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陰沉中睜開眼皮,婦人深吸了兩口冰涼的空氣,強迫自己從溫暖的被窩中下了牀。一層內衣,一層麻衣,在腰部圍了一圈編織的粗線毛巾,穿上一件老舊棉衣,外面又裹了一層厚實的牛皮大氅。婦人套上手套,仔細將袖口塞進手套口內,確保一絲涼氣也無法透入,這才戴上大氅的帽子推門而出。
撲面而來的寒意令她打了個哆嗦,緊了緊大氅領口,便拎起門口的木桶。也許是昨日倒水時有些許留在了外面,木桶底部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婦人爲此費了些力氣,好在木桶並未凍壞。
一番活動,婦人感覺身子熱乎了些,便拎着木桶拿起旁邊的鐵鍬,快速朝城外走去。每天早晨,她都要在這個時間起牀,走二里路,到城外的河邊取水。
這是沒有太陽的第三個年頭。
從三年前的某一天,天空突然遍佈了烏雲,厚厚的雲層時而沸騰翻卷,時而靜如處子,然而自那日之後,就再未散開。氣溫便從那一日一天比一天低。
呼出一口呵氣,婦人的睫毛已經結了一層霜。城外已經聚集了許多前來打水的人,婦人選了一處空着的位置將木桶放在腳邊,拿起鐵鍬對着冰層用力敲下。
兩年前,氣溫已經達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城裡的水井都被凍住了。沒辦法,城中的居民只能到城外的河邊取水。好在這座縣城雖不大,城外卻有一條寬闊的河,平日水流甚爲湍急,即使是最爲老道的漁夫也無法保證不被翻船,一到雨季更是極易潰堤,導致這片區域洪澇災害頻發。素來令人們深惡痛絕的河流,在這麼個突然而至的大寒當中,卻成了救命稻草。因爲水流湍急,河面寬廣,這條河非常難以冰凍,因此成爲了縣城中水源的唯一供應地。
婦人鼓足了全身的力氣,河面上的冰卻只敲出了一條狹窄的裂縫。繼續反覆敲打了幾次總算擴大了裂口,婦人氣喘吁吁地放下鐵鍬,趕在冰層重新凍結之前用飛快的速度將木桶盛滿了水。擦了擦因爲結霜有些朦朧的眼睛,婦人拿起鐵鍬,拎着木桶向城中走去。她還要再挑三桶水,才能滿足家中一天的需求。
頭頂的雲層突然開始翻卷,婦人只當是正常的現象並沒有在意。平日裡這雲層就時動時靜,一開始人們還期待它會散開,時間久了,反而沒有人會在意了。
然而這次,卻有些不同。
婦人停下腳步望着頭頂,逐漸露出驚訝的神色。其他路上的人也都停下了腳步,紛紛望向天空。
這一次的翻卷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大團大團的烏雲彷彿被絞入了漩渦劇烈地翻滾着,三年來一成不變的雲層此時卻似乎醞釀着什麼,一陣一陣朦朧的光從翻滾的縫隙中透射出來。人們還來不及爲這久未迴歸的光芒歡呼,一道天雷轟然劈下。嘩啦,城外的森林中數不清的鳥兒紛紛驚起,遙遠的山林深處傳來野獸痛苦的嗚咽,同時,一道低沉的吼叫轟然炸響。
嘭,木桶摔在地上,裡面的水灑了一地。婦人抱住雙臂,渾身止不住的狠狠戰慄起來。
那聲音不知從何而來。痛苦,決絕,憤怒,孤注一擲,澎湃的力量隨着聲音的降臨撲面而來,彷彿要撕裂天地。霎時,紛飛的驚鳥彷彿突然失了靈魂紛紛墜地,山中的野獸如同被掐住了喉嚨,低吼戛然而止。人們顫抖地趴在地上,在這突然而至的兇狠戰慄當中,只能用力的低下頭,緊緊貼着地皮。
不知突然來了什麼樣的勇氣,婦人匍匐在地上哆嗦着嘴脣,擡起眼角向天空投去一瞥。然而這一眼,卻讓她呆住了。
翻滾如沸騰着的岩漿般的雲層之上,映出了一道巨大的影子。蜿蜒如蛇般的身軀,碩大的頭顱,鋒利的四爪。彷彿遭受着巨大的折磨,那影子劇烈地扭動着,聲嘶力竭的咆哮如同泰山壓頂般重重砸了下來。那不是任何外在的力量,而是深深震顫直入靈魂。婦人再也承受不住,雙眼一翻暈死了過去。
那一天,所有生靈都在那聲響徹天地的咆哮中陷入了痛苦的昏厥,因而沒有人看到那劇烈扭動的陰影下,一道影子鑽出沸騰的烏雲,降入了荒原之中。
婦人再次醒來時,刺目的光線一瞬間晃得她睜不開眼。
“太陽!是太陽!太陽出來了!”
隨即,一道道激動的聲音傳入耳膜,她努力眯起眼,發現周圍都是剛醒過來的人。恍然的擡起頭,湛藍的顏色讓她一時間晃了神。藍天。
太陽的迴歸驅散了一切寒冷,城外的大河再次狂奔起來,人們紛紛脫下厚實的毛皮大衣歡慶烏雲終於消散。沒有人發現環繞着小城的高山之外,一層薄薄的迷霧,正從荒地慢慢升起。
五萬年後。
畢家今天格外的熱鬧,山洞之中聚滿了來自各方的貴族和客人,一車又一車的禮物貯藏室都塞不下,不得已都堆在了山腳下,將這座不大的小山團團包圍了起來。畢呈天招呼着一個接一個前來賀喜的人,陌生的面孔和精緻的華服讓他目不暇接,他從未見過穿着如此華貴的貴族,更不要說一下子來這麼多了。
“沒想到督使竟然親自光臨,真是有失遠迎!執事大人您居然來了,請坐請坐!夫人您真是光彩照人,寒舍蓬蓽生輝!蕭公子,久聞大名,快請進!”
一個又一個都是頭有臉的大人物,畢呈天緊張激動地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生怕說錯了話或叫錯了人名。身爲一個落魄貴族中的旁系家族,畢家在貴族或在平民間都不受待見,之所以一夜飛昇突然之間炙手可熱,只是因爲一件事。
畢家誕生了一個天才。
當然了,天才雖少,但一個落魄家族即便誕下了天才,也不至於一夜之間爆紅至如此地步,只因爲那孩子誕生當日,光臨了一位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
紫家公子,紫松林。
紫家是妖界最大的貴族,這紫松林,正是妖魔界的最高領袖,魔龍王紫步天的長孫。
沒有人知道身爲大貴族的紫松林爲何知道一個落魄家族誕生了幼子,更不知道他爲何屈身光臨日島上的一座普通小山,而且還帶了無數令人瞠目結舌的珍貴禮物,而這天才之名,也是從那一日響遍了整片妖界大陸。
當紫松林大搖大擺走進山洞深處的石洞之時,這個剛剛出生的小孩子,居然張口說了兩個字。
“養之!”
稚嫩的童音迴盪,石洞除了紫松林外的三人全都瞪大了眼。
“他,說話了?”小天才的祖母徐英難以置信的望着兒子兒媳,以爲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是、是的,他說話了……”葉梓望着懷裡剛剛出生的兒子,美眸之中滿是驚訝和欣喜,而畢呈天站在一邊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證明這不是在做夢。
畢家,是妖界落魄貴族——黑麒麟的一個旁系家族。黑麒麟,要五十年吐人語,五十年化人形。一出生便是人類嬰兒形態,並且還能口吐人語,這簡直聞所未聞。這也是畢呈天夫婦還有徐英無比驚訝的原因。
這孩子不僅天生就會化形,居然還會說話!
相較於幾位親人的驚訝不已,紫松林卻並未露出一點震驚的表情,只是在聽到那兩個字後,嘴角的笑容加深了幾分。他走過去低下頭,看着那個正望着他的小天才,聲音溫和。
“是我,少爺。”
一夜之間畢家誕生了天才的事情便在整個妖魔界家喻戶曉,然而最最重要的是,紫家公子不僅去看望他,居然還叫他,少爺?
要知道紫松林是誰,那可是連紫步天都稱呼爲老頭子,全妖界最放蕩紈絝的大公子!就算是開玩笑,又什麼時候對誰這麼尊敬?
一時之間,有點門路的人都覺得這個畢家的小少爺肯定來路不淺,下一任領袖接班人的青睞再加上天才的名頭,未來絕對難以限量。於是有些眼力的家族紛紛拿出了家中的珍貴寶貝,用最快的速度前來向這個落魄的貴族家庭道賀。
不大的石室內,葉梓抱着剛出生的兒子綠色寶石打造的牀榻上,耳邊是會客所傳來的陣陣道賀聲。小天才只是躺在母親的臂彎裡直勾勾盯着黢黑的石壁,既不哭,也不鬧,然而自從昨日紫松林來那一次後,再沒說過一句話。
對此三位親人並不苦惱。新生的黑麒麟不僅是以人類嬰兒形態降生,還能說一句人語已經是奇蹟,根本沒有人要求他能長篇大論出口成章。然而令葉梓不太舒服的是,這孩子從來都沒正眼看過她。不過想想自己的兒子是天才,總會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便也釋懷了。
外面的貴族來的不少,然而這小山中的開鑿的空間卻不夠大,大部分人都只能站在大小洞穴外的甬道上,還有許多聚集在山頭和山腳。這些驕傲的貴族們哪受過如此簡陋的待遇,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已經開始出口抱怨。然而騷動還未真正開始,遙遠的天空,一道七彩的光暈卻打斷了所有人的情緒。
巨大的彩龍降落在山前的空地上,眨眼化作了人形。熙攘的貴族們立刻禁了聲,紛紛對視一眼默契的讓出道路。他們都知道,這位紫家公子最著名的可不只是他目中無人的放蕩不羈,還有的就是個性偏頗難以捉摸。曾經就有某個貴族因爲隨口詆譭了一個小人物,就被他當場變成了白癡。從那之後再見到這位大公子,所有人都會老老實實閉上自己的嘴,防止萬一哪句話不對味觸到這隻幻妖的逆鱗。
紫松林掛着笑一路暢通無阻走進石洞,無視了還在愣神的畢呈天直接跳上甬道進入了裡面,緊接着葉梓就被趕了出來。
“你怎麼出來了?”
畢呈天看着妻子神色呆滯,然而葉梓也沒好到哪去。
“那個,紫公子說,要和兒子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