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睡了很久都沒有起牀,柳媽也沒有喚她。
只有杏花不懂事:“奶奶病了嗎?”卻無人搭理她。
雲鳳透過窗看外面那叢薔薇,大半的花朵都被雨水衝到了泥地裡,只剩幾朵孱弱的花,粉白粉白綴在上頭,奄奄一息。
柳媽走過來,看她那癡呆的樣子,有些不落忍。
依着她坐下:“奶奶啊,原是沒有什麼好想不開的,你和爺是夫妻,女人嘛,一輩子就是這麼一回事兒,你再怎麼念着前頭那個,也是沒用的,唯有好好活下去才最是緊要,您這麼年輕就這麼胡亂過日子,怎麼對得起帶你來這世上的爹孃啊。你說老奴說得對不對?”
雲鳳雖不理會,想起母親,目中仍不免盈盈有淚。
柳媽撫了撫她的頭髮:“可憐的孩子啊……”怎麼就生得這麼倔。
雲鳳回頭看她:“是我錯了嗎?”
柳媽猶豫了下,嘆口氣:“老奴大字不識得一個,五十幾年呆在這艾府,這世上的事兒,看得也多了,當年老太夫人當家的時候,到老夫人當家的時候,再到如今少爺自己掌家,什麼大風大浪老奴沒見過?且不說那些什麼貞潔烈婦、什麼亂臣賊子,戲文裡唱的再好也不比咱平常日子裡看得真切。人生啊,其實都不過如此。”
雲鳳很少聽柳媽這般豪氣的講古,不由認真聽了起來。
“依老奴說啊,人哪,不管下輩子變豬變狗,這輩子也只能活這麼一次,可惜啊,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該怎麼活,我這麼大歲數了心裡纔有些亮了,人啊,誰不是爲了自己個兒?什麼大道理都是有錢有勢的說的,他們做什麼要說?不過是爲了讓大家夥兒都聽他們的話,把好吃好喝都掏出來,供奉他們罷了。”
雲鳳聽到這裡,頗有些驚詫的擡眼看柳媽。
柳媽乾乾一笑:“奶奶別被我這個老傢伙嚇着了,這些原都是我的心裡話,平日裡都不拿出來說的。”
雲鳳笑一笑:“你是個明白人,說得倒也不是全錯。”
柳媽笑一笑,肥厚的手摸摸雲鳳散亂的鬢髮:“你小小年紀又懂得什麼是對錯?你生的這般好,只要自己想要的,掙一掙,什麼都有了,不要被那些書本上的屁話纏住了手腳,人生一輩子不過是走一條道兒,直直往前走,碰見什麼是什麼,爲自己活着,咱是女人,心裡有誰就跟誰過,這日子才叫美,纔不憋屈,沒什麼好丟臉的。”
雲鳳被她一番話說得心驚肉跳,心道原來柳媽什麼都看清楚了。平日裡不過陪着她裝瘋賣傻罷了。
雲鳳嘴裡苦澀:“你不明白,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柳媽嘆口氣:“也是,這麼多事兒擱誰身上都想不開,但是想不開也要想開,誰生來就是奴才命啊?咱爺是正經讀書人,卻也不似你這麼又臭又硬,與其等着別人千百倍的來調教你,你還不如自己先低個頭,反正啊,結果都一樣!掙個魚死網破,又有什麼好處?”
柳媽一席話說完,眼神挑了挑雲鳳,後者卻還是一臉的不以爲然。
柳媽氣得牙癢,無奈搖頭自去了,嘴裡喃喃:“你就彆扭吧,以後,有得你受的。”
京城 芳香小築
月桂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夢裡鼻子癢癢,打了個噴嚏醒過來,就看到峙逸正手持一支長長狗尾巴草站在窗臺外面,着一身白衣,笑嘻嘻的看着她。他生得好看,笑起來更加好看,月桂決定不讓自己露出餓狼望見鮮肉的表情,紅着臉別轉面孔不看他,嘴裡道:“艾少爺都是當爹的人了,還這麼兒戲。”
李穆從後面走過來,拍拍峙逸的肩膀:“別鬧她,她長大了,小心她愛上你。”
月桂“騰”的站起來,“哼”了一聲:“狀元爺瞎說八道什麼啊?”轉身就大搖大擺去的去了,卻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門框上。
李穆笑一笑,側頭看峙逸,發現他在沉思。
“在想什麼?”
峙逸搖頭笑,低聲道:“想你太慣着她了。”其實他是突然覺得月桂很像一個人,卻想不起那人是誰。
李穆摺扇輕搖,笑起來:“這個傻丫頭也不能跟我一輩子,反正是要把她嫁出去的,禍害的是旁的男人,也不是我。”
峙逸也笑:“你狀元爺家出來的姑娘,誰敢要啊!”
李穆一本正經的湊過來:“給你,要不要?”
峙逸搖頭:“胡說什麼呢?我不過把她當妹妹,再說了,我都是當爹的人了。”
忽然屋後傳來一聲咆哮:“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峙逸擡頭的時候,月桂的絳紅背影已跑出老遠,氣咻咻的,帶着怒攜着恨。
峙逸和李穆對望一眼,李穆道:“看吧,她愛上你了。”
峙逸看着他,笑而不語。
李穆有些不好意思了,輕嗽了聲:“你放心,她大不了待會在我的茶裡吐口口水報復一下,我不喝便是。”
峙逸似笑非笑的從袖中取出一疊銀票:“這是給你的,上次紅丸那件事還是要謝謝你。”
李穆點了點銀票,看着他笑:“這錢這般好賺,以後我就跟着你混了,也不知你什麼時候能把背後高人給我引薦引薦。”
峙逸笑:“李兄有興趣,自然是好的。”
李穆:“那……什麼時候?”
峙逸沒正形兒的回到:“待到春暖花開日吧。”
李穆知道峙逸看起來隨和,其實嘴裡的話是真是假,誰也不知。訕訕笑了下:“不過被你這麼一攪和,我的生意也不好做啊。皇上下令繳了全長安街的私娼寮子,裡面七八間都有我的份,唉,日子不好過咯。”
峙逸懶得聽他哭窮,轉個面,就看到月桂施施然端着茶走過來了。
月桂穿着一襲紅衣,和那人像煞。
這麼想着,峙逸心下不由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
月桂笑嘻嘻的,似乎剛纔的脾氣都不見了,舉案齊眉道:“二位少爺請用茶。”端得一副嬌媚婉轉的樣子,聲音也黃鶯出谷一般,峙逸估摸着是掐着嗓子說的。
李穆似笑非笑的端起茶,作勢要喝,月桂的一雙大眼珠子蹭的亮了,臉上的笑容特別賊。
連峙逸都看出來那是杯加料茶了。
李穆一擡手把茶給潑了。
峙逸看着月桂暗自跺腳,笑嘻嘻問李穆:“怎麼不喝啊?”
李穆搖搖扇子,將茶盞放回茶盤:“剛要喝呢,聞着味兒不對,怕有人要毒死我。”
月桂不待他說完,一擰腰,哼一聲,也不把托盤上的另一杯茶遞給峙逸,再次氣咻咻的走了。
峙逸搖搖頭:“說你對女人有辦法,連個孩子都調教不好。”
李穆摸摸鼻子,看着峙逸:“我上次託你查的事兒,可有了眉目?”
峙逸低頭,說着假話:“不曾,入宮五年的秀女有些都被遣出宮了,有些又派到別的地方去了,一時半會兒,還查不出個名堂來。”
李穆點點頭,不再多問。
大晌午的,雲鳳趴在繡墩上繡花,她如今手雖不夠靈活,但是在心裡邊技法倒是一點不差,所以練起來倒也不費力,起碼現在繡的都和棗花水平差不多了。
棗花伸頭過來看:“奶奶,這是什麼針法,這花兒顏色還有深有淺,跟活的似的?”
雲鳳笑一笑:“挺簡單的,我教你。”
棗花正湊頭看她下針。
外間一個婆子闖了來:“大奶奶,周家來人了,艾管家問您要不要見。”
雲鳳只當又是誆她的,自己埋頭繡着:“不見。”
那婆子爲難道:“奶奶還是見一見吧,周家好像出大事……”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周鑫一邊嚎着一邊闖了進來:“”大小姐啊,您不能見死不救啊,老爺,老爺他……”
雲鳳這才急得站了起來:“我爹他怎麼了?”
周鑫跪在地上不起來:“您快去求求姑爺吧,原是舅老爺投了一筆生意,很是賺錢,夫人看着掙錢,也就把周府裡的錢都掏出來了,眼看着這幾個月賺大發了,家裡都眉開眼笑的,怎麼就上頭突然查起來,那生意也給封了,咱家的錢都搭進去了,不止如此,老爺名聲也累進去了,說是要革職查辦呢。”
雲鳳咬着脣聽完,急急問道:“投的是什麼生意?先前不是在南邊做漕運嗎?”
周鑫支支吾吾道:“也就是……幾家青樓連帶着幾家賭坊。”
雲鳳頭一陣痛,眼冒金星,一下子攤在座椅上,冷笑:“這能怪旁人嗎?還不是他自己作孽,求誰有用啊?”轉過頭只是不理。任那周鑫磕破了頭,她都不擡個眼。
峙逸晚上回府,艾維忙把白天的事兒說了。峙逸笑一笑:“早就料到這麼一天了,那周文晰聽任着他身邊那些人這麼糊弄,早晚要出事兒,如今這事不過是小的。”
艾維點頭。
峙逸又道:“我們的錢呢?我早先叫你把裡面剩下的錢都轉了,你轉出來了嗎?”
“早就聽少爺的轉出來了,如今都投到兩家錢莊裡了,如今這些偏門買賣受了挫,京城裡的老爺們還是覺得把錢放在錢莊裡最妥當,出了這事兒,這兩日行情原是更好了些。”
峙逸點點頭,當年家裡倒了,給他爹理了後事之後,家裡幾乎一點底子都沒有了,他原是跟着李穆暗地裡撈偏門起家的,一年前看本錢夠了就轉作正行了。
峙逸喝了一半的茶放下了,點點頭:“你辦事兒,我原是放心的,那她那邊,到底是怎麼個態度?”
艾維回道:“大奶奶跟鐵了心一般,任人家怎麼說都不理會。”
峙逸苦笑:“真是個呆子,又酸又臭。”
雲鳳翻來覆去在牀上睡不着,眼前浮現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
她打小愛亂塗亂畫,拿着毛筆給她爹花鬼臉,他爹睡得呼呼的,大張着嘴巴,一點知覺都沒有,她一邊畫着還一邊在心裡偷着樂。
結果來了客人,她爹還無知無覺的就那麼去了,沒讓人笑掉大牙,回來捉着她,對着她的屁股一頓狠揍,揍得她屁股腫了好幾天。
她小時候還特別羨慕雲英,總是看着她爹抱着雲英在府裡走來走去,雲英不過是個小肉糰子,胖胖的藕節一樣的小手攀在她爹身上。
雲鳳饞得急了,就走過去,也拿手去輕扯她爹的衣角,他爹轉身“霍”的就給了她一嘴巴:“你想要老子跌倒,摔死你妹妹啊!”
……
雲鳳努力想着她爹的好,就是想不起來,滿腦子都是他怎麼揍她,從小揍到大,縱使這麼着,想着她爹如今受罪,她還是哭了。
抱着被子嗚嗚的哭了半宿。
露華滿百日,艾府大擺筵席。
峙逸抱着頭上飛着胎毛的小露華出去給人見禮。
蘭璇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衫子,一條掐銀邊的粉色裙子,豐美的秀髮盤成一個高髻,星星點點插着幾枚點翠釵,在峙逸身後亦步亦趨,見着衆人只是溫婉的笑。
自生了孩子後,她體態豐腴了許多,珠圓玉潤,那一雙手,如羊脂雕就一般,泛着溫潤的光,整個人也慈眉善目的,不知哪府的夫人笑說:“真真越長越有個菩薩樣兒了。”
峙逸給小露華細心的帶上小金鎖,小金鐲,小露華十分乖巧的看着他,粉色的小嘴邊滴着晶瑩的口水,搖着自己一雙胖胳膊,那鐲子上的金鈴叮叮作響,把滿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見過禮,蘭璇輕輕福一福身子,就抱着孩子去了裡屋,再沒出來。
人都知道這艾府少奶奶是大家千金,極是講究規矩,輕易不見生人。越發對她敬重起來。輕薄點的更是酥着骨頭扯着峙逸道:“這樣的佳人美眷,艾大人真是有福之人啊。”
峙逸穿一身棗紅色袍子,手上端着酒杯,面色酡紅:“怎比得朱大人家裡兒女雙全的好?”
坐在女眷上席的老夫人看峙逸一副喝高了的架勢,心裡好一頓嘀咕:不過生了個丫頭,還擺這麼大的場面,豈不是笑話?
心裡越發厭棄蘭璇,面上還要強笑着敷衍衆人,窩火得很。
這時候,鄰桌一個穿着桃花色衣衫的夫人笑起來:“說起來,每次來,都見這艾府一片祥和安寧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樣子,誰人不羨慕啊。”
另一個着寶藍衫子的道:“好倒是好,可惜從來沒見過他家正牌大奶奶,也不知京城的傳說是不是真的。”衆人都皆知艾府這位正牌大奶奶,在京城的惡婦榜上是魁首,就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
一個相貌一般的道:“都說她是一等一的潑婦,卻怎生讓這喻家的尚書千金震得一點氣息都沒有了,這可叫人納了悶兒了。”
“你這話就說錯了,這喻蘭璇這般的美貌,也不是人人都比得的,那周府的二小姐倒是個出名的美人兒,這大小姐可是一點都沒聽說過,八成,是個無鹽女吧?”這說話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妾室,原是有幾分姿色,仗着這話,暗地裡磕磣先前那位呢。
說完,衆人又吭哧吭哧笑起來。
一個年長些的婦人道:“唉,周府出了大事了,估計啊,就算是有那個狠勁兒,那大奶奶如今也沒有這個心情了。”
衆人皆好奇:“怎麼一回事啊”
那婦人前趨了身子,壓低了嗓子道:“別看這周家書香門,居然也投了錢做那些偏門生意,如今上頭嚴查,聽說連他們老爺都被人拿了,這大小姐嫁了人還好,家裡那個二小姐,縱是天仙一般的品貌,也難覓個好人啦!真是生生蹉跎了個好姑娘。”
衆人原都愛聽些美人薄命的段子,就一起好心眼兒的在這邊嘆息起來,憐惜那週二小姐的薄命,卻不知在鄰桌一直眯着眼睛貌似養神的艾老夫人已然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完完全全,艾老夫人年紀雖大,但從年輕起就喜歡聽人說小話兒,耳朵格外好使。
她微眯着雙眼盤算着,如今周家這般倒黴,她若是不計前嫌拉他們一把,真當算是菩薩心腸啊。
不由撮一口水煙,笑了。
但是晉江一直一直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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