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露華百日之後,峙逸便同往日一般,每日天未亮起來去上朝,今上勤勉,早朝極早,人盡皆知。
與往日不同的是,峙逸如今徹底的搬到書房去住了,三五不時去蘭璇那兒同孩子玩會子,卻斷然不會留宿。
老夫人明裡說着峙逸的不是,暗地裡卻是極其高興的。心裡不住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她原是想得極其周全,也就差個穿針引線的人了,辦事兒原是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什麼人去做,怎麼做,都是有講究的。
大晌午的,雲鳳坐在院子裡教兩個小丫頭繡花。兩個小丫鬟一人捧着一個繡繃子,學得很是認真。
柳媽從屋裡出來,拍打着自己身上衣衫,對着杏花棗花道:“喂,我說,別在這兒裝樣子唬人了,你們兩個小滑頭,我看就是偷懶不幹活。”
棗花犟嘴:“明明都做完了嘛。”
“事兒有做的完的嗎?你要是閒得慌,把後廚水缸裡的水給挑滿。”
棗花嘀咕:“那也不該我乾的。”
“喲?你還厲害了啊?”柳媽準備收拾收拾棗花。
杏花卻在此時舉起繃子,衝着柳媽顯擺:“嬤嬤您看,這是我繡的呢?這怎麼能是我繡的呢,真好看,該不會是做夢吧。”還一臉的懵懂。
柳媽一指頭戳在她額頭上:“瞧你這傻樣兒。”自己撲哧一聲先笑出來,氣焰全消。
正低着頭要看棗花繡的鴛鴦,就聽見園子木門“咯吱”一響,竟是劉管家站在門口:“大奶奶在嗎?”
雲鳳看見劉管家,心裡咯噔一下,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劉管家笑一笑:“大奶奶,老太太派我來請您過去,老太太今兒想見見您了。您也是,從來都不去給老夫人請安,這怎麼說得過去啊。”
雲鳳攥緊柳媽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柳媽嘿嘿乾笑:“管家大人,老夫人怎麼想起我們奶奶了?我們奶奶原是個最老實笨拙不會說話的,如今身上傷還沒好,要不……歇兩天再去請安?”
劉管家哂笑:“柳媽媽這是什麼意思?大奶奶的手都能繡花了,難道那傷還沒好?再說了,大奶奶這趟跟着我去,是好事兒來着,我老劉不誆你們的,如今咱少爺這般寶貝大奶奶,我老劉難不成不想活了?你這沒見識的老婆子,真是好笑。”
柳媽還待要說話,雲鳳按了按她的手:“沒什麼,我跟他去就是了。”
劉管家訕笑:“大奶奶這就對了嘛。”
又壓低了聲音道:“這回真是好事兒,老夫人發善心要幫襯着你們周家呢。”
雲鳳冷笑:“老夫人的善心我自然是要領的,連劉管家您的情我都不能不承啊,這麼多年,承蒙您棒下留情,不然,我周雲鳳哪還有命?”
劉管家越發尷尬:“瞧奶奶這話說的……嘿嘿,都是一家人啊,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您且隨我去,莫讓老夫人等得急了。”
柳媽在一旁道:“要不,我跟着奶奶一起去。”
雲鳳搖頭:“你去有什麼用?還是我自己去吧。”
就跟着劉管家走。
柳媽卻道:“不急,麻煩管家大人先喝杯茶,咱奶奶換身衣裳再去,這麼個樣子切莫衝突了老太太。”
柳媽扶着雲鳳進裡間換衣,囑咐棗花去向艾維報信兒。
劉管家在外間耐着性子等待着,不時四處打量雲鳳的屋子,心想着少爺還真在東屋下了些本錢了。
柳媽一邊給雲鳳換衣一邊囑咐:“奶奶待會一定要好好應對,切莫說錯了話,讓老夫人找了由頭一頓好打。你去了她的地方,得罪了她,她就是打死你你都沒有怨言,切莫犯倔,就緊着自己快活做事,不然還沒等到少爺回家,你小命估計都沒了……”
她懵懵懂懂的在聽,雙眼卻霧濛濛一片,心裡想着劉管家嘴裡那句“幫襯着周家”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劉管家一路走一路端詳雲鳳,也不知說些什好。
雲鳳壓根就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一雙眼黑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二人穿廊過棟來到老夫人園中,劉管家招呼雲鳳往裡走,雲鳳時隔半年,再次見到那冰冷的大堂、黑黢黢的主屋,一時間腦子裡痛苦的回憶洶涌,仇恨與恐怖交織,總是心中千般有恨,卻只得硬着頭皮跟了過去。
那主屋敞着門,老夫人穿一身黑色真絲繡墨綠壽字團花的褂子,系一條墨蘭馬面裙,稀疏的頭髮盤成一個圓髻,插着兩根老玉簪,看見雲鳳,似笑非笑。
劉管家躬身:“夫人,大奶奶給您帶來了。”
老夫人眯着眼,嗯了一聲:“你下去吧。”
劉管家猶豫:“夫人不要人在旁伺候?”
老夫人似看穿他心事一般,望着他冷冷笑了:“不用了。”
“是。”劉管家被她這一眼看得冷汗直冒,轉身去了。
這屋子忽而靜的連落下一根針都聽得見。牀邊鳥籠子裡的八哥不住撲扇着翅膀,微涼的秋風從雲鳳身後吹過來,她的臉色有些發白。
老夫人眯着眼,吐了口煙,絲絲嫋嫋的青煙瀰漫在雲鳳與她之間,模糊了彼此的容顏。
“怕什麼,走近些,到前面來。”
雲鳳沒有動。
老夫人蒼老的聲音迴盪在有些空曠的屋子裡:“你恨死了我吧,嗯?”
雲鳳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僵直半天,道:“……並沒有。”
老夫人冷笑:“哼!”
雲鳳咬咬牙,走了過去,身上根根骨頭卻似乎都在叫囂在顫抖。
老夫人眯眼打量着雲鳳:她穿着一件鵝黃的真絲窄袖衫,外罩一件淺綠滿繡褙子,下面系一條素絹裙子,細細看那裙邊,滾着一圈綠萼□。頭髮隨意的盤坐一個髻,插着一支金步搖。
老夫人原是見過世面的,雲鳳身上穿的戴的都是一等一的貨色,她豈會不知,這麼看來,縱是峙逸許久沒有去她那兒了,也是關照着她的。
她一邊猜度着兒子的心思,一邊打量着兒子的女人:
雲鳳還沒生過孩子,看起來比蘭璇還要小些,一張鵝蛋臉,圓圓的大眼,紅紅的小腫嘴,臀部小而翹,原是討男人喜歡的。
想來家裡既然娶了她過門,怎麼樣也是個活人,不能白吃飯,峙逸怎樣對她原都不算錯,畢竟是自己的女人,不用白不用。
老夫人眯了眯眼睛:“你到我身邊來,讓我瞅瞅。”
雲鳳低垂着眼往前走了兩步,也偷偷打量着艾夫人。
她不過才五十歲,身體虛胖而衰老,臉上溝溝壑壑的,一雙鼓漲漲的眼睛,眼白昏黃一片,還夾纏着許多血絲,也許是有眯眼的習慣,早已耷拉成了細細的三角眼。鼻子卻格外挺拔,鼻樑上有個駝峰,和艾峙逸的鼻子一模一樣,只是這鼻子長在女人臉上,未免太大太生硬了些。緊緊抿着的嘴脣,薄薄的,也和艾峙逸一樣。只是嘴角下吊的厲害,看起來和臉邊的褶皺連成一體,蔓延到那層層疊疊鬆弛的下巴上,怪嚇人的。
雲鳳想着,等艾峙逸老了,怕也是這樣一番光景,一種異樣的快感油然而生,卻又夾着一種不能言說的酸澀。
老夫人擡眼看雲鳳,捉住了她的手,一截截的摸起來。
被那又溼又冷的老手觸碰,雲鳳嚇得渾身顫抖不止。
老夫人擡頭衝她笑:“別怕,我原是摸摸你的命。”一邊摸一邊道:“你這皮膚倒是嫩滑的很,也不知擦的是什麼上好的膏脂。”
“峙逸可沒在你身上少花錢啊,看來你表面上不在乎,暗地裡保養得倒是極好,呵呵,跟一年前都不像一個人了,原是個有心思的,可惜我一直沒看出來。”
這話原是誤會雲鳳了,雲鳳冷冷道:“老夫人誤……”不待她說完,那邊已經搶了話頭:“我聽說,你每天都吃燕窩,可是?”
雲鳳訝異,卻還是點點頭。原是艾峙逸每月都派人送些燕窩阿膠的到小廚房,說是給她補身子,她原是嗜甜,也喜歡吃。
“那就是了。我們峙逸,挺疼你的吧!”老夫人眼中閃着狡黠的光芒,語氣曖昧,似有所指。
雲鳳尚不知如何作答,老夫人卻自笑了:“他原是厲害得很,他小時候就比別的孩子懂得多,別看他平時不言不語的,嘿嘿,也不知道像誰。”
雲鳳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看她那爲老不尊的眼神,心裡除了厭棄,沒有旁的。
老夫人卻笑起來:“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想着你還年輕,峙逸還粘着你,你怕什麼?對不對?”
雲鳳不能領會她的深意,且被她奇怪的舉動弄得頭皮發麻,到底忍無可忍:“老夫人叫妾身過來,所謂何事?”
老夫人笑一笑:“……你被我說中了?急了眼了?你別看我老了,其實什麼我都看在眼裡的。”雲鳳無語。
老夫人自以爲是的繼續道:“你知道我們峙逸爲什麼對你好嗎?讓我來告訴你吧,原是你長得像你妹妹雲英,他們當年的感情,真是……唉,想你也是知道的。”
雲鳳沒有做聲。
“我家峙逸也是個癡心的孩子,如若不是家裡這些破事兒,他同你妹妹,都生了幾個孩子了也不一定。”說完,還一臉快意的看着雲鳳。
雲鳳原是知道這事兒,所以也不覺得格外心疼。
這麼一番話說下來,她大概猜出了老夫人的心思,應對上,放鬆了許多。
老夫人繼續說道:“我原是聽說你們周家出了事情,可是有這麼會子事兒?按理說,你們家當年可是對不住我們家啊,如今呢,看在兩家結了多年的親家的份上,我也不能這麼不管是吧?誰教我心善呢。”
老夫人見雲鳳一直不說話,笑起來:“你這悶死人的性格估摸着也難拴住男人,我看還是你妹妹好些,伶俐、活潑又嬌俏,任誰見了都是愛的。你說是不是?”
雲鳳心底亮了,驚詫的回望老夫人。
老夫人笑起來:“你倒是個聰明的,一點就亮,想想啊,我這麼做,對你也是好的,你自己一個人在我們艾家無依無靠的,你妹妹呢空有那麼好的品貌,也被你們家給埋沒了,不然你把她接過來,你們姐妹做個伴兒,你呢,就做妻,她呢,就做妾,你們姐妹共侍一夫,多妙啊!你玉成了峙逸和你妹妹的好事兒,你爹的事情還用你擔心嗎?”
雲鳳心底冷笑,說道:“老夫人的話,雲鳳有些不懂了,既然峙逸和雲英這麼要好,何必還要經我這一遭,直接讓峙逸去我們家提親不是極好?”
老夫人搖頭:“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峙逸啊,也是可憐,當初惦記着你妹妹,原是打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我們艾家書香門第,不喜把心思放在那些男歡女愛上面,從他爺爺起,艾家都只有一個女主人,到了他這輩兒,形勢所迫,他百般冤屈的娶了你,又形勢所迫的娶了蘭璇,他心裡知道不能遵守與雲英的諾言,只好就這麼放棄了,唉,我可憐的兒啊……”說着說着,用帕子拭拭眼角,似乎上面真的有淚一般。
雲鳳還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麼一說,想起峙逸曾打算同雲英一生一世一雙人,因生活所迫纔不得已放棄雲英的時候,心裡不知道怎麼的就痠痛起來。
老夫人看着她笑起來:“你現在知道他爲什麼對你好了吧,他原是不能同雲英廝守,卻也求着能有個雲英的影子思念一番。”
那麼她,就是雲英的影子?
那麼他口口聲聲的那些甜言蜜語難道都是假話?
不,不是這樣,她記得他同她說過的,對她做過的,他那般神色,怎會有假?
可是心裡另一個聲音又道:是你太傻了吧?他艾少爺那般八面玲瓏的人,不過求達到目的罷了,給你看的都是想要你看的,你縱是十個腦子都轉不過他去。
雲鳳的心如被人揪住一般疼,卻又覺得好笑。
他愛誰戀誰,同誰一生一世一雙人與你又有什麼相干?
這麼想着,又恨起自己輕薄來了。
一時間百感交集,五內俱焚。
艾老夫人看她面色,得意的笑了:“怎麼了,傷心了?這原是我給你指點的一條明路:其實就你跟蘭璇鬥,怎麼都是鬥不過她的,所幸的是,我倒是不怎麼待見她的,等你妹妹進了門,我自然會提攜着你們兩姐妹,你原是不用做什麼,多幫襯着你妹妹就好,等你們以後給我生了孫子,我也斷然不會虧待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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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年華的文,非常好的現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