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充滿古羅馬風情的旅館前停下,停在後面的隨從車輛上,兩名士兵下了車,小跑着走到蔣世均的座駕旁。
拉開車門後,蔣世均牽着姚子琳一同下車,士兵們唰地敬着禮。夫妻倆手牽手,步入旅館的大堂——
落地窗前,和煦的陽光穿透了輕薄的窗紗,投射在窗前鋪着印度花地毯的地板上。葉繼興半躺在沙發上,渾渾噩噩地望着頭頂上的水晶吊燈。
總感覺自己一直都在夢中,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如真似幻。迷茫,混沌……無法清醒過來。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他懶懶地轉過頭去。
“老爺,您在嗎?”說話的是跟隨葉繼興上京的隨從。
葉繼興有點愛理不理地應道:“什麼事?”
“老爺,蔣司令和蔣夫人來拜訪您了。”隨從清晰的聲音傳來。
“蔣司令”這三個字像凌晨響起的鐘聲一般,撞擊在葉繼興的耳膜內,登時把他驚醒了。他倏地從沙發上起來,一個箭步奔到門邊。
他正要拉開門把,驀地又頓住了。
自己如此慌慌張張地開門出去,豈不是太丟人現眼了?就算是蔣世均來拜訪,他也不必表現得這般失態吧——彷彿他很期待見他似的。
葉繼興捋了捋長袍,整理着自己的儀容,也順便把心情整理好。他特意放緩動作,扭開門把。
阻隔在彼此之間的木門緩緩地打開,門縫逐漸擴大,站在門外的人們的面容,逐格逐格地顯現。
氣宇軒昂的年輕將軍,與嬌俏可人的妻子站在外面,一個泰然自若,一個含羞答答。
他居然還帶着妻子來見自己……千頭萬緒涌上心頭,葉繼興一時無言以對。
他肯來見他,是不是表示他不再恨自己了?表示他肯認他這個父親了?葉繼興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蔣世均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一聲不響,雕像一般筆挺站着。姚子琳和葉繼興的僕人都茫然地看着這爺倆。
頭一回見葉繼興的姚子琳好奇地打量着他們,蔣世均跟他父親長得有七分相似,一看就知道他們是父子。特別是兩人骨子裡散發的威嚴與冷峻氣息,簡直如出一轍。不過葉繼興的相貌要粗獷一點,蔣世均則是多了一份邪魅的俊逸。
他們這般沉默不語,持續了一會兒後,姚子琳終於忍不住打破僵局,主動開口道:
“葉老爺,您身體無礙了嗎?”
葉繼興忙道:“沒事了,謝謝夫人關心。”
“葉老爺,這是野山參,給您補身子的,希望您別嫌棄。”姚子琳讓站在她身後的小兵將一袋禮品交給葉繼興的僕人。
“謝謝,實在太感謝你了……”葉繼興有點受寵若驚。
他的態度這般謙和,姚子琳有點無法想象他怎麼會虐打蔣世均。本來稍微沉重的氣氛,被姚子琳調節了開來,葉繼興順勢問道:
“兩位,到屋裡坐下吧?”
姚子琳不好擅自應允,蔣世均終於開金口了:“我們到院子外面吧。”
“也好……”葉繼興沒有異議。
三人來到旅館內的庭院,庭院內擺放着藤編的茶座,四周綠樹成蔭,花團錦簇。茶座旁邊是一座神像噴泉,聖潔高雅的女神坐在貝殼上,身旁是兩名手託着水瓶的小天使,水流從瓶子裡汩汩流淌出來。
葉繼興的僕人給他們沏好茶,安靜地退到一旁去了。
姚子琳瞄着這對相對無言的父子,心想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暢所欲言啊?該不會打算就這麼大眼看小樣地坐下去吧?她坐在他們之間覺得好煎熬啊~~
是不是因爲她在這裡,所以他們會拘謹呢?姚子琳體諒地想到,畢竟蔣世均與他父親之間有那麼多恩怨,對於葉繼興而言,自己就是個外人。而且蔣世均的一些心底話,也不方便在她面前直接說吧……
姚子琳經過這麼一番推斷後,便站了起來。
“我想到附近走走,你們慢慢聊吧。”她向兩人欠身說道。
蔣世均也沒挽留,輕道:“你小心點,別走遠了。”
“嗯,我就在院子裡看看。”姚子琳跟他揮揮手,又朝葉繼興道別:“葉老爺,抱歉,我先失陪了。”
“好好……”葉繼興點頭,目送着她走遠。
姚子琳走開後,葉繼興用讚賞的口吻對蔣世均道:“蔣夫人真是秀外慧中,知書達理。”
“多謝。”蔣世均坦然地接受他的讚美。
沉寂了片刻後,蔣世均問道:“您最近過得好嗎?”
葉繼興聽到他尊稱自己爲“您”,又是關心自己的近況,不禁心潮澎湃起來。
“還可以……”葉繼興壓抑着心頭的激動,他說完後又發現自己回答得過於敷衍了,於是又補充道:“身子骨已經不若過去硬朗了,偶爾生點小病,大毛病倒也沒有。”
“您多保重。”蔣世均淡淡說道,語氣裡聽不出有多少熱心關愛,只是對待長輩的最普通的問候。
儘管顯得疏遠而客套,但這是父子倆多年來最正常的一次交談了。自從蔣世均的生母劉鬱芳被趕出葉家後,他們父子倆就沒試過這般心平氣和地對話過。
仇恨,早已不復存在,然而,彼此之間心懷的芥蒂,卻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除的。
“你呢……”葉繼興終於不帶疑慮地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這些年來……過得怎麼樣?”
蔣世均徐徐端起精緻的紫砂茶杯,輕呷了一口。
“承蒙您關心,我這些年經歷了很多,人生百味,有苦也有樂,總歸是讓我更快地成長了。”
葉繼興神色有點黯然,對方的話,似乎是在諷刺他。他苦笑了一下,以他而今的立場,確實活該被他譏諷。
你還恨我嗎?
這句話,他問不出口。
從蔣世均的眼神和口氣裡,葉繼興已經感受不到恨意了。然而,要他像個無措的孩子一般着急地得到兒子的否認,如此一廂情願,可不是他這種大老爺們的作風。
最後,他只是頷首道:“看到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我感到很欣慰……”
曾經被不可跨越的鴻溝隔絕開來的父子,正在努力築起一道溝通彼此心靈的橋樑。然而,誰也沒有先去碰觸對方內心的那道禁區,那個造成他們決裂的緣由,到底會先從誰的嘴裡說出來?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二人,彷彿都沒有勇氣去面對。
蔣世均沒有迴應,他用指腹摩挲着茶杯的邊沿,思索着。向姚子琳坦白過去的那晚,兩人最後的對話縈繞在腦際——
“婆婆那麼愛你,又那麼愛你父親……她肯定不希望你恨他的……更加不希望,你們反目成仇……”
多年前,母親最後的遺言是“不要恨他……”,自己多年以來都悖逆了母親的期盼,一步步朝着與父親結仇的深淵走去,還將向他復仇作爲人生的目標。母親若是在天有靈,該是何等心痛?
仇恨,這種情緒,本就不該存在於血濃於水的父子之間。
蔣世均回頭看着,姚子琳正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個白色小涼亭裡,她在裡面無所事事地晃悠着,不時擡頭仰望懸掛在柱子上的吊蘭,美眸閃爍着無垢的光輝。
蔣世均眼底的深情傾瀉而出,有她在自己身邊,又有什麼是他客服不了的?似乎在爲自己積聚勇氣一般,蔣世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末微涼的空氣充斥在體內,讓他尋得了冷靜。
“母親她……”
蔣世均啓脣說出了幾個字,葉繼興已然渾身猛震。對於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他毫無頭緒,只知道是跟亡妻有關的,他們父子之間一經提及便會火燒燎原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