陽浨,面前似乎有什麼白白的東西徐徐飄落,伸開手掌,竟是一片雪花。
t市終究還是下雪了。
……
“下雪了。”
陳煜看着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輕聲呢喃。
陸子初按下車窗,雪花刮打在臉上,他輕輕閉上了眼睛,呼嘯的風彷彿是呼嘯而過的年幼歲月。
陸子初緩緩說道:“他有雪盲症,但驕傲的不肯告訴任何人。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外出,走遠了,發現他還沒跟上,在雪地裡迷了路。”
“然後呢?”陳煜聲音很輕,陸子初雖然沒說那個“他”是誰,除了韓愈,不會是別人了。
過往洶涌的竄進腦海,陸子初說:“我伸手扶他,他拂開我的手,他說自己可以,於是他跌倒了一次又一次,他那麼要強,卻在我轉身要走時,抓住了我的手,他在那一刻終於妥協了,他說:‘子初,你別走。’於是,我真的就不走了。”
嚴冬裹着薄雪,白花花的很耀目。
陳煜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陸先生,您現在打算停下來,還是繼續往前走?”
“你看,你只有把他逼到了絕境,他纔會妥協。知道這座城爲什麼有公司會在*間倒閉,被敵對公司吞併嗎?”陸子初這樣問着陳煜,卻對陳煜的回答不甚感興趣,因爲他直接說道:“私慾太濃,在無休止的利益驅使下,喪失了價值評判標準,漸漸的也就迷失了方向。”
陸子初說着,伸手搓了搓發涼的臉:“告訴翟總,我要的不是鑫耀倒閉,而是韓氏覆滅。”
“先生。”
陸子初話音平靜,卻葬送了無數舊時光,陳煜聽出來了,更聽出了這個男人內心所有的痛。
車內響起陸子初輕淡的自語聲:“我曾經很愛我這個哥哥,但2011年,我不愛了。如果百年之後,遇到我外婆,所有的罪,我來扛。”
那聲音化作一團霧氣,轉瞬間再不見任何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