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魏國肱骨之臣,天子腳下第一重臣雙膝下彎,毫無徵兆的跪在地上,低頭說道:“王爺,都是潘某教子無妨,犬子有什麼過錯的地方,還望您海涵!”
潘仁美瞪大了眼睛,震驚無比,眼眶裡含滿淚水,血絲瀰漫眼白,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卑微,這哪裡還是自己腦海印象裡那個孤傲自信的宰相父親。
朝廷風雲變幻,陰謀詭計,權利分配,你死我活,父親一直都處驚不變,運籌帷幄,未雨綢繆,讀書人殺讀書人的戲碼不斷出現,但是身爲宰相的父親一直不動如山,讓多少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無論哪個朝廷新貴得勢,在父親面前總是要彎彎腰、低低頭,喊一聲:“下官”
潘仁美看着跪下的父親,沒由來的想起了那夜欣然跪下的林婉兒,在要保護的人或者事物面前,自尊和驕傲原來是最沒有價值和分量的東西。
他突然很憤怒,憤怒於徐驍,更憤怒於自己,這股憤怒給了他力量和勇氣,毅然站在父親面前,衝着拉弓射箭的徐驍歇斯底里喊道:“徐驍,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徐驍緩緩放下手中的弓箭,臉上帶着笑意,意味深長的說道:“有點意思了,有點意思了。”
潘仁美怒扭頭跪在地上,腦②,..袋抵在地上,壓抑而悲痛的低聲在牙縫中擠出兩個字:“父親。”
潘春偉輕聲說道:“謝王爺。”然後起身扶起潘仁美,對嚴厲苛責半輩子的兒子擦擦眼淚。淡然一笑:“沒事的。”
聽到這話,潘仁美撲通一聲再次跪在地上:“父親,我錯了。”
這一聲“我錯了”不是因爲劫持了林婉兒。而是對以往種種,自己的放浪不羈和任性胡爲。
徐驍大步跨出大廳,與潘春偉擦肩而過:“以前還是小瞧你了,咱倆骨子裡竟然是同一種人。”
當年朱雀門事變,徐驍領大軍尋找白素,陛下昏迷不醒,朝廷內外罵聲一片。夏侯襄陽戰十死士與乾元殿之前無暇顧及,只有潘春偉爲徐驍開脫幾句,因爲他曾經也經歷過結髮妻子逝世的慘痛經歷。那種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驚悸和悲傷,能夠絞斷人的五臟六腑。
大凡俊傑之人必定越發依賴自己的另一半,也更加忠貞於另一半,陛下如此。徐驍如此。潘春偉也如此,另一半的消弭離去,都是他們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大概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大將軍夏侯襄陽才一直未曾婚娶。
“一種人?”潘春偉一聲嗤笑,“大魏國有一位陛下即可,不需要一位擁兵稱雄的西涼王。希望鎮北軍被取締之後,王爺可以交出兵權,還天下大一統。”宰相潘春偉的政治主張是加強中央集權。禁止武官擔任重要官職,徐驍在西涼王稱雄。他看不下去,夏侯襄陽在鎮北軍
“哈哈哈。”徐驍忍不住仰頭大笑,跨步走出相府,不知道是因爲潘春偉所言取締鎮北軍的話,還是讓自己交出西涼兵權還天下大一統。
魏鬆含笑看了潘春偉一眼,眼中的意思很明瞭,潘宰相你的大魏國只有一位陛下,而西涼也只認一位西涼王,如果朝廷不爽,來戰即可。
出了相府,徐驍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明正嚴肅的相府大門:“今天又平安的做了一次壞人,真高興。”
闖相府,用弓箭脅迫宰相公子,再逼迫宰相大人低頭下跪認錯,徐曉的囂張有目共睹,而且抱着殺意,想要一箭取了潘仁美的性命。
怎麼看,西涼王都是壞人,宰相父子卻是受人壓迫的善良之輩。
魏鬆卻啞然失笑,在西涼的時候,世子殿下經常有奇言妙語,比如義父剛剛說的這句。
有一次,世子殿下留戀夜宿於風花雪月之地,徐雲楓對衆位優伶說過:“書上所講的故事源於生活,但高於生活,不過八九不離十,也相差不大,凡是紈絝子弟作惡多端,總會讓主人公一頓胖揍,搞不好連小命都丟了,所以紈絝子弟出門一定要小心點,那些凡夫俗子,殺狗屠豬之輩說不定就是深藏不漏的頂尖高手,也是自己命中剋星,他們不但寵辱不驚,而且心地善良,行爲方正,道德高尚。”
徐雲楓輕輕“咦”了一聲,擡眼從二樓望向剛剛走進來一隊商人,目光聚焦在其中一位氣態不凡商人的腰間玉佩上,嘖嘖稱奇:“上上品!”
然後一揮手中摺扇,呼啦啦身後一羣扈從爭先恐後的撲上去,搶了玉佩,打了商人,可能下手有點重,那位氣態不凡的商人連他媽都認不出來了。
徐雲楓用扇子遮住臉龐,踩着小碎步跑下來,狠狠從躺在地上的商人身上扯下玉佩,然後揣在懷裡,像做賊一般眯眼掃望了大廳一遭,沒人站出來逞英雄,又像做賊一般跑回二樓,向着大廳內東張西望,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衆位優伶不解,您是西涼世子殿下,拿別人點東西,難道還要如此小心翼翼,開口問道:“殿下,您這是?”
徐雲楓擺擺手,解釋道:“剛剛說過了,紈絝子弟出門要多加小心,本殿下剛剛做了壞事,就怕那路見不平的絕世高手突然殺到,如今看來,這隊商人背景還不夠深厚,沒有什麼絕世高手保駕護航,我也就放心了。”
美滋滋的喝了一口小酒,徐雲楓將懷中玉佩取出來,把玩一番,忍不住高興的說道:“今天又平安的做了一次壞人,真高興。”
其中一位頗爲伶俐聰明的優伶給徐雲楓續上美酒,開口問道:“殿下也說了,絕世高手都是行爲方正。心地善良,道德高尚的。”然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露出靠着徐雲楓的香肩:“怎麼還會來我們這種地方?”
徐雲楓瞄了一眼光滑如玉的香肩。幫對方將衣衫拉上來:“最近天冷,彆着涼。”
然後捏了捏對方鮮豔欲滴的臉蛋,繼續回答道:“絕世高手嘛,來這種地方總是有苦衷的,都是迫不得已,被人逼迫,其實他心裡是拒絕。哎,也是苦了絕世高手了!”滿臉都是遺憾之色。
那優伶接着說道:“殿下盡是胡言,又沒有人拿刀架在絕世高手脖子上。他怎麼會迫不得已。”
徐雲楓認真想了半天,沒有找到答案,回答道:“你這個問題很好,我要回去查查書籍。好好思考一下。再回答你。”
衆位優伶笑的花枝亂顫,西涼的世子殿下是一位怪人。
行走在回驛站的路上,魏鬆望着衣服略顯佝僂的背影,蕭瑟,孤獨,心中不禁一酸。
初夏的風不冷,上京城的風沒有西涼那麼多風沙,乾淨溫暖的很。可是吹拂在老人的身上總是有些微涼。原來義父已經這麼老了啊,原來這位雙手將自己從死人堆裡扯出來的大魏第一戰將也已經如此蒼老了啊。
蒼老是誰都不能抵抗的最大敵人。任你如何驍勇,最後都會在時間面前低下頭,接受這個現實。
魏鬆永遠記得,義父將那把涼刀放在自己手上,給了自己一個報仇的機會,義父保駕護航,自己一路殺,一直殺到仇人面前,然後割下了對方的腦袋,報了親生父母的仇。
快步走上去,自從徐驍剛剛說出“今天又平安的做了一次壞人,真高興”的時候,他便知曉了義父的心聲,魏鬆輕聲問道:“義父,您想殿下了?”
徐驍停住腳步,嘆一口氣:“怎麼不想?雖然一直被雲楓嫌棄,但是也是想啊。”扭頭望向魏鬆,徐驍開口問道:“我死後,雲楓就託付給你了。”
這位五尺的漢子張張嘴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重重的點點頭,艱難的張口說道:“義父,我們回西涼吧!”
“嗯。”徐驍點點頭,“等三日之後夏侯和李慕白戰完,處理點事情,帶着寶玉和十三個兄弟一同回北涼。”
兩人繼續向前走,上京城的萬家燈火,將兩人的身影壓縮又拉長,壓縮又拉長。
“鬆兒,你也該娶個老婆了,沒個女人管着,生活總是邋遢不已。”
“義父,你這聲鬆兒叫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哈哈,這可使不得,你看你其他幾個兄弟最少的也有倆老婆,兒子丫頭都一大堆了。不行,回去我要給你找個長得俊俏的媳婦。”
“義父,你也知道,他們幾個那幾個老婆都不是省油的燈,私底下勾心鬥角,虛榮攀比,不知道整出多少幺蛾子的事情。”
“沒有啊,那幾個女子都很知書達理,乖巧懂事嘛。”
“義父,那是在您面前,給她們幾個膽子她們也不敢囂張啊。”
“是這樣嗎?”
“是啊。”
“翠蘭也不錯啊!”
“高翠蘭啊,義父還是饒了我吧。”
“翠蘭不好嗎?”
“長得挺俊的,就是脾氣,哎。義父,咱換個話題吧!”
“哈哈哈!”
……………………
上京城外,西涼的重鐵騎已經駐紮在雪擁關不短時間了,雪擁關是河套平原和中原大地的連接口,整個關峽呈現一個葫蘆狀,屬於易守難攻的地點。雪擁關常年大風,一入冬季,大雪滿天飛,有雪擁藍關馬不前。
近六千騎重甲鐵騎黑壓壓一片,營帳都採用黑色帆布,每人佩戴兩匹戰馬,四把長短不一的涼刀,以及輕重弓弩一套。
這種配置方式是徐家軍在平定天下過程中長期積累起來的最穩妥、機動性最強、戰力發揮最充分的方式。
與此同時,鎮北軍中已經有不下一萬人馬的騎兵也已經拔寨,駐紮在距離西涼軍不遠處。這是夏侯將軍的安排,大將軍似乎早就料到西涼動向,提前做好了準備。
當初朝廷不給西涼撥一顆米糧,西涼三州貧瘠,根本就養不起徐家軍,經過多方面論證,當時的西涼提出了兩套方案,一套是奪取有天府之國之稱的蜀地,另一方面是奪取有塞上江南之稱河套平原。
西涼謀臣和西涼五虎無不贊同前一種方案,蜀地富饒,有天險形成自然屏障,大魏一位遊吟詩人走到蜀地都讚歎:“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最主要的是,蜀地是西涼王徐驍的故鄉,是他發家之地。當年揹着母親獨身入西蜀,於蜀地一呼百應,三百餘位同鄉便和徐驍南征北戰,這也是西涼老字營最初的人馬。
有人進言徐驍:“富貴不還鄉如同錦衣夜行。”
但是徐驍看了看地圖,敲了敲桌子,指了指河套平原,說道:“奪取河套平原。”
衆人不解,多有怨言和反駁之語,開口問道:“爲何?”
徐驍於王府之內,望了望河套平原的方向:“因爲離着鎮北軍近一些。”
今夜,雪擁關依舊大風,但是天上的星星卻格外明亮,銀河如練。
重騎軍的首領司馬尺端坐在大帳內,飲酒作樂,身邊衆人都是西涼的中流砥柱,青壯年中比較有魄力的一羣人,雖然司馬尺惡名在外,但是賞罰分明,對部下極好,身先士卒,以軍功論英雄,在小的細節上從來都不注重,手下有出格舉動,他也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過去了。
不似那西涼五虎中唯一一位異性有着“虎妞”之稱的高翠蘭,治軍嚴明,軍紀嚴謹,手下若有觸犯軍紀之處,馬上棍棒伺候,下手毫不留情,就是咱們的世子殿下出馬都不給面子。
司馬尺端起酒杯,又嘆了一口氣,將酒杯放下:“前些時候有個書生奉義父命令來我大帳,那書生是個有才的人,不好色,不貪酒,而且學問大得很。我司馬尺不敬佩什麼人,除了義父,也就這位書生讓人敬重,引以爲知己。”
說到這,他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單手握拳狠狠砸在自己胸膛上,惋惜道:“可惜啊,可惜,最後竟然在我睡着的時候慘死在我自己的刀下。”
衆人勸解:“將軍不要太過傷心,您虛懷若谷,求賢若渴,怪就怪那書生不識好歹,偏偏向將軍刀尖上撞,活該他倒黴,如今能夠葬在這雪擁關也算他的造化。”
“話是這麼說,但是心中還是惋惜的,我提議敬……”司馬尺根本就沒有問過那位書生的姓名,此時也斷然說不出他敬佩之人的姓名,“我提議敬我那位書生兄弟一杯。”
衆人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