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馬上就要當姑姑的美妙時光中,林婉兒早就將去西涼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至於那道聖旨更是在爪窪國發黴生蟲了。
以前陳笑笑出門,是和大寶牽着手,如今陳笑笑一下牀,林婉兒就如同幽靈一般飄出來,扶起陳笑笑的手臂,連說:“慢點,慢點,走路慢一點。”
至於兵部尚書洪新甲的遠房親戚,被林婉兒認爲“絕世好青年”的洪秀瑜受到了她一百八十度差別待遇,以前洪秀瑜在她眼中是笑笑夫君的不二人選,現如今卻是我家大寶的最大情敵,如儒爾雅變成了裝模作樣,談笑風生變成了譁衆取寵,如火純青的泡茶功夫變成了瞎講究。
總之洪秀瑜的一舉一動在林婉兒眼裡都是多餘的:“笑笑已經是我林家的人了, 有了大寶的孩子,你還是那邊涼快那邊呆着去吧,哼!”
對於和大寶搶笑笑的人,林婉兒要以秋風掃落葉的無雙氣勢和犀利言辭給予致命打擊,不要欺負我家大寶癡傻,他還有一個姐姐呢,誰若欺負大寶,我就咬他。
洪秀瑜聽到陳笑笑懷孕的消息,臉上一僵,眼神在陳笑笑和大寶之間掠動,看到笑笑姑娘那坦然的表情,和微微點頭的致意,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抱拳作揖:“洪某恭喜笑笑姑娘和大寶能夠喜結連理。在下……”
聲音有些哽咽,他略作停頓:“在下。就先告辭了。”
陳笑笑回禮,道了一個萬福:“笑笑謝謝洪公子擡愛青睞。”
洪秀瑜一笑,轉身離開。走出林家小院之後,他突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心氣兒被人掏空了一般,也聽不到周圍沿街小販的叫賣聲,看不到西邊雲彩的晚霞風景,只能夠一步一步向前挪動腳步,被人撞了。他也只是木訥的道一聲:“對不起。”然後繼續前行,腳下的路越走越窄,心情越來越沉重,和夕陽一同沉到山的那一邊去了。
華燈初上。滿街喧譁,上京城在夜幕中展現着自己的聲色犬馬和燈紅酒綠,洪秀瑜驀然覺得熱鬧都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以前他從不飲酒。可是走到一個酒肆之前。腿腳再也走不動了,他覺得很累,很想飲一口那酸辣入胃的濁烈攤邊酒。
酒肆掌櫃是一個伶俐人,看到圓潤如玉的俏公子眉宇之間都是愁苦,也就知道是爲情所困,招呼着進了酒肆,淺淺倒上一碗:“公子,一醉解千愁。嘗一嘗。”
洪秀瑜端起酒杯,酒水中倒映着他的臉龐。盪漾起層層漣漪,只變成陳笑笑的容貌,他仰頭喝乾,酒入愁腸,爲伊消得人憔悴,一股苦辣入口,只嗆得他眼淚和鼻涕橫流,不過也格外爽快,嘆一句:“好酒,再來!”
若是其他酒肆老闆一看對方是個飲酒的雛兒,定是要先要了銀錢再上酒,可是此間老闆是個爽利人,知曉情之一字的百般滋味,唯有杯中酒、眼中淚、伊人笑能夠慰藉,其他東西都是難動其分毫的。
老闆引着洪秀瑜上了僻靜的角落,將一攤度數略低的酒搬上桌子,一個空酒碗:“公子慢用。”一擡頭,老闆忍不住搖搖頭,自家那位豆蔻年華的傻丫頭正瞧瞧掀開簾子偷瞄那位俊俏的公子。
洪秀瑜一碗接着一碗,心中多種情絲亂成一團麻花, 越喝越是苦悶,直至眼前景物旋轉成渦旋,一切事物都千奇百怪變換着形狀。
似乎連老天都感受到了他的憂傷,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雨不大,雨滴剛剛能夠掛在人眼的睫毛處。他晃晃悠悠站起身來,走到酒肆門前,伸手敲打了一下,那懸掛着“酒”字的招牌,苦笑一聲,緩緩走出酒肆,伸開雙臂,閉上眼睛,任憑雨水輕打,他開始在雨中舞。
酒店老闆的女兒心中不忍,想要撐一把油紙傘,給這位公子遮擋雨絲,卻被老闆攔住,情愁需要癲狂解,多做無益。
猛然停住身軀,洪秀瑜豁然睜開眼睛,快步走進酒肆,卻被門檻絆了一腳,撞翻了桌凳一片。
那姑娘忙走出來,想要扶起洪秀瑜,卻聽到對方焦急說道:“給我一支筆,快,快,給我一支筆。”
姑娘不知何意,但也將筆墨遞上。洪秀瑜眼睛神采奕奕,左右觀看,最後眼神落在一面白白的牆上,瘋癲走近,揮毫潑墨,一筆不斷,自頭至尾,洋洋灑灑。
一陣疾風吹進酒肆,夾雜着春雨,將桌子上油燈吹拂的明滅不定,也將洪秀瑜的影子吹拂的左右搖擺。那風依舊不停,漸漸變大,最後終於將酒肆的油燈吹滅了,酒肆陷入黑暗。
洪秀瑜卻已然渾然忘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就是油燈已熄,也不自知,啪一聲,最後一個字寫完,毛筆從中間斷開,幾滴墨水迸濺到他的臉上和嘴巴里,混雜着淚水,一同向下流淌。
酒肆老闆點着油燈,洪秀瑜已經耗盡最後一絲氣力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在向牆上一看,心中更是驚訝,滿牆筆走龍蛇,龍飛鳳舞,狂草塗牆,似有蛟龍出海之勢,烈風吹海,浪頭層層,一層高過一層。
再看詩詞內容,卻是極盡纏綿悱惻之情,愁思縷縷,縷縷斷心房:
晚雨未摧宮樹,可憐閒葉,猶抱涼蟬。短景歸春,吟思又接愁邊。漏初長,夢魂難禁,人漸老、風月俱寒。想幽歡。土花庭甃,蟲網闌干。
無端啼蛄攪夜,恨隨團扇,苦近春雨。一笛當樓,伊人懸淚立風前。故園晚、強留詩酒,新雁遠、不致寒暄。隔蒼煙。楚香羅袖,誰伴嬋娟。
第二日。日上三竿,洪秀瑜在一身痛苦的呻-吟聲中醒來,頭疼欲裂。再看到身旁那位扎着麻花辮的姑娘,開口問道:“我這是在哪?”
那姑娘遞上薑湯,解釋道:“昨夜公子喝醉了暈倒,在我家留宿了一宿。”輕輕踢了一腳想要跳上牀去寵物小花貓,臉色又紅了,老闆女兒有一顆懵懂之心,喜歡動物。平日裡養了一些小狗小貓,還養過小羊和鴨子。
洪秀瑜接過薑湯,心中大窘。覺得丟了我輩讀書人的臉,忙着起身抱歉道謝,走到酒肆之內,眼睛被牆上的狂草吸引住了。站在牆下只看字形。不看字意,駐足良久,最後讚歎一聲:“好字。”再看詞句,似乎被觸動了心中悽苦,感同身受,嘆說道:“妙詞。”
扭頭望向老闆,洪秀瑜抱拳問道:“小生斗膽問一句,不知這字這詞是何人所作?”
老闆搖頭一笑。指了指洪秀瑜,開口說道:“正是公子所作。”
“我?”洪秀瑜也是微微驚訝。卻是又重重嘆了一口氣,“就是我做又有個屁用,不及笑笑姑娘分毫。”
那酒肆姑娘記住了“笑笑”這個名字,心中多有不悅,覺得那笑笑真是不知好歹,不長眼睛,洪公子如此……想着想着她的臉就紅了。
多年之後,洪秀瑜登上廟堂,成爲首輔林乾毅最大的政敵,三番五次在朝堂之上針鋒相對,林翰林罵洪秀瑜“國賊”,洪秀瑜罵性格執拗的林乾毅是“拗相公”,兩人亦友亦敵的關係,被人稱爲新一代的“潘春偉和陳賢”。
當林乾毅罷官回家,衆人以爲洪秀瑜會喜出望外,他卻暗暗嘆氣,首先召集同僚,一同送林乾毅回澶州,行至上京城外,洪秀瑜說:“終於能做朋友了,少了政敵,多了知己,我卻覺得寂寥了不少。”林乾毅指着遠處青山,笑說道:“我見青山多嫵媚,天下何處不咫尺?”洪秀瑜仰頭大笑。
這是後話,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洪秀瑜那位有着“酒西施”之稱的四品誥命夫人,一直都記恨着林家的陳笑笑,養了一隻小貓就叫笑笑,養了一隻小狗叫大寶,爲此還將林婉兒從澶州激怒到了上京城,以老師的身份命令皇帝陛下趙廷整治這個洪氏,抽筋拔骨不用,打幾板子還是可以的。趙廷左右爲難:“老師,舉世伐魏這洪氏可是立下了奇功的,爲了這點小事就責罰,是不是有些不妥?”林婉兒抱着肩膀,冷哼一聲:“我不管!”
最終還是頂替林乾毅成爲首輔的洪秀瑜當面道歉,林婉兒才咧咧嘴角,耷拉這眼皮回了澶州。洪氏替自家男人不平,卻也無可奈何,林家各個不好惹,但是這口氣卻吞不下去,養了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老鼠,私下起名“婉兒”。
洪秀瑜的字和詞在上京城傳播開來,引得無數文人前來觀看,書聖王右軍來了,捋須看了很久,最後感慨一句:“我老了。”
紀昀大學士也來了,站在牆前,點頭良久:“詞是好詞,字也是好字,用狂草寫了一首婉約詞,沒看之前總覺得不妥,站到牆下才知道,竟有否泰極致的落差美,妙哉,妙哉。洪小子以前是個小家碧玉,作詞寫詩是家常小菜,色樣味有了,卻雕琢不夠,上不去大臺面,如此此詞此字一出,可粉墨登場,一步跨入大雅之堂啦。”
陛下穿着便服也來了,飲了一碗濁酒,眼睛卻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那滿牆文字,喜愛書法和詩詞的陛下私下尋思是不是讓人將這牆都拆了搬回宮去,皇后看出端倪,勸道:“”
林婉兒也知道了此事,來到酒肆,瞪眼看了半天,眯眼又看了半天,橫着看了半天,豎着看了半天,趴在桌子上也看了半天,最後翻了翻白眼,頗爲不屑的說道:“什麼玩意啊,一通鬼畫符,還不如我寫的好。”
引得酒肆老闆女兒也是一陣白眼,今天早上一出門就看到這麼一個女子,站在牆下嘖嘖出聲,她覺得好生討厭,就像在不屑洪公子一般。
林婉兒指指點點,對牆上的詩詞又是一通貶低。
酒肆老闆女兒終於忍不住了,冷哼一聲:“有本事你也作一首啊,站着說話誰不會,哼。”
林婉兒喲了一聲,上下打量着這位姑娘,沒想到站出來一個挑事兒:“你和小洪什麼關係,莫非?”自從將洪秀瑜定義爲階級敵人之後,就連稱呼也從“洪公子”變成了“小洪”。
老闆女兒臉色一下子就紅了,害羞之極,就像被人戳穿了心事兒,也像喝了一壺清酒,酒清而後勁足,但是氣勢一點不弱,抱着那隻小花貓說道:“既然做不出就不要說別人。”
“我做不出來?哈哈,小丫頭,知不知道姐姐作詩詞和吃豌豆一模一樣,張口就是一顆,怕就怕你聽都聽傻了,哼!”林婉兒雙手握在一起,像是寶玉和玉寶大聲唸書那般:
“洪郞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似我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酒肆老闆微微一愣,心中驚訝異常,雖然這姑娘的詞簡單,而且有些罵人的嫌疑,可是這詞做的妙啊,感情這世間遍地都是詩仙啊,隨隨便便站出一個人來都能做出格調如此高遠的詩詞。
(蘭英年輕的時候,情竇初開的時候,長髮飄飄的時候,特別喜歡讀宋詞,還是那種不要臉的大聲朗讀哦,此外覺得每一首宋詞背後都有一個或優美、或悽婉的故事,特別喜歡幻想作者寫詩詞之前經歷過什麼,寫了之後又如何,就想着那一天將自己幻想的場景寫下來,一首詩詞一篇文章,開頭和結尾以宋詞內容照應,想想都覺得美。文中洪秀瑜寫的那首詩詞是南宋詞人史達祖創作,蘭英很喜歡,很喜歡,很很喜歡,你們也可以大聲讀出來的,試一試嘛,很爽的哦。)
(哭,寫到這,蘭英還以爲會嫁給一個會拉小提琴的標誌文藝男青年,結果竟然嫁給了趙乾那熊樣德行的理工小胖子,都能想象到這個小胖子看到這段話,會說什麼:“哼,我不會拉小提琴,會拉翔算不算標誌文藝?”哇,哇,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