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府,蘭山島。
朱紡舟從中都天津府來,輕舟直入港口。這名年輕的綱首往年都用這艘快船運載北方的土貨南下,比如皮毛、青瓷之類。但這一趟南下,他的海船沒有載任何會拖慢速度的貨物,只裝了足夠的食水,而且出海後直接併入南下的洋流,遂如游魚一般飛速前進。
朱紡舟猶自以爲不足,又全程升八面帆搶風。其實夏天東南風緊,帆上的心思用得再多,船行速度也加快不了多少,但全程下來,竟給他額外又搶出了一天。
待到船隻進入港口,朱紡舟單手一按船舷就翻身過去,搶先踏上地面。
他回頭喊道:“休息五天,讓大家吃好喝好。酒錢我出,只不得過量、誤事!”
還沒來得及下船的水手們聽到首領的吩咐,全都興高采烈地誇讚。
朱紡舟只擺了擺手,摸了摸自家腰間包裹緊密的書信匣子,拔足狂奔。
他這種憑着一艘快船出海的人物,當然算不得大海商。不過,如果這封急信送到,就能拿到一個指定購入特殊貨物的份額。份額不多,對但對朱紡舟來說,已經足能算得上日進斗金了;過一年半載,他新買一艘大船都行。
能有這樣的好事,主要得歸功於朱紡舟和慶元府着名的大海商周客山的合作。
前兩個月裡,朝廷裡一批高官貴人合夥,私下裡與北方金人達成了協議,組建起了專門用於南北貿易的上海行。當時爲了籌建這商行奔走的,在大宋的官面上,是現在去了淮東的賈涉父子,另外一人便是周客山。
此君原是海上籍籍無名之人,和朱紡舟一樣。但最近兩年,他的財力和勢力都勐然膨脹,還捐了官,哪怕在市舶司裡,也當得一句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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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周客山的背後,通常被認爲是本地有名的大族章氏。但章氏這一代的出色人物章愷,自家也只是個通仕郎罷了,好像興趣還在仕途,哪有海上的影響力?章氏恐怕不是關鍵。
這其中真正的緣故,朱紡舟估摸着,十有八九和北方金國有關。或許周客山同時還是北方某位貴人的代表,否則他也不會在過去大半年裡,一直通過各種辦法瞞過朝廷,向北方大量運糧。
向北方走私的糧食原本大都來自兩浙,但因爲周客山的張羅,今年以來漸漸有運輸嶺南稻米北上的。嶺南素來產米,常年升米數錢而已。也不用特意籌備貨物,大舟出發向北之前,若有空艙便滿上,運到北方,得十倍之利,何樂不爲?
所以到最近兩個月,甚至開始有鉅商運了占城的稻米去中都天津府。
算上往來的時間,那成本可就未免過份。但既然有人這麼幹,就證明北面的貴人爲此出了特別的高價,能讓人賺的盆滿鉢滿。
朱紡舟也想賺的盆滿鉢滿。
所以他跑得飛快,不止想讓厲嶴坊裡的周大官人親眼看看自己的殷勤態度,也讓整個厲嶴坊的人看到,我朱某人是替周大官人辦事的!我給上頭的大人物帶來了北面的消息!
他勐衝進厲嶴坊高處的酒樓不久,又挺胸腆肚地走出來,就連厚厚的鹽漬也掩不住他滿臉通紅的得意笑容。
酒樓外頭總是有些遊手好閒的人物混着,他們多半是受了哪位海商委託,探看周客山的動向。不過這會兒,有好些身着綾羅的海商本人也都來了,因爲不敢進酒樓打擾,他們在街道對面喚作“一窟鬼”的有名茶坊坐着。
見朱紡舟出來,好幾人同時向他招手:“朱家的小郎,來!來!”
朱紡舟驟然見到幾個大海商的面孔,下意識地縮了縮頭,愣了愣才鼓起勇氣過去,作了個羅圈揖。
“你帶來了中都天津府那邊的消息,是也不是?”
“正是!”
邊上頓時有人吵吵嚷嚷:“這是第四撥了,宣老爺在北面倒是真能打聽!他能這麼持續不斷地發消息回來,可見周大官人在其中也出力不少!”
“可宣老爺也沒打聽出郭寧動手了啊?周大官人不是白忙麼?”
“廢話,周國公的大軍從山東出動,宣老爺人在中都,哪裡能曉得?他先前發來那三份信件都說無事,分明是徐州戰況還沒有傳到中都!”
“山東出動大軍,中都哪會沒有一點風聲?那還是他無用!”
“都住口,咱們問正事!”一條壯漢斷喝一聲止住衆人,回頭客氣問道:“朱家小郎,這次宣老爺的書信上怎麼說?”
“中都方面出動大軍南下!據說合計五萬大軍,兵分兩翼,先取河北、大名,要一舉踏平開封!”
茶館中幾乎是轟然一聲,所有人都跳了起來。
酒樓高處,周客山往下俯視,看着許多商賈心急火燎地跑開,有人一不留神腳下拌蒜,摔得臉上手上都是泥濘,但他起來不管不顧地繼續狂奔,一丁點也不耽擱。
“怎麼樣?”
周客山回首道:“北面大軍廝殺,對海商們來說,不止是糧食的需求大增,鐵料、竹料、膠漆、藥材的價格也會上漲,每人都能大賺一筆,而販運到南方的戰馬數量或許更多。在他們眼裡,這是大好事!”
他所在的位置,是酒樓的頂層雅座,席上擺着花團錦簇也似的酒菜,一桌怕不得三五貫銀子。但坐在桌邊的只有兩人。
一人是原本的浙東提舉,近來新兼了沿海制置司的章良朋,另一人是賈似道。
“海賈歸來富不貲,以身殉貨絕堪悲。似聞近日雞林相,只博黃金不博詩!”
聽得周客山這番話,章良朋冷哼一聲,唸了兩句詩。
周客山哈哈大笑:“詩是好詩,說得也對。但商賈本來就是如此,何況是海商?咳咳……我還是一句老話,堵是堵不住的,堵不如疏。”
先前南朝阻斷糧食貿易,周客山在慶元府的影響力有限,幾乎束手無策,商賈們對着朝廷官員的號令,也沒有什麼辦法。
可短短几個月下來,海上貿易不止有金國中都朝廷大力扶持,最近還得了南朝行在的貴人插手其間。那些貴人們自家拼湊出一個商行撈錢,又用各種辦法爲之保駕護航。這一來,海商們的腰桿子明顯硬了,最近這陣子越來越肆無忌憚!
章良朋對他們毫無辦法,周客山反倒成了願意替朝廷着想,替官員分憂的可靠之人。
此時坐在酒席另一邊的賈似道把書信反覆看了幾遍,起身道:“兩位,我不奉陪了。北地局勢既有變化,我這就趕回行在,向史相公稟報!”
賈似道最近身在慶元府,卻是行在那邊的紅人。
他陪同宣繒北上,在海州等地都安排了傳信的潛伏人手,還請周客山出面,在中都天津府收買了可靠的海商,所以宣繒才能隔三差五地傳來北方消息。這較之當年聘使北上,幾個月音訊全無的局面,不知道強了多少。所以行在那頭一直有傳聞說,史相打算給賈似道一個出身,以便日後擢用。
前幾日有軍報說,那中都的執政權臣郭寧不知何時在山東聚集大兵,又收買了定海軍的餘部,於是撐着南京路空虛,一口氣殺近了開封。
這情況,對大宋在淮南等地的戰況或有好處,但宣繒在中都一點都沒發現,未免失職,於是有人估摸着,宣繒回返中都以後會受斥責,隨即賈似道在慶元府也門庭冷落。
不過,宣繒從中都傳來定海軍再發大軍的消息,這可關鍵的很。如果及時送到行在,必定有益於史相運籌帷幄。
當然,負責接收消息的賈似道也一樣連帶着行情看好。
這會兒他起身告辭,章良朋連忙送出幾步。
賈似道登上馬車走遠,章良朋還眯着眼看了很久。
他折返回酒樓高處,忽然問道:“賈似道和你,都認得北面之人,對麼?”
這話裡,隱約有點指責,似乎還有威脅的意思?周客山只輕鬆地笑着,說道:“咳咳,世伯,你來看。”
他牽着章良朋的手,站到窗靈旁,指着酒樓後頭小巷裡,五輛前後相繼的馬車。
“這裡是五千貫錢,另外,還有等同於五千貫的金珠。銅錢是賈似道方纔留下的,是史相公門下一位樞密院承旨專門指名,要給世伯你的禮數;五千貫的金珠,是我名下的海船兩天前帶來的,那是中都朝廷周國公門下左右司的李郎中,給世伯的好處。”
章良朋倒抽一口冷氣,他指着馬車,手指都在打顫:“這,這……”
“世伯,中都方面這下子,動用了十數萬雄兵南下,以定海軍虎賁之精銳,開封絕不能擋。不久之後,大金就依舊只有一個,而單獨一個雄踞域中的大金國,再掌控着如此強兵……他們要從咱們大宋獲得點什麼,其實不難。”
周客山壓低嗓音:“與其讓南北再起兵戈,靠刀槍說話,不如兩家和和氣氣,做些生意。海上的事情,就按海上的規矩辦,兩家朝廷各取所需,誰也不吃虧,對麼?”
章良朋勐然退回座中,半晌不能言語。
大宋的朝廷,想要靠貿易來驅動金國,由此挽回百年來對金國的被動。可是,看看大宋商賈的模樣,看看這些人爭先恐後地與金國做生意,向金國輸入一切所需的動作,章良朋只覺得,蒼茫大海上孕育出了一個怪物,而這怪物絕非大宋所能控制,倒更像是金國的工具。而中都朝廷這一趟動兵,得到的遠不止半個金國的疆域,其後繼影響,必定會深入大宋,引起更大也更劇烈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