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丫鬟一前一後進入相府,膽大丫鬟長得壯實,膽子也格外的大,膽小丫鬟人瘦小,膽子是有名的小,還暈血,殺雞宰鴨的事情做不來,都是膽大丫鬟幫忙,而自己抱着小腦袋躲得遠遠的,生怕看到血淋淋的場面。
膽小丫鬟話語多,特別是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更是喋喋不休,活像陰雨天露出水面的小金魚不斷吐着泡泡,一個一個又一個氣泡自動向上升,直到水面之上炸裂開來。
膽大丫鬟被煩得不行不行的,不過她已經練就了一項本事,能夠自動屏蔽忽略膽小丫鬟的一些話語,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動,但是說的話一句話也進不了耳朵裡。
此時的膽小丫鬟正在生火,上好的瓷罐,上好的煤炭,就連水都是上京城那眼有名的泉眼冒出來的清水,清澈見底,水煮沸之後,依舊清澈,沒有一絲沉渣。
相爺潘春偉清心寡慾,沒有其他特殊嗜好,只是喜歡用泉水泡一杯八寶茶,然手在案牘之後尋覓些許安寧和舒適。聽說相爺和太太就是在那一眼泉眼前認識的,本來生性浪蕩的相爺一見傾心,二見落淚,再也不留戀於風花雪月,從此成了男人中的楷模,以至於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用了多少手段想要嫁入相府,有些女子並不是貪圖宰相的權勢,而是稀罕相爺這個人。
潘仁美和潘美美都於心不忍,想要撮合父親和一名樣貌絕美、性情婉約的女子。眼看眼得就要成功了,那女子已經在父親房中了。
潘春偉卻笑着擺擺手,婉言謝絕那位女子。回頭就將潘仁美和潘美美嚴厲苛責了一頓。
當時的潘美美已經是皇子妃,但是在自己父親面前只能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二皇子趙碩看不過去,好生勸慰了幾句。
潘春偉馬上跪在地上,呼:“臣知罪。”
趙碩大囧,尷尬異常,忙將宰相扶起來,暗歎一聲:“岳父大人。您這是何苦呢?”
相府的廚房內,膽小丫鬟生上火,架上茶罐。小臉已經被薰得烏七八黑,忍不住小聲咳嗽了兩聲,眼睛裡都被嗆出了淚水,看着尤爲可憐。
膽大丫鬟撲哧笑出聲來。取出手絹給她輕輕擦拭臉頰。拿過膽小丫鬟手裡的蒲扇,用力扇了幾下爐火,火苗升騰變大,舔着茶罐底,煙也少了許多。
兩人肩並肩坐在一旁,靜等着泉水煮沸。
相府的生活單調而且沉悶,但是兩人相互偎依,也不覺得多麼難熬。相府外面的生活確實豐富多彩,有着奼紫嫣紅、美輪美奐的色彩。可是關我們什麼事情,一根糖葫蘆、一朵棉花糖、一個小糖人就能夠讓我們高興很長時間,因爲知足,因爲滿足,所以我們的生活簡單而且充實。
泉水煮沸,咕嚕嚕冒着熱氣,吐着泡泡,膽大丫鬟讓笨笨手笨腳的膽小丫鬟躲得遠遠的,自己雙手拿着毛巾,使勁兒吹一吹熱氣,然後將墊在茶罐上,屏聲靜氣,猛的將茶罐從紅燙的爐火上取下來。
此時的膽小丫鬟已經將八寶茶放在茶杯裡了,用泉水沖洗乾淨,兩錢茶葉,一顆紅棗,五顆枸杞,一個核桃仁,兩顆桂圓,一小捏芝麻,十顆葡萄乾,還有一朵曬乾的菊花。
相爺喜歡這樣喝八寶茶,喜歡定量定時的喝。
“讓開,小心別燙到。”膽大丫鬟一邊說道,一邊將滾燙的沸水倒進茶杯裡,熱氣從兩個小丫鬟之間升起來,像是隔着一層濃霧,看不清對方的面貌。
膽小丫鬟咿咿呀呀的將茶蓋蓋在茶杯上,水霧瞬間消失不見,茶蓋燜住熱氣,泡出來的八寶茶格外香。
擡起頭來衝着膽大丫鬟一笑,膽小丫鬟頗爲得意的問道:“怎麼樣?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膽小丫鬟搖着頭,無奈的說道,“等茶水稍涼,端去相爺的書房,路上小心點,不要太過毛躁,撒了茶水。”
“知道啦?,知道啦。”膽小丫鬟不耐煩的說道,然後神秘兮兮擡頭看了看廚房外面,沒有一個人注意這裡,快步走進膽大丫鬟,狡黠一笑,從手裡取出一包葡萄乾,捏起一顆塞到膽大丫鬟的嘴巴里:“怎麼樣,甜不甜,好不好吃?”
膽大丫鬟微微一愣,舌尖縈繞着一股別樣的香甜,但是心裡卻焦急異常:“你從哪裡弄來的,你怎麼會有葡萄乾,被盤管家知道了,後果不堪想象啊?”
шωш ☢тt kдn ☢c o 相府內宰相潘春偉是有名的好人,從來不過問府上的事情,更不會在意一些小丫鬟的行爲,但是管家潘安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吝嗇人、大惡人,有些小丫鬟稍微做出出格事情,就被潘安活生生的打死了。像是葡萄乾這種零食,不值錢,但是潘安管得極緊,能吃上一點不容易。
膽小丫鬟不理會膽大丫鬟的驚慌,像小狐狸一般:“我趁着盤管家不注意,偷偷拿的!”
“偷偷拿的?”膽大丫鬟更加驚訝,使勁戳了戳膽小丫鬟的腦門,“都說你膽小,膽小,我看你纔是膽子大的那一個,把葡萄乾藏好了,千萬不要拿出去顯擺,萬一走漏了風聲被潘管家知曉了,你就等着被打吧。”
“知道啦,知道啦。”膽小丫鬟又不耐煩的敷衍道,捏出一小捏葡萄乾,不管膽大丫鬟願意不願離,一把都塞到對方嘴巴里,“別說人這葡萄乾要大口大口的吃,一口吃一大把才過癮,你試一試。”
生活是什麼,幸福的生活是什麼,就是能夠肆無忌憚的吃自己愛吃的東西。
眼淚從膽大丫鬟臉上滾落下來,她滿臉的悲傷和痛苦。像是生離死別。
“呀,你怎麼還哭了呢?”膽小丫鬟吃驚望着淚流滿面的膽大丫鬟,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膽大丫鬟是相府有名的“硬骨頭”,就是潘管家用胳膊粗的鞭子招呼在她身上,她都沒有落過一滴淚,今天竟然滿臉淚水,膽小丫鬟是有名的“軟骨頭”,遇到什麼困難,首先想到的就是哭。看到膽大丫鬟如此,自己也不爭氣的開始落淚。
“葡萄乾太甜,我是被甜哭的。”膽大丫鬟幫膽小丫鬟擦擦眼淚。“瞧把你嚇得。”
膽小丫鬟哭的快,笑的也快,馬上喜笑顏開,拍拍胸脯:“你嚇死我了。”再次取出一顆葡萄乾塞到膽大丫鬟嘴巴里。自己也美滋滋吃了一顆。
膽大丫鬟眼神溫柔、留戀的望着膽小丫鬟。然後輕輕將她擁入懷中:“還記得我曾經說過要帶你去草原嗎?”
膽小丫鬟沒有掙扎,反手抱住膽大丫鬟的腰:“嗯,記得。你說草原廣闊無邊,藍天白雲,馬兒成羣,羊兒朵朵。”
“是啊。”膽大丫鬟在膽小丫鬟眉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我去看看茶水涼了沒,時辰一到。就給相爺送去吧!”
膽小丫鬟重重的點點頭。
背對着膽小丫鬟,膽大丫鬟臉上悲慼之色更濃。像是慷慨赴死的戰士,但是還留戀人世間的美好,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視線,一包劇毒砒霜從袖子裡滑落到手中。
是的,我是匈奴的奸細,潛入相府已經多年,還以爲這輩子就是一個丫鬟,永遠也得不少上級的指使,就這麼在相符內平凡而且單調的過一輩子。直到你的出現,日子纔有了起色,你不是草原人,但是你的性格像個草原人,樂觀爽朗,感染着、鼓舞着我。你身材瘦弱,但是我知道你有一顆堅強的心,我死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將我的那一份也活下去。
膽大丫鬟回頭望了一眼膽小丫鬟,她正在認認真真數着還剩下多少顆葡萄乾,思量着剩餘的葡萄乾該如何分配着、思量着吃。
膽大丫鬟悽慘一笑,抱歉,不能帶着你去看草原了,永別了。
單手捏開茶蓋,用身體擋住膽小丫鬟的視線,將那劇毒的砒霜緩緩倒入茶杯中,還剩餘半包,那是留給自己的。
只是膽大丫鬟突然感覺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柄鋒利無比的匕首突兀扎入自己的後背,進去,出來,再進去,再出來,如是三次,自己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乾。
艱難扭過頭去,膽大丫鬟先是驚恐,然後釋然,最後展顏一笑:“原來是你。”
膽小丫鬟手裡擎着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一手扶住膽大丫鬟的肩膀,臉上是深深的悲痛和掙扎,還有一絲惱火和責備:“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不做多好,我全可以當作不知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現在的生活不好嗎?”
是啊,你是奸細,我也是,不過是專門爲了對付你存在的奸細,你剛剛入相府,朝廷就知道了你的身份,然後派遣我來監視你。自從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世間竟然還有如此奇妙的人,身處險境,還能如此樂觀,如此讓人着迷。
“現在的生活當然好,可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嫂子,還都在草原之上,他們被人劫持着。他們讓我這樣做,我能怎麼辦?放任不管嗎。他們說只要完成這一次任務,我就能回去了,我好想他們啊!”膽大丫鬟眼神已經開始迷離,伸手摸了摸膽小丫鬟的臉頰,“我嫂子生了個孩子,很健康,有着草原人特有的黝黑皮膚。孩子命大,出生的時候差點被一夥鎮北軍殺了,多虧了草原上的塔娜公主幫助才死裡逃生,我真想帶你回去看看。”
事情就是如此奇妙,因爲那個孩子,林成平和塔娜公主相識了,爲了那個孩子,遠在中原上京城的相府內,一個從草原混入相府的姑娘,也在忍辱負重。
膽大丫鬟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開始放大,最後她看到了一束光,和膽小丫鬟的回憶歷歷在目,從第一眼相見到第一次說話,滿滿的都是誘人的美好和幸福。
淚水再次涌了上來。膽小丫鬟握住已經沒了生息的她的雙手,像是想要握住最後的希望,你就這樣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你怎麼能夠就這樣走了呢?你憑什麼就這樣走了?
她憤怒、惱火。心裡暗暗決定,我要將你追回來,就是到了天涯海角,陰曹地府,我也要將你追回來。
擡頭望了望四周,最後膽小丫鬟的眼睛定格在那杯熱氣騰騰的八寶茶上,雙眼迸發出病態而且瘋狂的光芒。猛得取起那杯茶,毫無猶豫一飲而盡,鮮血開始從鼻子嘴巴里流出來。浸溼了白色的素布衣衫。
那袋她偷拿的葡萄乾散落了一地,像是在訴說着什麼。
膽小丫鬟笑着趴在膽大丫鬟的身上,平靜而且靜謐,她擡頭看了看她的臉龐。眼淚滴落。喃喃問道:“你說,我們之間算是什麼?”
是友情嗎?不是;是親情嗎?不是;那是一起走過這麼多年,在點點滴滴,日常生活中,不斷沉澱、積累的愛情啊!
對啊,那是愛情啊,最純潔、最讓人羨慕的愛情啊!
窗外,負揹着雙手的相府大管家潘安。透過窗戶的縫隙靜靜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他本來能夠出手阻攔。但是他沒有,眼神漠然,以及一抹被他隱藏很深的寂寥。
推門進去,潘安對身後的人吩咐道:“拖出去埋了。”略作停頓,他又補上一句:“埋在一起。”
剛剛還鮮活的生命瞬間變成了兩具屍體,見慣了大場面的潘安情緒很平穩,未有巨大的波動,輕輕燃起爐竈,架上茶罐,洗淨茶杯,放好兩錢茶葉,一顆紅棗,五顆枸杞,一個核桃仁,兩顆桂圓,一小捏芝麻,十顆葡萄乾,還有一朵曬乾的菊花。
等八寶茶冷涼,潘安親自端着去了潘春偉書房,略作停頓,整理了一下衣衫,輕輕敲門:“相爺,茶已經沏好了。”
“嗯。”一聲更加平穩的響起。
潘安輕輕推開門,緩步走到相爺的書桌前,將的茶水放下,輕聲說道:“相爺,喝茶吧。”
潘春偉放下公務,端起茶水,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斜倚在太師椅上,品味一下片刻的寧靜。
在潘安眼裡,宰相潘春偉是一個自律而且嚴謹的人,他認爲大魏國可以沒有夏侯襄陽,也可以沒有西涼王徐驍,因爲那兩人是武夫,是將軍,沒了自然有人頂替,但是大魏國不能沒有眼前這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宰相大人。他曾經也是一名讀書人,想着匡扶社稷,但是自知能力有限,只見到如今的宰相大人,才知世間真有讀書人心胸如此寬廣,才學如此淵博,品行操守如此一塵不染,才知道真有讀書人能力挽大廈於傾倒。
品味着八寶茶,潘春偉的眉頭越皺越緊:“這茶的味道?”
潘安低聲回答道:“相爺,那兩個小丫鬟都死了。”
“死了?”潘春偉眯眼,“不是讓你留她倆性命嗎?”
潘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相爺,這兩人性命不能留。”相爺心善,是大魏國的脊樑,有些事情相爺不想做,但是一切威脅到相爺安全的事情,我潘安義不容辭。
潘春偉長長嘆了一口氣:“看來你我還是相似的,陛下不想取締鎮北軍,對西涼也是百般忍讓,但是做臣子的食君之祿,應該爲君分憂,制衡鎮北軍,打壓西涼的事情就有我來做。好了,你也別跪着了,出去吧,將那兩個丫鬟好好葬了。”
潘安緩緩起身,退出書房。
“嘶”一聲,書房內的油燈滅了,燈芯已經燃斷,燈油已經燒盡,房間內一片黑暗,不過幸好還有月光柔柔的照射進來。
潘春偉將茶杯放在桌子上,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擡頭望着哪有陰晴圓缺的明月,自言自語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也不知相爺的感慨爲誰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