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柳依依眼睛深處的悲傷,愈發引得我悲傷。我明白她的心情,昔日我們三個一起欣賞海棠,一個個歡呼雀躍,如今我走入豪門,翠雲去了地下,獨留她一個依舊在那種黑暗慘淡的地方賣笑,她的悲傷中更有爲她自己悲傷的深重。
我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攬住她:“妹妹,有的,翠雲姐姐也在看着我們呢。她走了,其實是我們看不到她而已,她是看得到我們的,並且時時關注我們,希望我們過得好。她並不希望我們爲她悲傷,希望我們快樂,多多的快樂,把她的那一份也一併分享了。所以,妹妹,不可以悲傷。”真的不想打開記憶的閘門。在那暗無天日的生活中我們三個相互安慰,是苦難生活中最美好的記憶。翠雲最大,她對我們的安慰也很多。若是說起來,真的怕淚水決堤。
柳依依勉強笑:“是的,姐姐說得對。海棠是翠雲姐姐的最愛,我們不僅僅要欣賞屬於我們眼裡的美麗,更要連她眼裡的美麗也一併欣賞,這樣才能夠對得起她。”柳依依酸澀的笑容令我心頭說不出的滋味。不過,我明白,她既然說得出這樣的話,心裡的結也已經解開。
我點頭:“對了,妹妹說的極對,你是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的人,自然懂得該怎麼去做。”
記得那時有翠雲在,情緒高漲的時候,我們都要作詩來抒發各自的情感。此時沒有她了,我和柳依依雖然也是滿懷的情感,卻也是悲傷的情感,沒有絲毫吟詩作賦的興致。當然了,就算想要吟詩,也是悲傷的調子,又是何必?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人,害翠雲亡命的人,他——真的是尹輝麼?忍不住,我想要從柳依依的口裡得到一個清晰的答案,不由就問出口來:“妹妹,那個人——你明白的,後來他去過翠雲姐姐的住處,或者金玉樓麼?”
柳依依果斷地搖頭:“沒有,肯定沒有。”承接我期待目光的是柳依依的斷然否定,令我失望,我確實懷疑那個人是尹輝,也幾乎斷定那個人就是尹輝,不過沒有最後的答案。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讓我明確地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我的疑慮沒有逃過柳依依的眼睛,她又疑惑地問我,“姐姐,你見過那個人,知道他是誰麼?”
我慌忙搖頭,矢口否認:“那時我已經不在,怎麼會見過那個人,又怎麼會知道他是誰?”雖然是心虛,卻並不是假話。我真的沒有親眼看到過那個人和翠雲在一起,或者聽翠雲說過那個人是何方神聖,我又怎麼會知道?
柳依依長嘆一聲:“也是我太唐突了,那時姐姐已經離開落紅坊,連聽說過都沒有吧,又怎麼會知道那個人是誰呢。我只是懷疑……那個人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不然翠雲姐姐不會爲他喪命。”柳依依所說的這一點我完全同意。
悲傷地點頭,突然想起了那個人提給翠雲的詩詞:相逢不言,依月青竹窗外寒。傷心難畫,隔岸花落旁人家。碧霞難留,翠雲天上空悠悠。思恨成殤,滴盡滄海淚一行。
再一次心中默詠,我又想起了尹輝,這樣的詞句也極其符合尹輝的風格,若說那個男子是出類拔萃的,又是優柔寡斷的,除了尹輝還有誰?更加上他詞句中的意思,前幾句分明指的是我。眼前出現尹輝別樣哀怨的目光,我幾乎心碎。
“姐姐,你還記得我給你的,那個人悼念翠雲姐姐的詞句麼?我思忖了許久,前面的句子裡帶出一個竹字,暗示的彷彿就是姐姐你。”柳依依將探尋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令我惶恐,“彷彿是說他曾經意欲姐姐,可惜姐姐不屬於他。”柳依依不管我作何反應,竟自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一雙眼睛也犀利地看着我,彷彿要穿透我的內心。
“你何以有這樣的判斷,有證據麼?”我惶恐地看着柳依依,不知道希望她說“是”還是希望她說“不是”。她是聰明的人,她這樣的猜測,無形中更是讓我確定了那個人是尹輝。
“沒有,我只是猜測而已,是根據他詞句中的意思。起因也就是姐姐的姓氏——竹,好像是說他意屬姐姐,姐姐卻嫁了旁人。之前我也沒有聽姐姐說過誰對姐姐有過這等鍾情的。若說是蕭公子的話……又不太像。”柳依依的話卻讓我更多了一層心思,蕭義兄……我辜負了的人還有蕭義兄麼?他對我認識更早,如果他有意於我,爲什麼從來不曾明確表露?柳依依說着陷入沉思,“蕭公子……我有知道不是他,若是他……我怎麼會不知道……”
我無奈而笑:“依依,是不是你想多了,蕭義兄對我有的也是兄妹之情,不會那般吧。若說真的是蕭義兄對翠雲姐姐情深,翠雲姐姐不會不和你說明的呀。當初的我,是被王爺暗中做了那樣的安排,我也是一點不知,才無法和你們的說明清楚。不過,我離開的時候,凡是我知道的,一切我也是告知了你們的。”
柳依依點頭:“是,是這樣,我明白。只是……令翠雲姐姐喪命的這個人有些神秘,連流鶯閣的媽媽都無法說的出什麼,所以才令我猜測。”
本來是極好的心情,卻因爲這一片海棠擾亂了所有的興致,我和柳依依再也無有了賞花踏春的興致。一時間我們兩個也彷彿一下子就懦弱了似的,相互攙扶着,不約而同地邁步,離開這海棠花。沿路依舊是花草蔥蘢,妙曼多姿,我們兩個的眼裡卻沒有美好,心中沒有了景緻,一路相扶着走回去。
回到我的房中,早有丫環備好茶果點心候着,我和柳依依分別落座,歇息,喝茶,吃點心。我們兩個不時用目光對望,目光替代了許許多多的語言,而我們的心,也是一點點沉下去的,因爲相聚的時間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多。
那怕我們再不願意,時光還是不會眷顧我們,更不管我們想要留駐的心情,中午還是到了。
我的蕭宅自然是豐盛的宴席對待我最好的姐妹,只是,我們都吃不下。我是用盡心思想要把這氣氛調節好的,卻也無力,因爲我的內心就無比沉重,好在柳依依是極其聰慧的女子,懂得一切,我們雖然沒有
愉悅的氣氛,沒有極好的胃口,也總算是用平和的心態把這頓飯對付了過去。真的,如果柳依依在宴席上傷感落淚,我更是不能控制我的情緒,不知道這頓飯會吃成什麼樣。
飯畢,我牽了柳依依的手回我的房間。“妹妹,歇息一會兒吧。”我的話意猶未盡,突然間我感覺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和她說,那些話充盈着就在我的喉嚨,我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又彷彿這許許多多的話給壓縮起來,擠成一大團撕扯不開,讓我不知道怎麼說。
柳依依順從地跟着我,被我拉到我的臥房。那邊就是我們昨夜睡過的牀鋪,可我們卻不想躺下去,而是坐在了外邊的椅子上,面對着,我擡眼看她的時候她正擡眼看我,見到我的目光,她勉強一笑:“姐姐,我該走了。”她一個走字出口,我立刻覺得有極其重要的器官從我身上抽離一樣,是疼痛。
“妹妹,時間還早,就多坐一會兒吧。”其實在這種時候,多留她一刻也沒有絲毫意義,這樣相對坐着也不過是讓我們兩個一起多些傷感,多體會離別的滋味。
實際上,柳依依在今天晚上之前回去就可以的,不過我不願意說明了,真的沒有意義。多留她一刻也沒有太大的必要,她最終還是要走的,還是要離開我的。從內心極其遙遠的方面來說,我們兩個多在一起的這點滴時間裡,也沒有快樂而是悲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更何況我們已經讓失去的翠雲出現在我們的之間,她在我們的心中的分量又是那樣重,重到衝散了我們兩個相逢的喜悅,不是麼?就算我和柳依依過得不好,或者都沒有快樂,至少我們還擁有生命,我們兩個也還是有相逢的機會,而翠雲……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什麼比體會自己親密的人消失更讓人傷感的了。
“姐姐,就算我留得了這一刻,能夠和姐姐多說一句話,最終我們兩個還是要分別的。多留的這一刻,不能延續我們相逢的喜悅,也不過是讓我們兩個多體會一下分別前的悲傷滋味。”柳依依話中帶滿了苦澀。
是的……不能長久,柳依依說的對。若要長久的在一起,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們兩個一起在一個地方,心中再次涌起這樣的念頭,我又暗自苦笑,難不成我還真的把柳依依也帶進王府,要她做尹旭的侍妾吧?
“姐姐,我們都是孤兒,沒有旁的親人讓我們牽掛,我們就是最親的人,怎麼會捨得分開?離別之時,我們的難過是一樣的。只是,離別是絕對的,這種痛苦也是絕對有的。也……也只有離開以後,這種活生生的痛苦也就慢慢消失。思念別人,期待下一次的重逢,和這樣離別的心理還是不一樣,就算那種期待是遙遙無期的悲傷,也強過這種活生生的撕裂的痛。”柳依依又做了補充。
我深深點頭:“妹妹,你說的對。姐姐看起來是冷漠的人,好像一切都不在意,有時候卻真的不如你看得更細緻,更透徹。”我一貫也是淡漠的人,真的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對別離這樣傷感無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