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無歸路二

天涯無歸路(二 ) 都市妖奇談 天下書庫

“留哥兒!”

“留哥兒!你在哪裡!”

“留……哎呀,你這孩子真是的,怎麼站在這裡,叫你也不吭一聲!叫你撿個狙如了這麼半天,害得大家擔心。”一名地狼從遠處邊叫留哥的名字邊疾步而來,還沒抱怨完就看見了留哥身手的蛇屍,又嚇了一跳:“翻土蛇!還這麼大一條!留哥兒,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傷?”

“沒事。”留哥搖搖頭。

在這一瞬間裡,他已經決定不把遇見無傷的事說出來了。那名無傷孤身一個,而且已經受了傷,應該不會對自己的家族帶來危險,而且他明明可以殺了自己的,卻沒有那樣做,留哥不知道把他這種行爲理解爲沒有敵意對不對?算了,如果說出來反而會影響到大家,也許還會妨礙這次的狩獵,不如狩獵結束以後,回家和父親單獨商量。至於這條蛇,就當作自己沒有跟上去的原因矇混過去吧。留哥不等這樣編謊,那名回來找他的地狼已經自然而然地這麼以爲了。

“喝,留哥兒不得了啊,自己料理了這麼大一條!了不得,虎父無犬子!”確定翻土蛇已經死了,並且留哥毫髮無傷後,這句地狼豎起大拇指說。

“嘿嘿……”留哥摸着頭乾笑。

翻土蛇不同於地鼠、地地蟒之類,他也是一種妖怪而不是動物,對付他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頭一回遇上這種東西怕沒怕?”這名地狼幫留哥把蛇放進袋子邊說。

“怕,心還在跳呢!”這倒是實話,留哥兒此時手心還全是汗,心也一直在“砰砰”地跳。

“行了,你這小傢伙有了這條蛇,今天就沒白出來了!回去夠你吹牛了!”這名地狼對留哥的成績非常滿意,一個勁地表揚他。

“這怎麼能算!”留哥脫口叫出來,好在他反應快,馬上接着說,“我是來獵地鼠的,沒有地鼠怎麼算交差!”

“說的對,主要還是地鼠!”那名地狼用力一拍留哥的肩,“前面已經有地鼠的先遣了,我們快趕上去,有你獵的呢!”

“嗯!”聽說發現了獵物行蹤,留哥精神一振,“我們快走!”

那名地狼和留哥轉眼便消失在大地深處,在他們離開的地方,那名無傷又從虛空中顯現出來——他剛纔根本沒有逃走,而是使用了地狼和無傷這種種族應該不會的隱身術把自己藏了起來——他一隻手還是捂着留哥給他留下的傷口,悵然地看着地狼們去的方向……

地狼們的先鋒隊跟蹤着他們發現的那幾只地鼠,東轉西轉了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來到了它們的巢穴。這片地方被交錯縱橫地打了無數的洞,擠滿了大小不一、毛色各異的地鼠,粗略一計,竟然遠遠超過了最初估計的四十餘隻。

“至少也有六、七十隻。”

“太多了。”

“大豐收。”

“可是,我們的人手。”

躲在遠處一片岩層後的地狼們忍不住喜憂參半地議論起來。

“大家禁聲。”領隊的農果斷地打個手勢,“獵物越多越好,別在那裡無謂的擔心。我們全族出動,豈能對付不了幾隻小老鼠!你,你,去通知後面的隊伍,你和留哥留在這裡接應,其他人跟我來,我們再靠近一點,察看清楚。”

“農叔……”留哥嘟起嘴,不滿意自己被留在後面。

“有你的仗打!”農在他頭上拍拍,“待會讓你先出手!”

“真的!”留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農叔真要把這份光榮給自己?

“我跟你爹多少年的弟兄了,給你個機會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呆會可要給我好好表現,別叫你那幫小弟兄們說我偏心。”農一向喜歡留哥這個孩子,既然這次自己帶隊,便有總要給他一次機會。

“是!”留哥憋足了勁,挺直了腰,大聲答應。

隨着前鋒隊傳遞的情報,地狼族的戰士們緩緩包圍了地鼠羣。一些地鼠已經察覺到了異常,停止了它們原本的動作,擡頭張望,並用鼻子吸動着。

“沉住氣!”靜石吩咐幾個蠢蠢欲動的少年。

“留哥兒,準備動手!”與他同時,農卻下了和他截然相反的命令,他指着近處的一隻地鼠說,“去吧!”

留哥縱身躍出,搶在大家之前向那隻地鼠撲了上去,利爪準確地插入了地鼠的咽喉。隨着這第一隻地鼠倒下,地狼們紛紛撲上去,一場廝殺在這裡展開來。地狼們各自施展自己擅長的武藝和法術,但是地鼠也是一種兇狠善戰的動物,所以戰士十分激烈,雙方各有損傷。

留哥興奮地在戰場上左衝右突,卻不知道自己身上,招來了數道同齡少年們嫉恨的目光——農的一番好意使留哥大出風頭,也使這些少年們對留哥更加懷恨,連剛纔靜石出於顧慮他們的安全而下的命令,也被他們看作了靜石父子串通,要壓制大家,讓留哥出風頭的陰謀。

留哥不知道這些。

初次參加這樣的戰鬥,他的情緒高漲,興奮異常,專門撿着個頭巨大的地鼠出手,不一會兒,倒在他手下的地鼠便超過了四隻。

磊峰早就忘了長輩們吩咐他照顧新手的事,他衝到了留哥身邊奮戰,兩個人不時相互舉手示意一下自己捕獲的獵物數目,爭得不亦樂乎。

“留哥兒,磊哥兒,好樣的!”

不時有長輩這樣的向他們豎拇指。

沉珠深知自己的武藝不強,一直跟在幾名長輩後面,用法術攻擊地鼠,他知道自己也許一整場戰鬥下來一隻地鼠也殺不死,但是自己的法術給長輩們幫了一些忙——這從長輩們讚許的目光就看得出來——這對沉珠來說就足夠了,他沒有那樣的雄心大志,不想成爲地狼族第一XX之類的,他只希望在將來,自己用自己的所能爲真正的強者提供幫助。他看着留哥在戰鬥中的英姿——他正凌空躍下,一爪把一隻馬駒大的地鼠的頭抓裂,把被這隻地鼠撲倒在身下的另一名少年拖了出來——留哥雖然也是初次參加這種大型狩獵,但他表現出來的一切和長輩相比也毫不遜色。以後自己就會站在他身後,用自己所學的一切給他助一臂之力,而那時要面對的敵人不是幾隻地鼠,而是更可怕、強大、殘酷無情的無傷了吧?

沉珠沉浸在自己的暇想中,不知不覺和前面的長輩拉開了一點距離,一隻受了傷垂死掙扎中的地鼠一個翻滾,正好落在他面前,張口向他咬下來。

沉珠一回神看到面前這張血盆大口,一下子呆住了。地鼠肉他常常吃,地鼠皮他天天穿在身上,可是活生生的血盆大口出現在眼前還是平生頭一次,一時把會的法術全扔到了萬丈地底,連舉手抵擋都忘了。

“沉珠!”留哥剛把那名受傷的少年扛到後面,就看見他在發呆,忙衝過來把他向旁一拽,地鼠才一口咬空。“你怎麼在這種時候發呆?沒吃飽嗎?”

“誰沒吃飽!”沉珠白他一眼。

留哥一閃躲,躲過了地鼠又一次衝撞,向沉珠喊:“那還不快動手!”

沉珠深吸了一口氣,使出了他最拿手的法術,一道閃光擊中的被留哥單手擋住的地鼠,原本就已經受了重傷的地鼠抽搐幾下,倒下不動了。

“成功!”留哥興奮地叫着,重重拍了沉珠的肩一掌,然後幾下便又跳進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去了。

沉珠看看腳邊的地鼠,看看自己的手,難以相信地搖了搖頭,露出了一抹笑容。就這樣他在朋友的幫助下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狩獵。

兩個時辰之後,狩獵宣告結束,地狼們在戰場上走來走去檢查着獵物,這是一次收穫豐盛的行動,大約有五十七、八隻地鼠被裝進了他們的袋子,其它逃竄向四處的,地狼們沒有再一味追殺,因爲這些剩餘的地鼠將來會形成新的羣落,爲他們提供另一次捕獵的機會。

在參加狩獵的地狼中,收穫最多的依然是靜石,他在指揮大家、看護少年們之餘還打死了七隻地鼠,其中有這次捕獵的地鼠羣中最大的一隻——幾乎有大象那樣大小的地鼠。

而在參加的少年們當中,靜石的兒子留哥則是最出色的,他一共打死六隻,只比自己的父親在數量上少一隻,雖然他的獵物的體積無法和父親的相比,但是已經壓倒了所有同齡人,連大多數長輩的成績也在他面前失色不少。

磊峰僅次於留哥,他扛着他所獵獲的最大一隻地鼠(大約駱駝大小)大步走到留哥身邊,兩個人都在興奮地哼着歌,這兩個少年在地狼族新一輩中,是最出色的獵人。

其他的少年中只有五個打死了獵物,最多的兩隻,而沉珠也是其中之一。

“大豐收,大豐收……啦啦……”留哥把自己的獵物扛在肩上,邊哼着歌邊走在隊伍中間,一副得意的樣子。

“真是個孩子,打一次獵就高興成那樣。”靜石笑着搖頭。

“這孩子夠了不起的了,你第一次打獵時還沒有他成績好呢。”

“是啊,當時你一共打到了三隻地鼠,就興奮地拉着我們陪你喝了一夜酒。”

“就是啊,現在來笑話孩子。”

“我是爲安慰你們這些兩手空空回去的傢伙才特意陪你喝酒的!竟然不但不感激我,還揭我的短!”

“哈哈,一說過去多少年了,孩子們長大了,我們也快老嘍。”

長輩們的談笑之中,隊伍又經過了來時的路上路過的岩層,留哥不由住下了步子,原本應爲狩獵而已經忘掉的那場與無傷的狹路相逢再次涌上了心頭,反覆回憶當時的情形,無傷自始至終沒有使用他腰中懸的劍,只用了幾個法術,而自己在那名無傷的手下根本是不堪一擊的吧……他站在無傷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思忖。

“留哥兒,快走了,怎麼停下了!”磊峰遠遠叫,“回去開慶功宴!”

“這個地方啊……”一名地狼想起來說,“留哥兒去的路上在這裡殺了一條翻土蛇呢。對不地,留哥兒?拿那蛇給大夥瞧瞧。”

留哥衝大家一笑,沒有吱聲。

“還會不好意思!哈哈哈!”長輩們一起笑了起來。

“留哥兒,你真的還殺了一條蛇?那種東西可比地鼠兇猛地多,而且牙齒有毒,你真厲害。”糕兒走在留哥身邊,他自己什麼收穫都沒有,但是爲朋友的戰績興奮不已,簡直比自己大獲全勝還驕傲。

留哥沒有回答,過一片刻才離題很遠地說:“明天我要準時去上學!”

“什麼?”糕兒被他的話弄的呆了一下。

“我明天要去上學,然後認真學法術!我要變得更厲害!”留哥握着拳說,“趕快回家,吃飯、洗澡、睡覺,明天要去上學了!”說着向前跑了起來。

“你不好久都不正經上學了嗎?”不僅糕兒,其他朋友也不解地摸摸頭,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快步向他追上去,“留哥兒,等等我,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不是說好明天和我比試嗎?你別跑!”

“我們去喝酒,你要去哪兒啊……”

“我要變得更厲害!我要變厲害!”留哥向朋友們揮着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素辛嚴厲地上下打量留哥一番,半晌才說:“你回去!”

“爲什麼?”留哥可憐兮兮地眨着眼,他知道自己整天逃學,先生已經氣得不行了,所以想用可憐聽話的樣子矇混過關。

“這裡現在是成人的學堂,你還是個孩子,要麼去和小孩子一起上課,要麼,學會了變人的法術再來!”素辛冷冰冰地說。

“我只有一個法術沒學會而已……”留哥不滿地咕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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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敢頂嘴!”素辛喝斥。

留哥被嚇了一跳,暗中吐吐舌頭,看來先生真的在生自己的氣,“我以後會努力學的,先生您就別生氣了。”

本來成年後的地狼就不再必須到學堂中學習,他們願意多學一點東西也可以,願意回家繼承家業,放棄學習也隨便,但是今天他們這一批的學生因爲留哥要來而到了個整整齊齊,有的是出於對朋友的關心,有的純屬來看熱鬧,還有的則不懷好意地要看他的笑話,大家鴉雀無聲地看着素辛的態度。

“哼,以爲仗着一點天生的小聰明就可以事事如意,學什麼會什麼,結果遇見一點小挫折就打退堂鼓!我這裡不需要這麼沒志氣的學生,放你進來也會帶壞了其他人!你回去,學不會變人的法術,不要再來了!”說完把門在留哥面上重重地關上。

素辛轉過身,目光在學堂中一掃,原本在竊竊私語的學生立刻就安靜了下來,但是其中幾個臉上,還是掛着難以掩飾的笑意——他們顯然在爲一向倍受寵愛的留哥受到訓斥而幸災樂禍。

素辛暗暗嘆口氣。

這些學生是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的,不知道留哥他明不明白?留哥是個極有天份的孩子,又生性好學,說他不努力那是假的,恰恰相反,他是個學東西可以學到忘記一切的孩子,但這也成爲了他的缺點——他一旦被一樣東西吸引就無法分心二用再去兼顧其他的東西——最近這個孩子過於沉迷於武學,把法術拋的乾乾淨淨,希望自己的激將之法,可以讓他在法術上多用點功。

不過他是個要強的孩子,被我那麼一說,一定會把心收回到法術上的。素辛想到這裡,撫須露出了笑容。

留哥站在緊閉着的學堂門外,良久才擡起頭來,眼中閃動着怒火。“仗着天生的小聰明”?“一點挫折就打退堂鼓”?類似的話這幾個聽得多了,但是聽在耳朵裡不痛不癢,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麼努力就行了,纔不想去理會這些無聊的話,可是現在,說這句話的是自己最尊重的老師。

“素辛先生……”留哥喃喃地說。

他自幼尊重崇敬這位先生,對他言聽計從,也相信他是瞭解自己,不把自己取得的成績一古腦歸於“天才”這兩個字中去的,可是現在,他的口中竟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算你是爲了激我,我也不能原諒!”留哥喃喃地說,“我再也不當你是我最尊重的老師了。”留哥在學堂門外,心中賭着氣這麼說着,深吸了口氣,轉身離開。

留哥的外表大大咧咧,和氣、禮數周到,象是不拘小節的樣子,但在他內心深處,卻比誰都更加有潔癖,他的不拘小節是對於他不在乎的事物而言,對於他深愛的一切,他要求的比誰都嚴格。同樣一件事發生在外人身上和發生在他的父母、朋友、尊敬愛戴的長輩身上,前者他可以一笑置之,後者他卻會覺得難以忍受。

從這一天起,留哥再也沒有主動向素辛請教過任何問題,因爲在他心目中雖然不至於真的不再尊重素辛,但是已經無法把對方再當作自己全心全意信賴的“先生”了。

“唉……”留哥把書向地上一丟,仰面躺在牀上,“人類……一個鼻子兩隻眼,不長尾巴不長毛,可也沒什麼奇怪啊,我怎麼就變不了呢?”他百般無賴地把手邊的書全丟出去,長吁短嘆着。庚娘端着茶點進來,一步就踩在了一本厚書上,“哎呀,留哥兒你又亂丟東西,想絆倒娘嗎?”

“我在用功,別打擾我。”留哥理直氣壯地說。

“這幾個月來你明明是在一天到晚地睡懶覺,而且找藉口不收拾屋子。”庚娘毫不客氣地揭穿他的謊言。

“我沒有睡懶覺,我只是怎麼也學不會,所以有點心煩。”

“你爹不是說了嗎,學不會的東西就不要勉強去學,不要太難爲自己,不要急於求成。”

“急於求成……”留哥嘟着嘴說,“都練了這麼多年了,再這麼下去我永遠都不能成年,你們想要兒媳婦、抱孫子的願望這輩子也實現不了了!”

“要媳婦?留哥兒,你怎麼對這件事感興直到了?來,跟娘說說,是不是看上誰家的姑娘了?”

“沒有!我只是這麼說說。”留哥斜眼看着母親,“你爲什麼這麼興奮?”

庚娘卻根本沒有聽他下面這些話,把托盤往他肚子上一放,衝出房門高聲叫着靜石:“相公,相公,你聽見沒有?留哥兒剛纔說他想娶媳婦,爲咱們生孫子呢!”

留哥小心地移開托盤——上面的碗盤全盛滿了飯菜湯水,稍微一動就會灑出來,真不明白母親每天這樣端東西從來不灑是怎麼做到的——他爬起來,想去解釋自己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時,已經聽見父親也在興奮地叫:“真的?他看上哪家的女孩兒了?我去託人提親!你現把留哥兒的庚貼準備好,還有……”

“呼……”留哥在門口長出一口氣垂下了頭,自己現在出去的話,大概會被逼問到早上,然後不得不編出一個所謂“心儀的姑娘”來,再然後父母就會徑直去提親,自己會成爲一個可憐兮兮的,一學會變人的法術就會和某個女子成親的地狼了。爲了避免這種悲劇發生的可能性,他果斷的抓起外衣,又把母親做的點心塞滿了口袋,趕在父親喲喝着走進自己房間之前穿牆而逃。果然聽見父親在身手嚷嚷着:“留哥兒,你打算什麼時候成親啊……留哥兒?留哥兒呢?”

留哥撒腿狂奔,頭也不敢回。

跑了一陣了,他慢下腳步來,側着頭尋思“去哪兒呢?”這麼晚了,跑到別人家裡當然不好,又不能回家,去外公家的話多半會被押回去交給父母……乾脆找個僻靜的地方去練法術吧。留哥這麼打算,“我是多麼用功啊!真是令人感動。”他一點也不臉紅的從懷中抽出那本法術書,邊翻邊走向自己慣去的地方。

“那個留哥,大家一向把他當寶一樣!我就不信他真有那麼好!哥,你沒事吧?”這是執珂的聲音。

“沒有事……外公這一杖還真重。”這是執珪的聲音。

留哥聽到了這些對話,便躲了起來,悄悄向那邊看去。

果然是他們兄弟在那裡,而且執珪頭上青紫了一大片,執珂正用藥膏幫他塗抹着。從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中,留哥就明白了他的傷是怎麼回事了。

執珂說:“不過是說了那個小子幾句,外公竟然這樣打你!這筆債我全記下了,總有一天叫他好看。”(留哥在心裡嘆息:“我可從來沒得罪過你們啊,爲什麼你們非得背後說我壞話不可呢?”)

執珪說:“我不敢怨恨外公,可是那個小子!”說着傳來了磨牙的聲音。

留哥忙又向後縮縮,也不知道他們兄弟吃過了晚飯了沒有,萬一沒吃,萬一又發現了自己,從他磨牙的聲音之大聽來,自己不一定夠他們吃啊。

執珂又說:“你沒發現嗎,先生最近越來越不喜歡他了嗎!哼,他也有這麼一天。”語氣中充滿了興奮。

執珪冷笑一聲:“可是你沒見那些戰士都把他捧上了天嗎?他的父親是靜石,總有一天也會順理成章地成爲第一的高手,法術老師喜不喜歡他對他有什麼影響,哪象我們,不管多努力還不是一無所有!”

他們兩兄弟一時默不作聲,留哥更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過了半晌,聽到執珂惡狠狠地說:“他怎麼不死了算了!怎麼上次不讓地鼠吃了!”

留哥一下子睜大了眼。他知道執珪兄弟討厭自己,可是他到能體諒這一切,畢竟他們的父親是因爲自己的父親親手所殺的,而他們也從那之後揹着“叛徒的兒子”這樣的名聲成長,他們的母親扔下他們改嫁,寄住在外公家裡,外公和舅父們對他們也十分冷淡,這樣的生活使他們的性情古怪也不奇怪。他們想當然的要去恨些什麼才能生活吧?於是殺死自己父親的叔你的兒子、原本應該是堂弟的,幸福而倍受寵愛的留哥便成了他們的目標。留哥一直認爲他們是因此而討厭自己的,可是,他們竟然想讓自己死!

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讓他們恨到如此地步?

只是比他們優秀就該死嗎?還是,他們可以容忍任何其他人優秀,唯獨自己不行?

留哥小心地向後退去,離開執珪一段距離之後,才又轉身奔跑。

究竟爲什麼啊?

自己的血親之中有人對自己懷着這樣的念頭,這讓留哥實在難受。聽他們剛纔的口氣,如果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一定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吧。

留哥漫無目的地走着,腦中胡思亂想,亂糟糟的。

殺父之分怎麼說也是殺父之仇,因爲父親是叛徒而不能報復,可是他們心中一定懷有恨意吧,他們無法承認自己恨靜石,因爲靜石是大義滅親的英雄,是對他們疼愛有加的叔父,如果恨他的話,就等於站在父親那邊,對地狼族有了二心。“所以就把仇恨轉嫁到了我身上吧?”留哥喃喃自語,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理由。

留哥嘆口氣,決定不向父母或別人提及這件事,自己以後多提防他們就是了。

“唉,我瞞着爹孃的事越來越多了呢,知道了大伯死因的事,遇見過無傷的事,還有討厭素辛先生的事……這件事,快變成壞孩子了。”留哥無奈地搖着頭。

他在地下毫無目的地跑,現在一回神,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很上面(也就是很接近地面)的地方,周圍看得見樹木在地下糾結的根鬚,也看得見一些小動物在各自的洞穴中忙碌,還有一些昆蟲在泥土中沉睡着,幾顆種子正在努力地發着芽。

留哥把手伸進一個兔子洞中,點了點睡着的兔子,然後看着一家大小兔子慌亂地衝上地面的樣“咯咯”笑了起來。

“挺好玩的。”他抓抓頭,“乾脆上去看看吧。”說不定能觀察一下人類,這對學習法術也有幫助。他給自己找好了違反不許孩子獨自上地面去的族規的藉口,緩緩冒出了地面。

地面上正是夜間,皓月當空,時節正是初春,草木新綠,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清新。不遠處一條小溪潺潺,在月光下閃着銀光,也閃爍着吹在其中的繁星。清風徐徐,森濤陣陣,正是一個迷人的夜晚。

只是第二次來到地面的留哥當然不能理解這一切,他東張西望地,一副傻乎乎地樣子,分辨着這些只有書上和圖畫上看過的東西:樹、草、小溪、月亮、星星、天空……周圍很安靜,不象上次到人類的城鎮中那片嘈雜混亂,天上的月亮光茫柔和清明,也比那個火辣辣的太陽好得多。留哥對地面的感覺比上一次好了許多。他溜噠了一圈,最後在樹下坐了下來,哈,草地坐起來軟綿綿的,比地下的岩石、土地舒服的多。來這兒也不錯,保證族人找不到自己,留哥不無得意地想。

空氣中瀰漫着不熟悉的味道,不時有一陣陣大地之下不可能出現的“風”吹過耳畔,留哥悠然之中保持着冷靜,心中提防着在這個自己完全不瞭解的環境中有可能會出現的危險。

“哞……”

一聲巨大的鳴叫使留哥直蹦了起來,他轉過身,看見一隻巨大的動物站在自己不遠處,那是一隻長着一雙尖角,身體健壯,四蹄有力的動物,一對又大又圓的眼睛閃閃有光,又長叫了一聲,向留哥走過來。

留哥躬下腰,擺出攻擊的姿態。

“哞……”

這動物的叫聲又大又嚇人,留哥聽得身上發毛,準備先發制人,直取對方咽喉。

“住手!”一個聲音在他身邊響起來,並用責備的口吻說:“現在的孩子真是的,好端端的爲什麼要去欺負一頭牛!”

“牛?”留哥很努力地讓自己把目光從眼前的動物身上移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你說它是牛?!我吃過牛肉,也見過圖畫上的牛,牛怎麼可能這麼大!那不是種象兔子一樣的動物嗎!”留哥百分之一百地認爲那個聲音的主人在騙自己。

“呵呵,原來是地狼的孩子。”那個聲音的主人看清楚了留哥笑了起來,他自己也從樹後走到月光下,讓留哥看清楚他。這是名人類的老者,面容清癯蒼花,蒼白的頭髮鬆鬆地挽成髻,用一根木簪別住,一縷白鬚,穿着一件青色的長袍,正笑着向留哥走過來,“孩子,你頭一次上地面來吧?沒有見過牛吧?”說着他走到牛旁邊撫摸着它,牛溫順地叫了一聲。“這不知道是誰家的牛走迷路了,快回家去吧。”老者用手一點牛頭,牛乖乖地點點頭,順着他指的方向緩步向樹林外走。留哥覺得他是使用了某種法術,讓牛可以自己找到家。

“孩子,你別動!”老者忽然又衝着留哥說,他伸手向留哥一指,一道紅光撲來,在留哥肩頭一觸,瞬間便消失了。

留哥驚訝地張大了嘴。

他當然不會在陌生人向他使用法術時“聽話”的不動,但是這名人類老者根本沒有給他“動”的餘地,他還沒有來得及幫出任何反應,法術已經打在了他身上。留哥急忙上下看自己,不知道對方對自己做了什麼。他在自己肩膀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昆蟲(昆蟲?),這隻長着八條腿的小東西已經縮成一團死了。留哥的肩頭略微一動,他便滾落進了地下的草從中。

“蜘蛛?”留哥對這種動物還是認得的,準確地叫出了它的名字。

“那個小東西和牛不一樣,它是有毒的,”老者和藹地笑着告訴留哥,“它是有毒的——不會致命但會讓你被咬的地方紅腫發癢發痛上好幾天。”

“喔,我在書上看到過,有些蜘蛛是有毒的。”留哥趴在地上開始找那個蜘蛛,“它叫什麼種類?有什麼區分的辦法?”他知道這名老者對自己毫無惡意後,好奇心和求知慾便壓制了一切,急於想知道更多的地面上的事。

“呵呵,”老者撫須笑起來,拍拍留哥的肩問:“小朋友,要不要過來和我喝一杯?”

“喝一杯?”留哥的腦子自動在“喝一杯”後面加上個“酒”字。難得有一個喝到地面上美酒的機會,而且長者有邀,後生怎能推辭?他立刻爲自己找到了喝酒的藉口,眉開眼笑地點着頭。

老者原本在一片開着花的草坪上,一棵茂盛的垂柳下的山石上擺下了壺盞,正在對月獨酌,所以纔會看見留哥鬥牛的那一幕。他引着留哥走過去,讓他坐在石頭上。石頭邊有一個小小的黃銅風爐,正在燒着發出香味的木塊。留哥嘴饞地瞄瞄風爐,心裡琢磨這溫着的酒怎麼一點味兒都沒有啊?

老者看了一下火勢,向留哥問:“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是地狼族的孩子嗎?怎麼一個人來地面上溜噠啊?”

“我叫留哥,是地狼族靜石的兒子。我……只是在散步,在散步,哈哈。”

老者好象不知道地狼族的孩子沒有成年人帶領不得上地面來的規矩,當然也不明白留哥尷尬的笑聲代表了什麼,他只是問:“你很少到地面上來吧?”

留哥感覺他問這句話時在忍着笑——他大概想走了自己和一頭牛對恃的樣子吧——所以有點垂頭喪氣地說:“這是第二次。”

“來,可以喝了。”老者沒有接着這個話題問下去,他提起小巧的陶壺,把一個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的小小杯子注滿了“酒”,向留哥一伸手,作個請的姿態。

空氣中升起一股清淡的、植物般的氣味,留哥不確定這種味道是周圍林木的還是這杯“酒”發出來的,他的鼻子對地面上的種種氣味還不太會分辨,不過如果“酒”是這種味道的話,好喝不到哪裡去吧?留哥看着這杯酒,端起來一口倒了進去。

“嗚!”留哥的眼睛一下瞪突了出來,口中含着那一口“酒”僵在那裡,他實在咽不下這種東西,可是在長者面前,又不能失禮地把口中的東西吐出來,他努力地癟着嘴,花了好長時間才一點點擠到了肚子裡去,好不容易纔能張開口,他立刻向老者叫起來:“前輩,你爲什麼給我喝藥?!”

“藥?”這次輪到老者瞪大了眼,“你沒有喝過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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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這是朋友剛剛帶給我的好茶,來再嘗一杯。”

留哥用力搖搖頭,苦着臉說:“難喝。”

“呵呵呵,”老者不再勉強他,自斟自飲起來。

一老一少,一人一狼在月下溪邊、清風習習的森林中,數盞清茶,對坐無話,一副頗可入畫的場面。

留哥漸漸習慣了這種四周空曠,處身在空氣之中,天地之間的處境,青草樹木嗅起來來也越來越舒服,連那不時飄進鼻子中的一縷花氣也不那麼古怪了。

“再嘗一杯吧?”老者再次爲他斟茶。

留哥舔舔脣,下定了決心似地抓過茶盞,一仰頭,象喝藥一樣決不嘗滋味的“咕咚”一口吞下去,然後用袖子抹抹嘴,“人類怎麼會習慣喝這種東西呢?我從書上看過,人類天天都喝對吧?”

“喝茶不是品茶,”老者又替他斟上,“人類天天喝茶,而品茶是要看時間、地點、心情、以及對方的。”

“吃飯和嘗一口不一樣是吧……”留哥這麼理解。

“哈哈哈,”老者大笑起來,“你這個孩子太有意思了,”他淺淺地嘗着盞中的茶說,“你大概還沒有學會變成人吧?”

“咦,你怎麼知道?”

“呵呵,如果你能變成人,或許就不會那麼想了。”

“我……那個法術我學不會……”留哥不知道爲什麼,脫口這麼說。也許是因爲身處在一個樣樣事物都陌生的環境中,而眼前的老者又如此的和藹可親,讓留哥不由自主產生了親近的感覺,所以一下子就把自己連父母都不肯告訴的事說了出來。

“學不會啊,那是因爲你還不知道人類是什麼樣的東西吧?”

“我當然知道,一個鼻子兩隻眼,沒有尾巴不長毛……”留哥馬上把自己編寫的人類口訣念出來。

“哈哈哈哈,你這個孩子……”老者笑得前仰後合。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搖頭說:“孩子,你可不能只從外表看一樣東西啊。”

“我只需要外表變成人類就行了,又不是整個兒變成人。”留哥撇撇嘴,他始終認爲全身披一層華麗厚實的皮毛的生物纔是最漂亮的。

老者又喝了一盞茶,看着留哥問:“孩子,你知道爲什麼一個妖怪,一個生靈想修成正果,就必須先學會‘作’人嗎?”他強調是“作”而不是“變”。

“不知道,”留哥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點都不想修成正果。”

“因爲人類是個天地間最複雜、難以捉摸的生靈,只要把人類捉摸透了,就再也沒有什麼是不能瞭解,不能體會,不能接受的了。”

“是嗎,照這種說法,人類不是個個都可以修成正果了。”留哥不服氣地說。

“孩子,你瞭解地狼的一切嗎?”

“當然!”留哥提高了嗓門。

老者什麼都不說,笑着看着他,留哥在他的目光下變得侷促起來,想了一會又說:“我本來就是地狼啊,現在我還小,等我長大了,我就……”

老者還是不說話,臉上的笑容更加濃了。

“唔,我記得先生講過,‘知人易,知己難’,所以……所以……”

老者點點頭:“你好象有些明白了。”

“您就是想告訴我這個道理嗎?”留哥向老者說話時口氣更加恭敬了一些。

“你大概也沒有見過幾次人類,卻想法變成人類的法術。最初地狼族沒立學會人之後纔算成年的規矩,是爲了激勵後代發奮向上努力修行正果吧?只是現在祖先的意圖全都被遺忘了,只會逼着孩子去變成只有外表象人類的東西而已,哼,本末倒置之極!”

留哥雖然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可是老者是在批評他的家族,他當然不會接口。

“孩子,說來聽聽,你爲什麼學不會變人的法術?只是外表變成人,不是比真正變成人容易得多嗎?”

“是因爲……”留哥不知不覺中對這位人類老人已經充滿了信任,他垂着頭,慢慢地把自己以前學法術很快,而學到變人的法術之後就遇上了難題,無論如何也學不會了,十幾年過去了,身邊的夥伴一個個都學會了,他還是非曲直行。他說到自己外表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很焦急,而且近來甚至與先生鬧了不愉快……

老者一直認真地聽着,不時點着頭,直到留哥全部說完了,才撫着鬍鬚問:“原來是這樣,所以你就跑到地面上來,想親眼看看人類是什麼樣子啊,確實是個很聰明的辦法。”

留哥受之有愧在移開目光,他總不能去解釋說自己不是爲了法術,而是爲了逃避父母要逼自己訂親的可怕事件才從家裡溜出來的吧。

“孩子,可不可以給我看看你學過的法術?”老者忽然這麼問。

“啊,”留哥愣了一下,“好啊,你要看什麼?”

“先給我看‘撼地法’。”

“好!”留哥馬上伸出手指凌空一劃,念動了自己最得意的咒文。頓時一陣地動山搖,地上土石亂滾,樹上枝幹世晃,早已歸巢的鳥類也被從被窩中拋了出來,一片驚慌的嘰喳聲四下響起,老者袍袖一拂,被震到地上的茶具又完整的回到了桌上,他稱讚說:“不愧是地狼,很了不起。”留哥自己也在偷偷吐舌頭,他沒想到這個法術在地面上使用會和在地下使用時相差這麼多,在地下並不怎麼樣的法術(對住在土中的種族來說,撼地法引起的震動就象地面上使用風的法術一樣,畢竟能引來‘颶風’的使者不多,所以那只是一個一般的法術而已),在地面上用能引起這麼大的混亂。

“那麼,你再用一個風咒來看看。”

“風!”留哥毫不遲疑地大喊一聲,一股小小的旋風在他指尖形成,掠過他的肩頭,爲他拂去了幾點灰塵,然後消失於無形了。

留哥睜大了眼看着自己的指尖:“沒了?”他不服氣的說,“我再試一次!”

“不用了,你再給我看看御雷法吧。”

“雷!”

隨着留哥的喊聲,幾道閃電自空而降,打在他和老者的周圍,濺起了不少土塊草屑,在地上打出了幾個小坑,“還好,”留哥鬆了口氣,“這個法術沒有出問題。”留哥不無得意地看向老者。

“呵呵,不錯。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法術?”

“好,好!”留哥充滿期待地點頭。

“首先是風之咒!”老者伸出一隻手,念動和留哥剛纔一樣的咒文,一陣狂風吹過,捲起了留哥的身體,帶着他在空中盤旋了一圈之後才把他放回了原地。

留哥握着自己的咽喉,用力喘着氣,想把他剛纔被疾風壓得呼吸困難時的損失回來,一邊看着老者,充滿了崇拜的神情。

“下面是雷。”老者大喝一聲,“疾!”

數道巨雷落入塵裡,接觸地面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爆炸聲,土石四處飛濺,打在臉上隱隱作痛,留哥忙用手臂擋住了臉,只聽着四周象下雨一樣“稀稀嘩嘩”的土石落下聲停止了,才把手放下來,連身上頭上的灰土都來不及拍打,便向老者激動地叫:“太厲害了!太厲害了!前輩您的法術簡直是神了!”

“呵呵,其實只要你在地面上呆得久一點,這些法術自然也就會提高的。”

“在地面上呆久一點?”

“我再給你看一樣東西,你別驚慌。”說完老者把手伸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辭,不一會林間風聲大作(這不是法術招來的狂風,而是帶有潮溼氣息的,自然界的風),天上雲層翻動,轉眼間就把明月和繁星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原本象浸在青琉璃中的世界一下子暗無點光,伸手不見五指。留哥心中發毛——他倒不是怕黑,地下無論日夜都比這裡黑多了,地狼的眼睛依舊可以看見一切——而是風中、林濤中、鳥鳴、獸嘯中,都帶有一種他無法理解的,什麼事物將要產生變化的預警。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毛髮倒立,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咆哮聲來。

忽然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疾雷緊接着在雲層中滾了過去,巨雷響過,天地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然而這份寂靜只維持了數秒,瓢潑大雨便落了下來。老者一把拽住跳起來想鑽進地下的留哥,說出了一句讓他相信自己不會被淹死的話來:“這是下雨。”

耳邊只剩下大雨“嘩嘩”的聲音,留哥開始還盡力在擦臉上的雨,當他發現怎麼也擦不幹時便放棄了。他看着雨從雲層中降下,落在樹上,草上,岩石上,自己身上,然後再滾落下去,落向大地,在地面上匯成水流,流進小溪,小流流速加快,奔騰向前……雨幕把整個世界都籠罩住了,擡頭只見白茫茫的一片,不時閃起的電光短暫地照亮大地,卻又總是帶着震耳的雷聲而來。

這種大自然席捲一切的氣魄,久居的地下的留哥第一次看到,並且看的心中發抖。

老者用法術如來的雨來也快,去也快,一刻鐘之後,雲消雨停,明月展現,草叢中閃動着點點水珠,整個山林越發清秀。

留哥站在那裡,仰頭看着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老者伸手一揮,讓自己和留哥淌着水的渾身上下頓時恢復乾爽,“第一次看見雨?看見真正的雷吧?”

留哥點頭。

“我假設一下,你在學習法術的時候,是不是對於五行屬土的法術最容易掌握?即使是最難的土系法術,你也覺得對其他地狼一下子就可以學會的最簡單的風咒、雷咒簡單?”

留哥不由反問:“你怎麼知道?”

“因爲你學不會自欺欺人,你沒有見過真正的雷、真正的風,所以你無法依樣學樣地照着先生教的去學,你沒有了解過人,也就學不會變人的法術。你的夥伴們即使外表可以變成人了,如果他們此時走進人羣裡,人類依舊可以馬上分辨出他們是異類變幻的。而你已經直覺地意識到了這些,我想,這也就是你一直學不會那個法術的原因。”

是嗎?留哥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自己學不會這個法術真的是這個原因嗎?他覺得老者說的好象很有道理,又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你剛纔也看到了,真正的雷咒應該什麼樣,這是隻有在這蒼茫的天地間才能體會的奧秘,你有興趣的話,我有一點決竊可以和你說說。”

“真,真的?”留哥難以置信。修道之人,特別是法術高強之人,都是不會輕易去指點別人的,更何況是這樣萍水相逢的情況下,一個人類爲什麼願意教導一個地狼?

“你的年紀看起來和我外孫一般大,就當作我們有緣相遇,我送給你的一點小禮物吧。”老者笑着說。

人類的少年的話?留哥盤算着自己的年齡比人類少年的年齡會大多少,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

“孩子你過來。”老者招呼他,“我先給你講講御雷的要點。”

“啊……真的,是真要教我?……是,是的。”留哥慌忙向老人鞠個躬,快步走到了他身邊。

“御雷術通常被廣泛使用的有五雷法、招雷術……”老者在星空月色下,開始給留哥講敘和留哥之前學習的法術在重點、技巧方面大相徑庭的、地狼們可能永遠都不能接觸的法術。

……

留哥溜回家裡,躺到牀上之後,他的心還在“砰砰”地跳着,第一次接觸那樣的法術,雖然身體很疲倦,但是剛纔自己御雷擊折一棵大樹的感覺還留在心裡,自己做到的,一棵那麼大的樹……

留哥拉起被子矇住頭,和那位人類老相處了一夜,他對於法術的熱情好象一下子完全都恢復了,他一邊入睡一邊還在“吃吃”地笑着,“明天再去學,嘿嘿,把厲害的法術全部學到手!嘿嘿……”等他睡着了,臉上還掛着笑容。

“庚姨,留哥兒在嗎?”一羣少年擁進了留哥家裡。

“我看看……”庚娘拉開門向屋裡一張,“回來了,不過又在賴牀,這孩子啊……”

“放心吧庚娘,我們今天就是要來治他的懶前不見古人的!”沉珠、糕兒、予還有磊峰等幾個帶着兵器的少年“乒乒乓乓”地衝進了屋子,有人專掀被子,有的去拽留哥的後爪(對,就是後爪,他習慣睡覺時用狗的樣子)。

“懶蟲!起牀!”

“再這麼整天睡下去,總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條蟲子!”

“啊……”隨着沉珠的話,正在拽留哥的糕兒發出一聲慘叫——在他手底下的留哥應聲變成了一條象留哥本人一樣大,軟綿綿地蠕動着的蟲子。

“別想這樣矇混過關!”

“起來,變成蟲子也不行!”

少年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留哥種的蟲子擡起來,擺到桌子上,大家各自拖了椅子坐下,圍着桌子開始對這條蟲子進行訓話。

“留哥,”沉珠清了一下嗓子首先開講,“關於你最近的行爲,我們認爲非說說你不行了!”

“對,對!”其他少年一致點頭。

“你最近太懶了,除了睡覺就是睡覺,雖然素辛先生罵了你幾句,你也不用這樣吧?你想想我們,幾乎天天挨先生罵又怎麼樣,也沒象你,是吧!”

“你就算不想再學法術了吧,總得專心來練功啊,再不活動,你的功夫會退步的。”

“是啊,你總不能天天睡覺,什麼都不做吧!”

留哥蟲子開始吐絲做繭,把自己包起來。

“糕兒,你說‘炸蠶蛹’好不好吃?”磊峰不懷好意地問

“好吃!”叭噠,叭噠,口水淌下來了。

“把油燈遞過來,我來燒一點試試!”沉珠手執油燈,見留哥還是沒反應,毫不猶豫地向他灸過去。

“啊……沉珠,你太黑心了!”留哥捂着屁股跳起來。

沉珠把油燈丟下,拍拍手,毫無愧色,向衆少年一揮手:“大家繼續!”

少年們一擁而上,開始了對留哥耳提面令,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狂轟亂炸地教育。

“留哥,有道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古人云:學而實(?)習之,不亦……”

“留哥兒,老大徒傷悲,是因爲什麼?因爲小小不努力啊……”

“留哥兒……”

“留哥兒……”

“留哥……”

……

幾個時辰以後,留哥發現自己保持那個被捆在桌子上盤腿坐着的姿勢不會動了。磊峰和予把他從桌子上搬下來,一人拎着他一根腿一陣亂晃亂抖,好不容易纔使他可以站起來。

留哥象喝醉了一樣搖晃着,又爬上牀去鑽進被子裡。

“留哥!!!”衆少年一起狂吼起來。

庚娘正端了點心和飲品進來,卻迎面見一羣少年擡着牀,把留哥加人帶被子一起擡了出去。

“你們……”

“庚姨,您放心,我們馬上替你把這個不肖的兒子丟到火山口裡去。”

“娘,救命啊~”

“去西谷那邊那個。”

“不,去南邊那個近一點!”

“娘~”

留哥大聲呼救中,被夥伴們擡着跑遠了。

“這羣孩子真是……”

靜石也從屋子裡走出來,含笑看着一陣風似的少年們……

“我發誓,我沒有偷懶,我每天都在練習!嗚~~~哇哇~~~~不要把我丟下去啊~~~~”留哥死死抓着牀沿,大聲求饒。在他下方,一個地下的裂谷深處,火山的岩漿翻騰着,而留哥的訂就被懸在那上方,地狼少年們躍躍欲試,準備把這隻“懶狗”人道毀滅。

“你明明天天在睡覺!”

“我真的有勤奮練習啊~救命啊~~~~~”

少年們半信半疑,又把牀撤了回來。

留哥主動地從牀上爬了下來,擦着冷汗說:“我試給你們看看?”

“快試!”少年們抱着臂,斜着眼,一致用半信半疑的神情看着他。

“嘿嘿~~~”留哥口中發出一連串不懷好意地冷笑,“我要試了喔……”他伸出手大喊:“雷來!”

雷聲大作,十幾道疾雷憑空出現,向着那羣少年打過去。他有意控制了法術的力度,讓雷電擦着同伴們一寸許的地方打下去,但是電光的力量還是使幾名夥伴的毛皮燒捲了起來,發出難聞的味道,然後在他們身邊打的土石亂飛。

“哇!”夥伴們一起驚叫起來。

留哥看着自己的手,“好厲害!原來我也是很厲害。”他擡起頭來,冷笑着看着大家:“哼哼哼……剛纔是誰要把我丟到火山溶岩裡去的……哼哼哼……”

“哇…………”大家轉身開始逃跑。

“別跑!是你們自己想試的吧!來試試啊!”留哥大叫着,揮着手臂發出一大串威力十足,準頭全無的法術,向着夥伴們追上去。

夥伴們一邊哄逃,一邊向他回頭扮鬼臉,吐舌頭,翻白眼。

“站住!吃我一記天雷落……”

夥伴們發出尖叫聲,大笑聲,向前跑着,心中都放下了一塊石頭——留哥確實大有長勁,沒有荒廢了修練……大家好久沒有象少年時一樣縱情嬉戲了,各自盡情地跑着。

“先生,先生?”留哥一上來地面,便四處尋找着。

老者還是坐在那棵樹下,正輕輕拔着銅爐中的火,笑着向他頷了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先生,我今天……”留哥嘰嘰呱呱地把自己“教訓”夥伴們的過程向他說着,“……我在地下用雷術,而且很有威力……先生,如果我認真跟您學的話,會不會所有的法術都變得更厲害?”

“只要有恆心,你這麼有天份的孩子什麼都可以做到。”老者笑着稱讚他。

沒有被說成是天才而被稱讚有天份,留哥反而一下子臉紅起來,“嘿嘿”地笑着。

“今天我來告訴你一些人類使法術時的訣竅吧。”老者撫着鬍鬚緩緩地講,“你也知道,人類的壽命比起妖怪來短暫得多,以至於爲了在有限的時間內加快修練的進度,達到延生養壽的目的,人類用了許多的心智,也花了許多先人的勤勞汗水,在相同的法術中加入了很多變化,使法術的修練更直接、更快捷,這也就是爲什麼人類的法師僅有五、六十年的修行,卻往往可以和活了幾百年、上千年的妖怪們對抗的原因。我就告訴你一些人類專用的修煉方式,也許你很難理解這些,也可以你永遠學不會這些方式,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多聽一些東西也是好的。”

“是,先生!”留哥緊張地握着拳,心砰砰跳着——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修練還有地狼之外的其它方式。

“呵呵,你先坐下來吧,不用這麼緊張鄭重,我們又不是老師在教學生。”老者安撫着留哥。

“是,先生!”

“你這個孩子。其實啊,我是不能收你爲徒的,所以我們就當作在彼此切磋,你弄得那麼一本正經的,反而不好了。”

“啊……是,我明白了。”留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族中的長輩們擅自去指點外族的少年的話,一定會引來族人的不滿的,想必這位老人的情形也是如此,自己堅持恭敬地叫他“先生”只怕反而會造成他的困擾。於是聽話地坐了下來,手足無措地說:“那麼,您,您……”

“我有個孫子,外表的年紀和你差不多,你要不嫌棄我討你便宜,不如叫我一聲‘爺爺’吧。”

“當然,我在心裡本來就是把您當作長輩一樣看待的,那麼我就叫您,叫您爺……爺……”留哥“爺”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抓着頭說,“跟您說實話,家祖父去世很早,我長這麼大從沒開口叫過‘爺爺’這個詞,所以我叫不出口呢。不如我叫您外公吧?我外公很疼愛我,您也象他一樣,對我這麼好!”

“外公……”老者微微吃驚。

“不行嗎……”留哥吐吐舌頭,“那我還是叫爺,爺,爺……我再練練,叫爺……”

老者看着遠方,似乎有一瞬間的失神,口中喃喃地說着什麼,直到聽到留哥努力地在練習着可以自然地叫出“爺爺”這兩個字纔回過神來,笑着說:“叫外公就好了,我女兒死得早,我甚至沒能見見我的外孫,老天有眼,讓我自己遇了你……你就叫我外公吧。”他的眼角隱隱閃着淚光。

“外公。”留哥甜甜地叫,討祖父輩的老人喜歡他可是最有一手了。抓起茶壺來倒上一杯,雙手送到老人面前,“外公您喝茶。”

雖然留哥用沒有開的水泡了茶,老人還是笑着喝了下去。

“對了外公,我還不知道您的姓名啊?”

老人似乎沉吟了一下才說,“我姓任,任商。”

“任……商……”留哥用學過的人類文字,試着在地上寫出這兩個字。

“……算了,不說這些,我們來談談人類的法術……”任商老人開始娓娓敘述人類的法術特點,留哥豎着耳朵用心聽,不時點着頭,一老一少在這片林子裡,又度過了一個安祥的下午……

“留哥兒,明天是外公的壽辰,禮物準備了嗎?”吃過晚飯,趁着庚娘收拾了碗筷進廚房,靜石捅捅兒子,善意地提醒他。

“當然早準備好了,我又不是你……是被娘教訓過後才‘想’起來的吧?”留哥“嘿嘿”地奸笑着對父親說。

“好心提醒你,狗咬呂洞賓!今天可別再出去亂跑了!一會遲到了小心點!”

“知道,我吃了飯就去外公家。”留哥幾口吞下碗裡的飯說,“我去幫忙招待客人。”

“哼,你會這麼好?是去找機會趁亂偷酒喝吧?”

“……你怎麼可以這樣曲解我的孝心!”留哥委屈地說,“我這麼孝順的孩子,當然是去爲外公賀壽的了,不過順便……”

“留哥兒,”庚娘在屋裡叫,“吃完了飯的話去洗個澡,然後換件新衣服……”

“娘,我先去外公家了。”不等她說完留哥已經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他最討厭洗熱水澡,把毛皮弄得**的了。

“留哥兒,你怎麼可以穿成那樣跑去吃酒席……”不管庚娘跟在後面怎麼叫,留哥都已經不見蹤影了。

“唉……”庚娘搖頭嘆息着回過頭來,“這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他最近幾乎不去練武場了,也沒有去學堂,聽他的夥伴們說他好象獨個兒躲在什麼地方苦練法術……”靜石看着留哥消失的方向說,“這個孩子練來練去,還是喜歡法術多些……”

“喜歡什麼都好,別弄到後來什麼也學不會就好了。”

“也是……”靜石和妻子相視微笑,雙手握在一起。

“外公,外公!您在不在?”留哥大聲嚷嚷着,並且開始在樹叢中翻找(任商至於躲到那種地方去嗎~~~~~)

“留哥兒,不是說今天是你外公的壽辰嗎?你怎麼又來了?”任商從一個山洞中走出來,對於留哥的到來很吃驚。

“我去外公家路上繞道跑來的。”留哥跑的呼呼喘着氣,“我給外公買禮物時也爲您買了一份,想今天交給您。”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給任商看。盒子晨是一顆小小的寶石,約有指肚大,但是與衆不同的閃爍着七彩的光芒。“這種寶石只有地下很深的地方纔有,連我們地狼都很難得到,人類可能很少看見,很稀奇吧?”

“是啊……”任商眯着眼睛看着這顆與衆不同的寶石,“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禮物……”

“您喜歡的話就太好了!我送給我外公的是人類的木頭工藝品——禮物就是要這樣換着送纔對是吧!”

“對,對,你是個很有心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歡。”任商激動地說。

“那麼我告辭了,我得趁我娘發現我拐彎兒之前回去。”留哥行個禮,沒入地下跑了。

任商一直託着那顆寶石,良久之後,長嘆了一聲,目光中流露出憂傷的神情……

或許此刻的任商和靜石夫婦心中所思所想的竟然是一樣,希望留哥永遠長不大……

不知不覺時間已過去了三年,留哥每天來到地面向任商學習法術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外公,喝茶。”留哥熟練地把煮好的茶爲任商倒上。

“你自己也喝一杯吧。”

“嘿嘿……”留哥打着哈哈矇混過關。自從三年前第一次喝茶留下了“喝藥”的印象後,他就對茶這種東西過敏了。三年來他每天都看任商煮茶,也動手幫他煮,但是他自己是絕對不去沾的。

“煮了這麼多年茶,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任商喝了一口後稱讚說,“真的不嚐嚐?”

“嘿嘿……”

任商不再去勉強他,問:“我上次推薦的書讀過了嗎?”

“讀了,我有幾個地方不太懂呢,關於……”他放下茶爐,開始提出修煉上的問題。任商撫着鬍鬚,邊聽邊點頭,開始一一回答他。時間一點點流逝,當這一老一少放下書本時已是夕陽半落了。

“時候不早了,外公我要回去了。”

“喝杯茶再走吧。”任商爲他倒杯茶。

“啊……”

任商堅持地看着他。

“好吧……”留哥很少違背長輩的意思,苦着臉接過杯子去,準備捏着鼻子倒下去。

“你這幾年來學習了這麼多人類的知識,又一直在親手烹茶,現在再喝應該不會覺得苦了。”

“會嗎……”

“呵呵,你已經很懂得人類了,當然也能體味到茶中的滋味了。”

“我還不會變成人呢。”

任商笑而不答。

“好吧,好吧,不就是喝茶嗎。”留哥勇敢地把杯子舉到嘴邊,先舔一舔,品品滋味,“唔……”他又試着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苦是苦,卻有酒沒有的清香……好象也能喝……”

“你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留哥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正慢慢品着。

“人生如茶,甘苦自知。”

“……外公,您是想告訴我……”

“今天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話,想想這杯茶的滋味……”

“是。”留哥行了個禮,默默轉身走出了這個山溝。他看着外面青翠欲滴的層層山林,水如銀帶,夕陽如火,山腳下一個小村正飄出裊裊炊煙,隱隱傳來雞鳴犬吠……

“我懂了!”留哥大聲叫起來,“我想通了!”

任商聞聲走出來,看到留哥正轉過身來,激動地迎過來說:“外公,我終於想通了!”他握住任商的雙手,任商感覺的,那是一雙光滑、沒有毛和利爪的手,還有他的臉,他的眼睛、耳朵……

“我變成人了嗎?”留哥緊張地問。

“是啊,現在的你如果走進人羣中去的話,沒有人會看出你是異類——如果你把尾巴也變掉的話。”

“尾巴?怎麼尾巴還留着……”

“別急,別急,慢慢來……”

“尾巴,尾巴,尾巴……哇,外公,怎麼耳朵也長出來了!”

“不用急,不用急……”

“哇,連爪子也……”

……

“娘,猜猜我是誰!”正在縫補衣服的庚娘眼睛一下子被捂住了。

“會叫我孃的除了留哥兒還有誰!”庚娘笑着拉下他的手,卻看到了用“人”的樣子站在她面前的留哥,“留哥兒,你……”

“看,我可以變成人了!”留哥轉個圈給母親看,“沒留下尾巴,沒豎着耳朵,也沒長長指甲,很完美吧!”

“……”庚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撫着他的肩頭,“我的兒子長大了。”

“對了,爹呢?……又去了練功房……不是,在和農叔他們喝酒?我去變給他看!”留哥噼噼啪啪地說完,一陣風似的卷出了門去。

不出半個時辰,全族上下都知道了留哥可以變成人的事。

留哥的成年宴比其他的孩子們要熱鬧的多,雖然他們家裡親戚不多,但是靜石和庚娘人緣極佳,留哥自己朋友又多,再加上關心留哥成長的族人們,長老們……幾十個地狼把靜石家中的小宅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執珪和執珂沒有來嗎?”

“我去叫過了,他們不來我也不能把他們綁了來吧?”留哥自從幾年前聽到了執珪兄弟的那次對話後,就一直對他們心存防範,奉父親的命令邀請他們時當然也不會多麼真心實意。

“再去請他們一次吧。”

“不去!”留哥斷然拒絕,“愛來不來,擺什麼架子要一遍遍去請!”他迎過去和一幫朋友說笑,下定決心這件事上不再聽父親的話了。

“唉。”靜石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強迫兒子去接受執珪兄弟倆,畢竟以那兩兄弟對留哥的態度而言,留哥對他們已經夠有禮貌了。以留哥的個性在別人那樣冷淡慢待的情形下還一直維持禮貌那已經是聽自己這個作父親的話的結果了。“我去叫叫那兩兄弟,”靜石對庚娘交待,“你先招呼着客人。”

“好,”庚娘溫柔地說,“不過他們確實不願來就別勉強孩子啊。”

“我知道。”靜石向周圍的客人拱拱手,匆匆出門去了。

“靜石叔要去哪兒啊?”

“酒席不是馬上要開了嗎?”

“是啊,留哥兒……”

夥伴們一起向留哥問起來。

“他說要去叫執珪兄弟來。”留哥再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住臉上的不高興。

“爲什麼去叫他們來!”糕兒“砰”的一聲就要跳起來。

“糕兒,”沉珠責備地說,“好歹他們也是留哥兒的堂兄,請他們來也是應當的。”

“可是他們最近在學堂裡多囂張,以爲留哥兒不來上課,他們便是第一了,總是目中無人的樣子。”

“對啊,還總是有意無意地說留哥兒的壞話!”磊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他變成人類後是個壯碩的嚇人的大漢,氣魄不凡,早有痛打那兩兄弟一頓的打算了。

“老在先生面前打小報告。”

“還有……”

“還有……”

夥伴們一股腦地開始傾吐對這兩兄弟的不滿,沉珠本來還想爲他們說幾句好話,被予一句:“上次你還不是因爲他們告刁狀而捱了先生的板子。”也就不吱聲了。

“反正留哥兒已經學會變人,馬上就可以回學堂裡來了。”

“對,等留哥兒回來,看他們還囂不囂張!”

“我們馬上去和先生說。”

“先生……”

夥伴們不由分說,擁着留哥兒向素辛跑過去,亂七八糟地叫着:“先生,先生,留哥兒是不是可以回來上學了?!”留哥其實心裡根本沒有去想回學堂的事,他更想一直跟任商學習。

“留哥兒,你終於還是學會了,我早就說過,以你的天份,稍加用功就沒有學不會的東西。”素辛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一改平日嚴肅的樣子,親切地拍着留哥的肩說。

“嘿嘿嘿嘿。”被難得稱讚學生的素辛這麼當衆誇獎他十分得意了起來,原本心裡對素辛的一些不滿也立時便煙消雲散了。

“明天就回來上課吧,讓我看看你的學業是不是拉下了。”

“當然沒拉下。”留哥自信地說。

“有留哥這樣聰明的孩子,當然可以光宗耀祖。快開酒席,咱們好好地喝一杯。”靜石的一幫朋友大呼小叫地,打斷了留哥和素辛的敘話。

“大夥兒再等一等,留哥他爹馬上就回來了。”庚娘急忙上前去安撫大家。

“一家之主去哪兒了?”

“這麼大的喜事他怎麼不見了?”

“留下嫂子一個人應付這麼大的場合,這傢伙真不是東西!”

“誰說的,哪個不知道這裡嫂子纔是一家之主,是吧,嫂子,晚上罰他跪搓板!”

“……”

抱怨、取笑、火上澆油……各種善意的惡作劇充滿了整間屋子,庚娘大方地周旋着,始終含着笑,一邊的留哥卻偷偷地嘟起了嘴。

當大家都等煩了,屋子裡開始鬧哄哄地時候,靜石總算回來了,身手跟着執珪兄弟——他果然還是把他們帶來了。

“總算把‘神仙’請下凡來了……”糕兒不滿地咕噥一句。

沉珠推推他:“快入席,免得讓大人罵。”

糕兒一肚子氣憋得足足地,經過執珪兄弟身邊時還是扔下了一句:“讓長輩等的人還好意思坐首席。”

靜石硬是把執珪兄弟安排在了首席,和族長、素辛以及留哥的外公等坐在一起。

“各位,今天是小兒留哥的大日子,各位能賞光來確使敝家上下蓬蔽生輝,靜石口拙,不會說文謅謅的話,我先敬大家一杯!”說完靜石一仰頭,先幹了一杯。

“幹了!”

“恭喜,恭喜!”

“今天非要好好喝一杯!”

“不醉不歸!”

……

剛剛因爲靜石致詞而短暫的安靜片刻的屋裡屋外頓時又一片喧鬧,敬酒、划拳、恭賀聲此起彼伏,象開了鍋一樣,變作人形的留哥臉紅通通的,在父母的帶領下挨桌敬酒。大部分客人都是杯到灑幹,整個酒席上人人笑逐顏開,只有兩個人明顯地表現出他們的不快來。

執珪一個勁地喝悶酒,執珂則連筷子都沒動,悶坐在桌邊——他們兩兄弟被安排在首席,一舉一動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留哥的目光每次落在他們身上,心中都會涌起一股氣憤:要麼不來,來了卻擺這副樣子,讓人看了生氣。

“留哥兒!”靜石的聲音帶了幾分嚴厲,“給你堂哥們敬杯酒。”

“知道。”留哥睞眼一笑,他是個禮節周全的孩子,纔不是象執珪兄弟那樣,當衆表露自己的情緒而顯得失禮呢。

“大堂兄,二堂兄,讓我敬杯酒吧,來,我先乾爲敬。”留哥笑容滿面來到執珪兄弟身邊,舉杯先喝盡了,把杯子向他們亮了亮。

執珪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容,也舉杯喝了。執珂卻坐在那裡不動,雙眼直直地果着桌子上的酒菜,好象沒聽見留哥的話似的。首席上坐的人一下子全看着他,氣氛沉寂下來。

“堂兄,來乾一杯!”留哥還是笑容滿面,端起桌上的酒杯遞向執珂手中。

“當!!”

執珂一揮手,留哥手中的杯子飛了出去,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全屋子的人目光都集中了在他身上。

“還是我先乾爲敬!”留哥一仰頭把自己杯子喝乾,把杯底向執珂一照,手一點攝來一隻乾淨的空杯,又手端着酒壺斟一杯,又雙手遞給執珂,“堂兄,請。”

執珂一下子站起來,直視着留哥。

“執珂!”一位長者出言責備了一句。

“我們走!”執珂一拽執珪,轉身向門外走去。執珪似乎猶豫了一睛,但還是跟了上去——這對兄弟中執珪雖然是哥哥,但拿主意說了算的顯然是弟弟執珂——他們一前一後,徑直走出了門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覷的客人。

“大家繼續吃,別客氣。”靜石安撫着客人,一邊不安心地向門外那兩兄弟消失的方向看去。庚娘明白丈夫的心意,趁大家都沒注意,悄悄地走出了門去。

“太可氣了!留哥兒,你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就是,就這麼嚥下這口氣你甘心!”

“留哥兒……”

留哥來到那一班小夥伴們席上敬酒時,這些孩子立刻都吵嚷了起來,竄弄留哥去教訓他們兄弟兩個。

“我來敬大家酒的啊!”留哥笑嘻嘻地,“來,來,乾杯!”

“留哥兒,你太讓他們了!”

“就是!”

“……”

留哥斜着眼四處瞄瞄,見父親和長輩們都離自己挺遠,便壓低了聲音悄悄地說:“我已經報復他們了——我越是客氣忍讓,待會兒他們就會被長輩們罵得越厲害,你們信不信!”

“哦,原來是這樣的……”夥伴們一起恍然大悟地點頭,“不愧是留哥兒,一肚子壞心眼啊……”

靜石清楚地聽到了這一切,正好擡頭看見庚娘從門外進來,對着他微微搖頭,他臉上原本的歡喜之情頓時收斂起來,流露出一種擔憂甚至是悲傷的眼神。雖然他馬上就恢復了笑臉,但這一瞬間的表情還是落入了留哥眼中。

一時間留哥也沒說話。

父親過於重視執珪兄弟了,爲什麼?本來都快要忘掉的事情突然涌上了心頭——父親他曾親手殺了大伯……

在這個歡樂、喜慶的酒宴上,留哥的心裡出現了一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的不安……

“累死了!”留哥重重地往牀上一躺,攤開四肢,長出了口氣,最近他又恢復了上午去學堂上學,午後他隨父親練武,晚上再溜到地面上向任商學法術,生活緊湊的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是這些日子裡無論是法術還是武功都有了長足的進步,甚至原來很多百思難解的地方也豁然開朗了。

“累死了,累死了!”留哥在牀上滾來滾去,口中埋怨着。

雖然每天象個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可是這些並不會讓留哥感覺累,反而讓他有充實感,整天精神奕奕的,讓他一個勁喊累的,是別的事情。

果然不一會兒庚娘便推門走進他房子,坐在牀沿上問:“留哥兒,你看巧姑這孩子怎麼樣?今天晚上的飯菜可是她一手做的呢!這孩子的手藝不錯吧?”

“不……錯……”留哥拖長了聲調。

“那麼昨天那個琴兒呢,她可真是個俊姑娘對吧?還有農大哥家的二丫頭小蟬兒,她刺繡的手藝在族裡數一數二的呢。”庚娘越說越起勁,一把掀開留哥矇住臉的牀單,拽他起來問:“留哥兒,你自己有沒有什麼主張?”

“娘,我能有什麼主張,每天都見好幾個不同的姑娘,我哪裡記得住誰是誰……”留哥都快哭了。

“說的也是,這樣的大事不能靠你小孩子的眼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應該我和你爹幫你作主,我得好好和你爹商量商量!”

“娘!”留哥一下子跳起來,“你太爲這事操心了吧!”

“傻孩子,娘爲你操心是應該的,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娘不操心誰操心啊,指望你那個只會喝酒的爹不成?”

“娘……我求求你別爲我這麼操心成不成……”留哥帶着哭腔哀求。

“等到留哥兒成了家,有了妻房,再過幾年有了兒女,娘想爲你操心就操不上了……”庚娘無限憧憬着未來,“到那時候我的留哥兒就成了一家之主,男子漢大丈夫,自然由你的妻子去照顧你,娘就爲你們持持家務,看看孩子……”她越說越遠,把留哥當上爺爺之後的生活也安排到了。

“娘……”留哥有種哭不出來的感覺,“您真要把我賣給那些不認識的女人……”

“賣?怎麼說的這麼難聽!娘是爲你去聘!”

“今天的家務和三餐,全套的繡品,皮革和首飾……”留哥扳着手指頭,“哪一樣不是那些女人給你的!分明是想爲這些小玩意把我賣了!”他氣鼓鼓地說,“你竟然利用自己的兒子‘哄擡物價’,想把我高價出售!”

“你這個孩子!”庚娘白了他一眼,“我選兒媳當然在選容言德俱全的,要是娶個什麼都不會的回來,到頭來不就成了我侍候你們爺倆之外再侍候上兒媳婦!”

“什麼侍候我們爺倆再加上媳婦啊……”靜石推門進來,他喝得醉醺醺的,打着酒咯問。

“爹,你又去誰家喝酒了?”留哥兒無精打采地問候。

“你狂伯伯家!”靜石一拍大腿,“我跟你說啊,留哥兒,狂那個小女兒,漂亮!很漂亮!你一定要認識認識她!很漂亮!我要是再年輕一百歲啊……”他興沖沖地指手劃腳着,完全沒有發現庚娘危險的目光。留哥向他又是擠眼又是努嘴,無奈他早已喝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怎麼會去注意到這些小動作。留哥嘆了口氣,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

“……我跟你說留哥兒……”靜石繼續說着,“那個小姑娘太漂亮了……“

“有多漂亮?”

“很漂亮!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

“是嗎?”

“當然是!我跟你說,我要是再年輕一百歲啊,我……”

“再年輕一百歲的話怎麼樣?”庚娘溫柔地爲丈夫揉着肩膀。

“庚……庚……庚妹……”靜石終於發現屋裡不止兒子一個人,迎着妻子的目光,酒也醒了一半。

“相公,你今天口頭上又把兒子配給誰家姑娘了?”

“沒,我沒答應。”

“沒答應?幾杯酒下肚你會不答應人家?”庚娘用帕子爲靜石拍打一下灰塵,“這個月都許了十幾戶人家了不是嗎!更何況這一次還是一個你再年輕一百歲,就不要我這個黃臉婆子的俊姑娘!”

“庚妹,我喝醉了胡說的!我哪敢有那種心思啊!”

“是嗎?”

“你還不知道我嗎,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啊!我……”

留哥在被子下一捂眼——自己到底是怎麼被這麼笨的父親生出來的!

“有那個賊心……原來是這樣……”庚娘點着頭。

“庚妹,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靜石發出了一聲哀鳴,“留哥兒,你快跟你娘說,我從來沒……”

“別把兒子扯進來,你給我回房來!”

“庚妹……”

庚娘白他一眼,儀態萬千地走出去了。

“庚妹,留哥兒……”靜石扎着手,張惶地張望一陣子,還是乖乖地跟了過去。

“咕咕咕……”留哥用被子蒙着頭,笑地打滾。

自從留哥舉行了成年禮後,他就成了全族有女孩兒的家庭心目當中的最佳女婿人選。託了媒人上門提親的不算,由父母親自出面向靜石和瘐娘說的,女孩子自己跑上門來的也絡繹不絕。靜石整天忙着在外面吃酒,也不知道在灑席上把兒子賣出去幾次了,而庚娘就應付那些上門來的女孩母親和女孩子本人,收了一大堆繡品、首飾,天天分析哪一家女兒的手藝更好,脾氣更相投。

留哥也知道,婚姻大事理所當然由父母來作主,自己不該多插嘴,可是他真的一點也不想這麼早就成親,只要想到要和一個從來沒說過話甚至連面都沒見過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他就渾身彆扭。

“唉……但願爹孃他們挑花了眼,一時半回別作決定吧。”留哥從牀上爬起來套上鞋,悄悄地走出了家門——即使現在父母都知道他每天獨自出去修煉法術的事了,他還是禁不住要用溜地辦法出門。

大地上剛剛下過雨,空氣溼潤清新,帶着草木的味道。留哥深深吸一口這種和土地裡完全不同的空氣,伸展了一下四肢。這些年來每天都到地面上,他已經完全習慣,也喜歡上地面上的一切事物了。

他按照任商教的方式擡頭看看星辰來確定一下時間,蹦跳着各任商住的山洞跑去。

“外公,我來了,我們……”留哥吆喝着跑進洞裡,卻發現洞裡還有另外一個老者在和任商對坐品茶,便一下子止住了步子。

“留哥兒過來,”任商向他招招手,對那位老者說,“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孩子。”

“噢……”這名老者撫着鬍鬚,上上下下打量起留哥來,“地狼的孩子……”

留哥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玄機,走到任商身邊規規矩矩地垂手站着。

老者看了留哥一陣子,對任商說:“看起來是個聰明孩子,但是……”

“胡兄不必勉強,我只是隨口這麼一提,不行就算了。”任商含笑忙說,“我知道貴族的幻術是從不外傳的。”

“也不是不能傳,族裡面沒有不能外傳的規矩,只是……”老者反覆思忖着,他和任商幾百年的交情了,幾天前一時興起,脫口答應任商隨便提什麼要求自己都答應,來作爲送給任商的壽禮,沒想到任商馬上就提了這麼一個說難也不難,又很讓他傷腦筋的要求。“只是我們的一些法術,不是外族人學的會的,連成精的野狐都不行,這個地狼的孩子就……”

“呵呵,你別小看這孩子,他的腦子聰明着那。”

“幻術?”“外族人不能學?”“連成精的野狐都學不會?”這些對話一句一句地鑽進留哥耳朵裡。他的心砰砰地跳起來,難道這位老者是……難道他和外公在說的是—他緊張地盯着思考中的老者,生怕他吐出“不行”兩個字來。

“唉,君子一言,”老者終於嘆了口氣說,“誰叫我把話說滿了呢!好吧,我教!”

“真的!”留哥脫口問,他有一種想躥到洞頂上的興奮。

任商含着笑容掃了他一眼問:“你知道我們在說些什麼嗎?”

留哥點點頭。

“說來聽聽。”

“我猜這位前輩一定是位九尾天狐,而外公請他教我的,則是九尾天狐的幻術。”留哥信心十足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呵呵,果然聰明。”老者笑起來,“好。你既然猜到了,可有沒有信心跟我學上一學?”

“有!”留哥挺直了腰,大聲回答。

“我只給你五天時間,這五天裡我會用心教你,若你五天之中學會了,我會再教你一個法術作爲獎勵,如果五天之內你學不會,你可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能學會!”

“哈哈,任老弟,你這個外孫口氣不小啊!”

“你可別小看他,我看啊,你是非得教他兩個法術不可了。”

“那麼就從明天開始吧,今天已經太晚了。”任商爲留哥多爭取一點時間,他向留哥囑咐說,“從明天開始你還是來這裡跟胡兄學,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我有點事要離開幾天,回來再檢查你學的怎麼樣了。”

“外公要出門?”留哥對於任商不在身邊有一絲不安。

“我族中有事,回去看看。”任商臉上收斂了笑意。

“回那裡去?”胡老者顯然有什麼不滿,重重把杯子一放,“那種地方,回去作甚!?”

任商垂頭不語。

“總之,秋娘死了之後你就該明白過來了,爲什麼還把他們當作……”

任商看看身邊的留哥,沒有回答。

“孩子,”胡老者向留哥揮揮手,“今天你先回去,明天按時來,我會教你的!我有點事得和你外公談談!”

“是。”留哥知道這兩位老人要說不能讓自己聽到的話,忙答應着,向胡老者鞠了一躬,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任商,想到明天來他就不在這裡了,不由有些依依不捨。

“去吧,我三、兩天就回來。”任商向留哥擺擺手,“別忘了用功,我等着看呢。”

“是。”留哥得到了他回來的準確時間,放心地出口氣,笑着走了。

“任老弟,這個孩子……”胡老者說了幾個字卻沒有說下去,和任商一樣看着留哥離去的門口發起呆來。

“啦啦啦,啦啦拉,明天要學幻術了……”留哥得意地哼着小曲兒,撒着歡向回跑,他真想把自己有機會學九尾狐的幻術的事告訴第一個族人,可惜任商曾一再告誡他,不許他和任何人提起自己,所以他這麼多年來,連父母都沒有告訴自己的法術是從哪裡學來的。

不能四處去炫耀讓人有點失望,不過想到在族人面前展現幻術時的得意,他的興致又高了起來。

“啦啦啦,啦啦啦……”留哥一路唱着歌過去,卻絲毫沒有留意身手有兩雙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是從地面上下來……”執珂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對着身後的執珪說。

執珪也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他竟然敢獨自去地面。”

兩兄弟對視良久,執珂決然地說:“走,我們也上去看看,看他究竟在搗什麼鬼!”

第二天,留哥一整天都沉浸在興奮之中,吃過晚飯,趁母親沒注意早早地便溜出了門。

“庚妹!庚妹!”靜石焦急地叫着奔進家門時,留哥早去的遠了。

“留哥兒呢!留哥兒呢!”靜石“乒乒乓乓”地推着房門,大聲叫嚷着。

庚娘從房裡出來,不解地問:“怎麼了?留哥兒出門去了,你這是幹什麼?”

“他又去地面了嗎?”靜石臉色蒼白地問。

“地面?”

靜石面無血色地看着妻子:“他,他最近一直和……我去追他回來!”說完轉身狂奔,也不顧地狼族裡的禮儀,從天花板上鑽了出去。

庚娘呆立在屋裡,默唸着:“地面,留哥兒去了地面……‘他一直和’……和什麼?和誰在一起……究竟出了什麼事……難道……”她心中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念頭,不由渾身發抖起來,“不會,留哥兒是我的兒子!不會的!留哥兒是我的兒子!”

留哥兒規矩地站着,在胡老者的打量下襬動出自己最恭敬的樣子。他看得出這位九尾狐老者性子遠不象任商那麼隨和可親,所以一點也不敢造次。

“你叫留哥是吧?”

“是,先生,是叫留哥。”

“留哥……”胡老者似乎在品味着這個名字,留哥不由提起了心——他不會因爲不喜歡我的名字而不教我吧?

“好,今天起我就教你幻術,你跟我出來。”胡老者示意留哥隨自己走出山洞。

“馬上就要學到幻術了,馬上就……”留哥又緊張又興奮,手心都握出汗來了。

“你……”胡老者正想問點什麼,卻忽然改了口,板下臉問:“留哥,你把我的事告訴過旁人嗎?”

“沒有!”留哥連忙搖頭。

“是嗎。”胡老者點着頭,卻猛地扭過身,舉手一揮,一陣狂風把留哥身後的灌木叢吹得東倒西歪,露出了後面躲躲藏藏的一名地狼男子來,“哼!”胡老者冷哼一聲向留哥問:“你的族人?”

“素辛先生……”留哥看着那名地狼男子喃喃地說。

素辛滿臉尷尬,拍着身上的草葉土塵狼狽地走了出來。他一直悄悄跟在留哥身手,見到留哥進入山洞後便靠近過來,沒想到一下子就被胡老者發現了,當他看清楚胡老者的樣子後彷彿嚇了一跳,連忙又後退了幾步,向胡老者深施一禮:“原來是九尾天狐,我實在是失禮了。”他已經認出了胡老者的身份。

“不必多禮。”胡老者口氣冷淡得很。

“在下是地狼族的素辛,敢問天狐閣下的尊姓大名?”素辛口氣中全是恭敬。

“胡,胡理生。”

“撲嗤。”留哥在旁邊忍不住笑出來——這位九尾狐老者的名字竟然叫“狐狸生”。兩道凌厲的目光一起落在他身上。他忙努力收回笑容,憋得臉都紅了。

“留哥,你的長輩既然都來接你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明兒個再來。”胡理生顯然很是不快,冷冰冰地說。

“喔。知道了。”留哥知道今天是學不成了,悻悻地答應。

胡理生沒有再理睬向他告辭的素辛和留哥,轉身回到山洞裡去了。

“我今天本來可以學到只有九尾狐纔會的幻術的。”走出了胡理生的視線範圍,留哥終於忍不住開始咕噥着抱怨。

“當然,當然,是先生不好,不該跟在你後面,留哥兒可別生先生的氣。”素辛笑得竟有些傻乎乎地,興奮地滿臉通紅,“原來你一直在跟這位天狐學法術,怎麼不早點說呢?害得長輩們爲你擔心。”

“不讓我說。”留哥含糊其詞。

“當然,當然,不讓你說就別說了,先生對留哥兒是一百個放心的,哈哈,九尾狐的幻術,九尾狐的幻術啊,他們一向是從不外傳的,留哥兒,好樣的!”他用力拍着留哥的肩,對於留哥將要學習九尾狐的幻術這件事他看起來比留哥本人還興奮。

“先生,你說九尾狐的幻術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胡先生只給我五天時間,說如果我學不會,他就再也不教了呢,可如果我學會了他就再教我一個法術作獎勵!我有點擔心,那麼難的法術,只有五天時間,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那種法術呢。”

“我也只見過一次……”素辛回憶說,“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那位九尾天狐那麼年輕——最多比你大一點——卻獨自對抗一大羣妖怪,那真是揮灑自如,輕描淡寫一樣,當他使用了幻術之後,唉,我簡直不能形容出來……總之留哥兒,你這麼得到的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別錯過了。”

“我知道,難得有機會學自己沒見過的法術,我會把握住的。”

靜石迎面逛奔而來,看到他來勢洶洶地樣子,留哥兒機靈地向旁邊一跳,總算躲過了一劫,素辛卻和靜石重生地撞在了一起,兩個人都跌了個四腳朝天。靜石習武之人,筋骨結實,馬上就從地上彈起來,一把抓住兒子,連搖帶晃地問:“留哥兒,你不要緊吧?你有沒有事?”

“爹……”留哥小心翼翼地指指他腳下,“先生他……”

素辛被靜石結結實實地在胸口這一撞,正躲在地上呻吟,半天爬不起來。

“素辛先生,你沒事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靜石一把提起素辛,連連用手爲他打掃灰塵,發出“撲撲”地拍打聲來。留哥不由裂開嘴吸了一口涼氣。

“沒……沒……事……”素辛好不容易喘上氣來,極力地拒絕着靜石的好意。

“爹,您怎麼也來了?”留哥不解地問。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先生和父親一起出現在地面上?而且看起來都象是專程來找自己的。

“留哥兒,你怎麼樣?有沒有被騙?那個人……”

“靜石老弟,教留哥兒法術的是一位天狐。”素辛打斷了他的話。

“天……狐……”靜石張大了嘴,“教留哥兒法術?”

“老弟啊,你這個兒子實在是了不起啊!”素辛深以爲傲地說,“很快我這個全族第一法師的位子就要讓一讓了。”

“天狐……”靜石還在吃驚中,“留哥兒你跟去跟人家學法術,沒有丟咱們地狼族的臉吧?”

“當然沒有!”留哥嘟着嘴叫,“爲什麼先生來了,你也來了,今天到底怎麼了啊?”

靜石愣了一下,拍着腦袋說:“聽說你自己跑到地面上來了,不放心跟來看看啊,你知道地面上是很危險的,哈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不會迷路的!”留哥跺着腳使小孩性子。

靜石在心中嘆了口氣,事情的真相還是不要讓留哥知道的好,素辛在一邊看着這對父子倆,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爲什麼要誣陷留哥兒在和無傷交往!”下午的課堂上,素辛怒氣衝衝地走到執珪、執珂面前,揮手狠狠地給了他們每人一耳光。

“我和無傷交往!”留哥“騰”地跳了起來,衝到執珪兄弟面前,“你們爲什麼這樣信口胡說!”他這才明白爲什麼先生和父親會跟蹤自己,爲什麼父親會是那樣焦急和擔心,而先生又爲什麼做出那種和身份不符的鬼鬼祟祟的事情來,“和無傷交往!”這種中傷讓他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惡狠狠地盯着執珪兄弟吼道:“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從小到大我對你們處處敬讓,處處忍受,你們爲什麼一次一次和我過不去!竟然這麼陷害我!”

執珪兄弟吃了素辛的耳光,都畏縮地低着頭不語,但留哥質問他們時,他們瞄向留哥的目光中依舊充滿了怨毒。

“你們最好小心點,從今天起我纔不管你們是不是我伯父的兒子,只要犯到我手裡,我決不客氣!聽見了沒有,給我小心點!”

“留哥兒,行了,”素辛拍拍他的肩膀,留哥在學堂裡這樣大吵大鬧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好言安慰說,“發生這樣的事也難怪你氣惱,但是執珪他們也是一時糊塗,事情弄明白了也就行了。”他看向學生們大聲宣佈:“告訴大家吧,留哥兒這些日子確實是偷偷跑到地面上去,但是和他來往、指點他法術的不是什麼無傷,而是一位九尾天狐前輩。”

“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

“聽到了嗎?先生說是……”

“留哥兒,這是真的嗎?”

“天啊,這麼厲害!”

學生們當中頓時議論四起,大家都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

在青丘之國,九尾狐一族被這裡的居民奉這吉祥的象徵,在衆多的種族當中有着極高的地位。

而且九尾狐一族精通法術,歷代心來修成正果者甚多,他們這個以一個個小家族的單位生活的種族彼此之間又格外的團結,一呼百應,就算單純從實力方面來言,青丘之國也沒有什麼種族可以和他們相比。

青丘之國的居民如此的推敬他們,九尾狐也自視頗高,這個種族極少與外族來往,國內有什麼大事邀他們參與,也是派來幾名使者,禮貌周旋,從不過多介入,青丘之國的居民們平時和他們照面、來往的機會都不多,更別說向他們學習法術了。

“而且……”素聞素辛看着大家繼續宣佈,“這位天狐還要教留哥兒幻術。“

“幻術!“

學生們的嘴長的越發大了。

九尾狐一族的幻術之神奇天下皆知,是他們族中的不傳秘法,留哥竟然有這個機會學到。

“這是留哥兒之幸,也是我族之幸!”素辛發着感慨。只要留哥把幻術學到手,天長日久,隨着時光推移,地狼族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學會這個法術,幾百年之後,也許地狼族就成了繼九尾狐之後第二們以幻術著名的種族,到那時還管什麼無傷,連地面上的神民也不見得還是地狼族的對手。素辛越想越得意,“呵呵”地笑了起來。學生們也紛紛想到了這個可能,相互議論着,露出難以掩飾地興奮笑容。

“今天放學,”素辛大聲宣佈,“留哥兒回去好好休息,好準備明天學幻術——今天就別去練武,知道嗎?”他再多加上一句囑咐。

“是。”留哥忙答應,他知道先生對自己把大把時間放在武藝上一直不太滿意,就象父親不太喜歡自己把許多時間用在法術上一樣。他們爲什麼不能象外公一樣瞭解自己,明白自己是爲了對知識、對學業的渴求在學,而尊重自己的興趣呢?外公什麼時候回來呢?留哥開始算日子,想想要自己獨自面對着嚴肅的胡理生學習,心裡還真是有點發毛。

“留哥兒,九尾狐到底長什麼樣?”

“是不是真的有九條尾巴?”

“一定是威風凜凜,氣勢逼人吧?”

“不對,我猜他一定是仙風道骨,飄然出塵,留哥兒,你說對不對?”

“纔不是呢……”留哥對着這幫妄加猜測的朋友潑冷水,“跟予的爺爺差不多——就是一個小老頭兒。”

“唉……”夥伴們失望地嘆口氣。

“那他教的法術厲不厲害?”

“厲害,九尾狐的法術嘛。”留哥根本還沒學過胡理生的法術,硬着頭皮瞎扯。

“那你學了幻術,可不可以回來教給我們?”沉珠充滿了期待地問。

“只要胡先生不說不許我外傳,我當然會先教給你們,如果他說不許就……”

“那當然,人家不許你教你當然不能教,可要是讓的話,你可得第一個教我!”

“我也是。”

“還有我。”

夥伴們紛紛報名,準備參加留哥的幻術教學班,只有糕兒諾諾地說:“我看我是學不會的,留哥兒就不用爲我多費精神了。”

“還沒學就打退堂鼓,你太沒出息了吧!”夥伴們一起向他開火。

“我看他不是沒出息,也不是學不會,而是他沒空學!”予搖頭晃腦地說,“你們還不知道呢,人家糕兒已經訂了親,下個月就迎新娘子拜堂,連聘禮都下過了。”

“什麼!不會吧!”少年們一起高叫。

“怎麼不會,他訂的是我四叔的連襟的侄女兒,蒙得了別人會瞞得了我!”

“糕兒,是不是真的?!”大家立刻把糕兒圍在中間。

“不,不,不是……不是假的。”糕兒在這羣夥伴嚴厲的注視下,終於沒敢說謊,“那是我爹孃作主訂的,我連人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成了親,拜了堂不就知道了。”

“新郎倌可心急着呢,不如我們陪你去偷看一眼未來的嫂子長什麼樣?”

“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們之中先有家事的居然是你!我最近大家給留哥兒這樣轟轟烈烈地提親,還以爲第一個娶媳婦的一定是他呢!”

“幹嘛又把我扯進來!我又不是糕兒,整天只掛着新娘子長什麼樣了。”

“我哪裡這樣掛着了。”

“剛纔明明自己說了,還嘴硬!”

“死留哥,你討打!”

“沒羞,沒羞,糕兒在想媳婦兒!”

“別跑!”

“……”

素辛說要留哥早早休息,他卻依舊和夥伴們鬧了幾個時辰,晚飯時分才踏進家門,一進門便看見靜石和庚娘雙雙坐在桌邊等着他。

“爹、娘。”留哥知道父母一定有話對自己說,乖乖地走了過去。

靜石和庚娘相互對視幾眼,嘆一口氣,庚娘先開了口:“留哥兒,這次的事可真把我和你爹嚇得魂飛魄散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錯了。”

“去學法術不是你錯,只是你遇事應該先和父母商量一下啊,即使不是無傷,世間也還有的是用心險惡之輩,你明不明白,人家叫你不回來說你就真不說,萬一,萬一……你要是有個閃失,可叫娘怎麼活……”說着便開始抹眼淚。

留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看見母親傷心流淚,他雙膝跪倒,抱着庚孃的腿說:“娘,我以後不敢了。”

靜石一直坐在旁邊不出聲,這時才緩緩地說:“留哥兒,你是怎麼認識這位天狐的?”

“我……”留哥張張嘴又把話嚥了回去——說實話的話就方說是任商介紹的,那麼任商又是誰?又是怎麼認識的?等等等……又會牽扯出一大串問題來,而且自己還答應過任商,不把他的事告訴任何人,這“任何人”當中,自然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吧?

“我學不會變人的時候心情不好,自己跑到地面上轉悠,就遇見他了。”——留哥可沒有指明是哪一個“他”。

“然後就一直跟他學法術?”

“嗯。”

“這麼多年來,一點口風也沒在父母面前露……”靜石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因爲我答應了不把他的事告訴任何人,爹不是也常教我要言出必行,一諾千金嗎。”留哥急着爲自己辯解。

“我知道,我沒說你錯……”靜石顯得十分疲倦,看起來象老了幾十歲,顯然“留哥與無傷交往”這個事件給他的打擊不輕。靜石慢慢地說:“留哥兒,你也長大了,作爹孃的不該過多的干涉你的事,可是同樣的,你也不該再象小時候那樣任意妄爲了。這次的事,也許你笑笑就過去了,可是它究竟有多嚴重你想過沒有!和無傷交往……這樣的罪名你這副小肩膀扛不扛得起來。”

“身正不怕影斜!我又沒有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留哥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根本不明白事件的嚴重!”靜石重重一拍桌子大吼了一聲。

茶杯茶碗跳的老高,又“砰砰”地摔在桌子上。留哥被嚇得打了個哆嗦,睜大了眼睛看着父親。在他的記憶當中,父親從來也沒有這樣向他發過脾氣。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靜石垂着頭說,“不用你做什麼對不起族人對不起良心的事,只要沾上無傷這個名字就夠了……大哥他什麼也沒做,他指着大地向我發誓他沒有背叛族人……而且什麼證據也沒有,什麼證據也沒有,只是沾上了無傷,這就夠了……夠了……”靜石的聲音越來越低,兩行濁淚從臉頰上滑了下來。

“大伯他,他,究竟做過什麼?”留哥鼓起勇氣問。

靜石擡起頭,目光和兒子遇在一起,父子對視良久,靜石才長嘆口氣:“我早該想到,你都這麼大了,那件事又這麼出名,你不可能聽不到風聲的。”

“……”留哥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知道那件事的原委。

“你知道了也好,也該讓你知道了……”靜石緩緩地說,“關於大哥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大伯原來是族中數一數二的法師,後來揹着族人暗中和無傷交往,再後來,再後來……”留哥咬着嘴脣說不下去了。

“最後是我逼死了大哥……”靜石哽咽一聲。

留哥認真地聽着,靜石所說的和他所聽過的有些出入——他聽到的是靜石大義滅親,親手殺了若石,而靜石說的,只是他“逼”死了若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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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丈夫哽咽着說不下去,庚娘接過來說:“當時我們族中和無傷接連發生衝突,而且我們連連吃虧,死傷甚衆,族人們便紛紛懷疑是因爲有了內奸纔會這樣。當時大伯時常住在地面上不回來,而且族中一直有風言風語說他和無傷有往來。”說到這裡,庚娘嘆了口氣。若石少年時和所有的地狼一樣由父母爲他訂了婚事,但在成親之後他們夫妻的感情十分不和睦,這也是若石喜歡上地面遊蕩不回家的原因之一,而若石在地面上和無傷交往這件事就是他的妻子向族中長老報告的。

“大伯被勒令立刻回來向族中長老們解釋清楚,可是大伯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了這些命令,並且聲稱他過夠了住在陰暗的地下,和無傷族進行着無休無盡殘殺的日子,他從此要脫離地狼族,脫離大地,在土面上過一個普通妖怪的日子。”

“啊!他瘋了!”留哥脫口叫出來——脫離大地在地面上生活?這種事留哥也好,其他地狼也好,連想都不敢去想。

“是啊,”庚娘看着自己的丈夫說,“當時族人們的反應都和你一樣,全認爲他瘋了,可是當時你爹不這麼認爲。他覺得大伯一向處事理智,不應該突然變得這麼顛狂,所以他就親自去找大伯說……”

靜石以手捂面,泣不成聲:“如果我沒有去找大哥就好了……我真是愚蠢!我真是該死!嗚嗚……”

留哥已經聽出來了,若石後來的被殺,就是因爲父親這次去找他,他緊張地看着母親,等她說出詳情。

“你爹去地面上找到大伯,發現他已經爲自己在地面上安頓了一個家,家裡還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剛剛出生的兒子……”

“他娶了地面上的種族?”留哥有些明白大伯爲什麼堅持住在地面上了,他娶了人類或別的種族的女人的話,是不能讓對方跟地狼一樣住到地底下來吧?

“他是要了一個外族的女人,可那個女人不是地面上的種族,而是,而是一個無傷……”

“嘭!”留哥因爲從地上彈起的太高腦袋撞到了天花板,“他真的瘋了嗎!”他大叫了起來,“要無傷女子,無傷……”光是說這個詞就讓留哥鬃毛豎立了,如果再要一個那樣的女子做枕邊人——這種事絕對只有瘋子才做的出來。大伯若石或許真的不是叛徒,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也無法理解大哥爲什麼這麼做,他竟然會爲了一個無傷,棄嬌妻幼子和整個家族於不顧……

“然後呢?”留哥幾乎可以猜到接下來發生的事了。

“族人去地面想把大伯抓回來處置,可大伯的法力高強,那個無傷女子的功夫也不弱,所以族人連連折傷了不少好手,好不容易纔把他們制服。大伯連聲抗議,說他只是不想再過過去的日子,那個無傷女子和他一樣,是背離了無傷族的,所以他根本沒有,也不可能和無傷族串通。”

“族人們不相信他對嗎?”留哥問。

“不,開始族人們是寧願相信他的,因爲大伯他畢竟是族中的狡狡者,而且曾爲族中立下過不少功勞,大家從內心深處也願意相信那是一場誤會,更希望大伯可以洗脫罪名回到族中來。”

“那麼大伯他怎麼會死?”

“唉……”庚娘長嘆一聲,“當時族人要押大伯回來,而他的妻子——那個無傷女子要怎麼處置呢?大家都不願把一個無傷帶回族中來,而且也相信大伯離開族裡是受了這名無傷的盅惑,所以當時一名族人不等大家阻止,一劍就砍掉了那個無傷女子的頭……”

“啊……”留哥張大了嘴。

“本來大伯都已經停止了抵抗了,可是一看到那個女子被殺,他突然象瘋了一樣掙斷了繩撲了上去,一口咬斷了那個族人的喉嚨。”

“啊!”留哥又驚叫了一聲。

“在之前的反抗中大伯雖然傷了不少的族人,可是他一個人也沒有殺過,到了這時候卻變得萬分兇殘,大開殺戒,連殺了數人之後,他衝進了屋子裡抱出了一個小嬰兒,然後奔進了樹林中……”

“你爹並沒有向族人提起那個孩子,所以族人也沒有想到大伯和那個無傷女子在一起竟然那麼久,連孩子都生下來了,二來那個孩子太安靜了,外面打鬥了大半個時辰他竟然沒有哭一聲叫一聲,所以大家一看大伯抱着一個孩子出來竟都愣在了那裡,等大家明白過來時大伯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殺了族人,又有爲和無傷生下的孩子,這一來原梧不相信大伯是叛徒的族人們全都確信是大伯出賣了地狼族。族長族長下令要處死大伯和他抱着的那個孩子,族中的戰士們全體出動,在陌生的地面上圍追堵截了整整七天,其間不知死了多少族人,直到第七天,你爹纔在一片樹林裡獨身追上了已經七天七夜沒有閤眼,也沒有吃喝的大伯……”

隨着母親的描述,留哥又記起多年之前的那個惡夢:若石在地面上奔逃,奔逃,最後靜石攔在了他的面前……想到那個逼真的夢境,留哥打了寒顫。

……你爹要大伯跟他回族裡來請罪,可你大伯斷然拒絕了,因爲我們族人和他有了殺妻之恨,所以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聽到這裡留哥又顫抖了一下。在這之前他只關心着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大伯的結果,對於那個無傷女子的死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對大伯而言,那是他的妻子,不是一個該千刀萬剮的無傷。”留哥一瞬間明白了大伯的心情。如果自己將來成了親,而且象父母這樣琴瑟合諧的話,不論是誰殺害了自己的妻子,自己也會發瘋發狂吧。

“……當時你爹想用武力迫使你大伯回來,你大伯早已筋疲力盡,無法再和你爹對抗了,所以幾招過後,你爹就制住了他。這時你大伯忽然雙膝向你爹跪下,求他念在兄弟之情上放過他們父子……”

留哥的一顆心開心往下沉,雖然母親還沒有說到結果,可是他已經明白若石是怎麼死的了……

“你爹和大伯父親早亡,兩兄弟和老母親相依爲命,他當然一千一萬個願意讓你大伯活下來,他當時估計如果大伯肯悔過而且加上他去以命相保的話,族人或許可以饒了大伯,只是那個孩子……”庚娘說着這段悽慘的往事,臉色也變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你爹認爲那個孩子不能留下……”

“那個孩子……”留哥的心越縮越緊。

“當你爹向大伯這麼表示之後,大伯突然給你爹磕了幾個頭,說‘我的兒子名叫寧哥兒,以後就拜託兄弟你了,’說完他一把抓住你爹的劍,用力插進了他自己的胸口……”

“大伯就是這麼死的……”留哥嘴脣發着抖,“那個那個孩子呢?那個寧哥兒……”他思忖着,難道那就是執珪執珂兄弟中的一個?是自己的堂兄弟。

“死了,那個孩子也死了。”靜石木然地坐在那裡說。

“什麼?殺了父母還不算,連小嬰兒也不放過!他還是個小孩子,他什麼都不懂!”留哥怒叫,“爹,你平時對執珪他們那麼好,爲什麼不想想,這個孩子也是你的侄子,也是大伯的骨血!大伯他,他用自己的命來換你救他的兒子,你卻……”

“啪!”庚娘擡手給了留哥一記耳光。她臉色煞白地指着留哥斥道:“你這個小畜性,你知道什麼!你爹爲了保住那個孩子用了多少心力你知道嗎?他的頭髮,就是那一夜間白了一半的啊,你竟然還說這些來傷他的心!那個孩子他太小了,太小了,他先天不足,生下來就命懸一線,不管怎麼樣都救不活他了……可憐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一點點的變冷,到死還用手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憐的孩子啊……”她放聲大哭起來,“他才一個月大啊,他就那麼去了……可憐的孩子啊……”靜石坐在旁邊,淚水也涔涔而下。

“娘,爹……”留哥後悔莫及,自己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脫口說了這麼過份的話,他眼圈一紅,也掉下淚來。

“留哥兒,那個孩子死的時候,孃的心都碎了,孃的寶貝只有你了,你無論如何不能出什麼事,讓娘再死一次啊。”庚娘把留哥抱在懷裡,母子倆哭成了一團。靜石張開手臂,一手攬住妻子,一手攬住兒子,把他們緊緊擁在自己胸前——這是他在這世間難有的寶物,也是他最後的生命寄託了。

“兒子,今天爹孃告訴你這些不願提的往事,就是爲了讓你知道,事情往往不是當事人想到的那麼簡單,你知道嗎,大哥死了之後族人才查出是無傷族串通了一些狙如化身做地鼠的樣子接近我從頭族,盜取偷聽了我族的情報,那一切和大哥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大哥他是清白無辜的,卻在死手依舊被族人稱爲叛徒,叛徒!世事就是這樣,沒人去想大哥爲什麼才殺傷族人,只記得他娶過無傷女子,逃出過家族,就算叫他叛徒也算冤枉他,你年輕不懂權衡輕重,一步走錯,即使你沒有害人的念頭,一頂帽子扣在頭上你也受不了啊!這次九尾天狐的事也罷了,你以後跟外族人交往,千萬要先和父母商量一聲,明白嗎?”

留哥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腦海中一直迴盪着父親的這番話。

這些年來他和族人們一樣以爲大伯是叛徒,雖然內心深入對他很同情,但是他畢竟是和無傷串通的叛徒,一切是他咎由自取。聽父母講了事情的真相後,留哥開始無法判斷大伯究竟是不是錯了?說他錯了吧,他確實沒有出賣族人,他只是想在地面上,過一種雖然奇怪但是由他自己選擇的生活而已。每一個人不都應該是自由的嗎?族中每當有人想去遠方遊歷,去遠方建立自己的新家不都是會得到族人們的祝福的嗎?爲什麼大伯就不可以?說他沒錯,他又真的和無傷來往過,還娶了一個無傷女子爲妻。如果和無傷交往但沒有出賣地狼族的話算不算有罪?留哥想不通這個問題。

雖然經受了父母的警告,但留哥對自己的事一點也不擔心,反正自己是絕對不會去和無傷交往的,反而是大伯的事更讓他掛心,他在被窩裡滾來滾去,好不容易纔含着自己的尾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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