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前行,在車廂內,林婉兒接過小開心輕輕抱着,心中不斷給自己打氣,沒事兒的,沒事兒的,老二肯定會沒事兒的。
在她的身後,林翰林雙手顫顫巍巍,壓抑心中激動穩穩攥住了柔嘉的小手,柔嘉頓時心跳如小兔,對於她來說,攥手算是肌膚之親,以後是要有小寶寶的,她羞紅了臉蛋,低着頭,不言語。
低頭望了一眼林翰林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心裡百感交集,一下她倍加覺得委屈,鼻子微微一動,父皇離世,太后離世,母后又去了洛陽行宮,整個上京城好像一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一般,空蕩蕩的,如今大將軍又叛亂,整個天下好像都要亂了。
她還小的時候,曾經和朱雀門事變擦肩而過,雖然沒能親自經歷,但是僅僅從自己有限經歷過的事情,她就覺得後怕,如今再次面臨動亂,她莫名的心慌,想來想去,只想着能來林家小院。
母后臨行之前,曾經詢問她是否一起去洛陽。她想了想,突然想起趙廷曾經告訴過她,他要留在上京城。她知道趙廷是要看事情的發展,在風口浪尖磨礪那顆心,而自己呢,自己留在上京城是預防二哥和三哥真的打起來的時候,能有個勸架的。
皇后聽了這話,忍不住抱住了柔嘉,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父皇似乎小瞧咱們的柔嘉了。
馬車繼續前行,今日御林軍已經封鎖街道,路上的人很少,洪公公手持着令牌暢通無阻,很快便到了玄武門。
臨下車之前,林婉兒小心翼翼給小開心蓋了蓋襁褓,免得被冷風吹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掀開簾子,下了車。
剛一下車。遠處便有一輛馬車飛奔而來,臨近林婉兒千鈞一髮的時刻,駕車人猛拉繮繩,堪堪站住。歐陽小蘭跳下馬車。伸手扶着靖安王趙承德下車,隨後妍兒小郡主也走下馬車。
剛剛見到林婉兒,妍兒的眼睛就紅了,嘴角微微下彎,跑到林婉兒面前。開口叫道:“婉兒姐!”語氣有些委屈,也有些害怕。
許久沒有見過妍兒的林婉兒騰出一隻手,揉了揉妍兒的腦袋:“若是我們都不死,我便帶着你去找老三。”
妍兒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下來。
趙承德臉色焦急,鎮北軍叛亂便意味着趙鳳身處險境,千算萬算,就是西涼進攻中原,劍指上京城,也不會有人想到鎮北軍會圍困上京城。而且還是大將軍親自圍困,這件事情怎麼都說不通。
比趙承德更加焦急的是歐陽小蘭,她已經很久沒有接到趙鳳的來信了,也不知道她過得如何,近來晚上長長做夢,沒有一件好事,她便越發的慌亂。
就在此時,從遠處又駛來一輛馬車,馬車還沒停,潘仁美和潘美美已經下車。
“趙碩呢?”潘美美開口問道。語氣之中已經慌亂,直呼了二皇子的名字。
於此同時,潘仁美開口問道:“我爹呢?”
衆人搖搖頭,都還弄不清上京城的情況。只能拾級而上,登上城頭,遠遠就望見趙碩一身明黃,如同萬年不變的海礁岩石一般,雙手負在身後,眼神冷冽的望着城頭之下的鎮北軍。
潘美美看到安然無恙的趙碩。一顆心落下,想要上前挽住趙碩的胳臂,但是一瞬間,她突然覺得離着趙碩很遠,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做平日習以爲常的動作,只能開口喊了一聲:“趙碩!”
二皇子一動不動,只是微微嗯了一聲,眼神從未從夏侯襄陽的身上移開過。
林婉兒抱着小開心,踮起腳,眼睛跨過高高的女兒牆,向着城門以北的鎮北軍望去,不下萬人的鎮北軍整齊劃一排列在城門之外,厚厚的負面鎧甲散發着冷冷的光芒,黝黑的馬匹像是黑色的石頭,呼呼的北風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而在森嚴的黑色鐵陣之前,大將軍夏侯襄陽閉目養神,不聞不問身邊事,只等着三個時辰時候,一聲令下,鎮北軍集體攻城。
趙承德忍不下去,衝着城下喊道:“夏侯襄陽!你狼子野心,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叛亂攻城,你可知道此舉不但毀得是你一世英名,而且將整個鎮北軍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更有甚者,整個中原便會大亂,天下百姓流離失所,到那時,你夏侯襄陽就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大罪人。”沒說兩句,靖安王已經氣喘吁吁,他的憤怒脫離理智。
大將軍依舊不動,他似乎懶得再和這些人多費口舌,不動如山川,既沒有反駁辯解叛亂一事,也沒有在言語之上諷刺趙承德。
城頭之上又是一陣安靜,誰都看不透大將軍的心中所想所思。
林婉兒一手給小開心遮擋着北風,一面衝着城下喊道:“大將軍,我家老二可還好?”
城下一直古井不波的夏侯襄陽突然睜開了眼睛,仰頭望着林婉兒,輕輕開口,但是聲音卻極爲洪亮,如同洪鐘:“婉兒姑娘,成平一切安好,龍雪騎一切安好。”
趙碩忍不住攥了攥遮蓋在龍袍之下的雙手,宰相潘春偉、靖安王趙承德連番和夏侯襄陽交談,夏侯襄陽都是不聞不問,但是林婉兒開口詢問,他竟然回答了,雖然只是一件小事兒,或許能夠成爲一個突破。趙碩眼神中突然有了冷光。
聽到大將軍的回答,林婉兒不由得露出笑容,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有民族大義、心懷天下的人,只想守住一個小小的林家就好,聽聞自家老二安然無恙,怎能不高興。她一高興,手上的力道大了一些,小開心不舒服,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聲音在玄武門前顯得極爲洪亮,在劍拔弩張的時刻,有着別樣一種感覺。
林婉兒又是一陣哄逗,小開心止住了哭聲,努了努嘴巴,將手指頭塞到嘴巴里吸了吸又閉上了眼睛。
大將軍似乎覺得極爲有趣,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開口問道:“婉兒姑娘,這孩子?”
林婉兒將小開心遞給青竹娘。扭頭望向大將軍:“是我家大寶和笑笑的孩子,人小嗓門卻出奇的大,一嗓子能把屋頂上的雪給震下來。”
她說着,突然覺得很自豪。很驕傲,爲大寶和笑笑驕傲自豪:“對了,大將軍,孩子還有一個討喜的名字,叫開心。”
“開心。果真是一個好名字。”夏侯襄陽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更濃,“世間最美好的事情,莫過於新生命誕生。”
“大將軍所說極對,即便如此,大將軍爲何不下馬進城,去林家小院坐下來,吃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婉兒親自給您拍一盤子黃瓜,多加醋和蒜。再給您熬一壺小酒,你看如何?”林婉兒開口問道,她沒有討巧,而是很認真的說道。
趙承德目瞪口呆,潘美美也是有些驚訝,歐陽小蘭嘴角咧了咧,他們都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刻,林婉兒竟然會說出這種……不正式的話語,而最讓他們覺得驚訝的是城頭下的夏侯襄陽彷彿在認真思量,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明辨是非。端正正義,斥責對方嗎?
夏侯襄陽沉思良久,輕聲說道:“婉兒姑娘提議極好,老夫在這記下了。等攻克上京城,老夫先去小院討杯酒喝。”
“大將軍,您說世間最美好的事情莫過於新生命誕生,最悽苦之事便是生離死別,婉兒知道大將軍是心中有大情懷的人,可是今日卻不明白。大將軍您這是爲何?若是今日兵戎相見,大魏國營造多年的太平盛世必定分崩離析,流離失所、生離死別之人數以萬計,婉兒想那肯定不是大將軍所想要見到的。”
“太平盛世?”夏侯襄陽冷哼一聲,臉上隱隱怒色,“婉兒姑娘所言差矣。”
他伸手指了指城頭之上的趙碩、潘春偉和靖安王:“這便是太平盛世嗎?實在可笑。太平盛世人竟然還分爲三六九等,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卻只能爲衣食住行的溫飽整日忙碌,太平盛世怎麼還會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慘象,太平盛世竟然還有蠅營狗苟趨名逐利。若這就是天平盛世,那麼夏侯便親手毀了這虛僞的太平盛世。”
“婉兒姑娘,老夫自幼讀所謂的聖賢書,講着那些所謂的道理,營造着虛假的無爲而治,卻看到一人高高在上,其他人低頭扣首的朝廷制度。有一句話所言不假,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始至終苦的都是百姓。”
“年幼時看到前朝皇帝荒唐舉動,心中憤憤不平,修長城,鑿運河,賦稅徭役之重,重於泰山,天子一句戲言,便是流血百萬,天子一荒唐,便是萬戶流離失所,無奈處百姓烹子而食,以爲殺了那昏庸的皇帝便能天下太平,一切太平,卻不曾想,天下更亂,百姓更苦。”
“後來跟着陛下征戰天下,陛下曾經許給老夫一個太平盛世,可是征戰十餘載,多少人死在戰場,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多少鮮血換來一統天下,卻都在朱雀門之前煙消雲散,就是爲了那皇位,爲了那龍椅,兄弟殘殺,毫不顧忌親情,所以罪魁禍首便是那皇位。”
“老夫以爲憑着陛下的雄才大略,假以時日,便能夠構建出那個太平盛世,可是又是過了多年,天下依舊是那個天下,所謂的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不過是口頭之上一句話,千瘡百孔的天下被朝廷之上一羣廢物補來補去,依舊是那個天下,毫無希望可言,即便如此,老夫今日便將它搗毀,廢了那座皇位,重新建立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多年駐紮在草原,老夫又看到了多戮,看到了流離失所,每每看到此等場景,老夫心有不甘。以前曾聽過世的西涼王妃白素一句話,深以爲意:有些道理不言而喻,無需贅述,人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誰都不可剝奪。”
大將軍語氣越來越冷,說出的話語如同驚雷一般響徹整個玄武門,城頭之上衆人聽得膽戰心驚,大將軍身後的鎮北軍卻聽得熱血沸騰。
“婉兒姑娘,老夫並不虛言,多年在草原之上著書立說,勾畫太平盛世,已經係數交付給陳諾諾陳姑娘。老夫不貪戀皇位,更對權勢嗤鼻,老夫需要的只是二十年,二十年時間足矣,五年之內掃蕩匈奴,平南疆,入西涼,收西胡,只要再五年老夫有信心建立一個碩大統一的大版圖,消除漢族和其他民族之間的隔閡,後五年廢除皇位,罷黜朝廷,又五年著律法,明是非,打造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嶄新天下,再五年這新天下成形鞏固,處處一片太平,人人可入私塾讀書,人人可讀書識字,人人可爲天下做主,有飯同吃,有衣同穿,有田同耕,有錢同使;無處不保暖,無處不均勻。”
“而老夫只是爲天下做主二十年而已,婉兒姑娘,到那時,開心小娃娃正好能夠生活在那個完美的世界之中。”
大將軍的氣勢越來越盛,以他爲中心捲起無數氣浪,那些從天而降沉澱多日的白雪忽然飛亂而起,亂舞飛揚,在大好的豔陽天中似乎又下起了一場大雪,而他本身如同一輪緩緩升起的太陽,剎那之間,身形彷彿已經高達百丈,俯瞰城頭衆人。
林婉兒一時間啞然,她能夠清楚理解大將軍的心中情懷,他是要廢除皇位和朝廷,廢除封建制度,建立一個嶄新的制度,大將軍經歷過太多,也只有他能有這樣的情懷,而且讓人信服。
在這個制度之中人人平等,如同陶淵明所言的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這便是大將軍心中的太平盛世。
那是理想中的天平盛世,人人做自己的主人,人人可以挺直腰板,昂首挺胸。
爲了這個理想,大將軍可以忍辱負重,可以冷眼旁觀,可以將一世英名拋之腦後,如今他終於要站出來,爲這個天下說一句話,做一件事情。
那一刻,林婉兒覺得,大將軍是對的,自己和城頭之上這羣人都錯了。
(ps:該死,上傳竟然忘了發佈,不過這一章是提高本書格調的一章,算是休息一天了,下面的章節便是蘭英寫《惡女》最想表達的壯懷激烈和鐵骨柔情,也是支持蘭英將這本撲街書寫完的動力,寫完之後,可以鬆口氣了。《惡女》無壞人,無膚淺之人,都是有堅持的人,這是蘭英寫書之前給自己定下的前提,當然除了韓嶗山和李恪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