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仗……不不,在阿多眼裡這壓根不能算打仗,頂多只能算對峙和威嚇而已。
自從阿布爾和昆布哈兩人投靠以後,衆人對周邊蒙古部落有了更清楚的瞭解,於是行動的底氣十足。
早些年蒙古強盛時,對草原東部乃至金國東北內地的進攻和控制,主要由成吉思汗的弟弟們,也就是所謂東道諸王來實現,另外,也有代表成吉思汗本人的木華黎參與其間。
短短數年裡,蒙古人的影響力直抵臨潢府、會寧府、肇州、泰州等重鎮,向東南切斷遼西走廊,囊括了方圓數千裡的龐大地域。蒙古本部以外諸多異族被挾裹了無數,契丹和女真的有力人物都爲蒙古鞍前馬後效勞。期間別勒古臺一度進駐臨潢府,繼木華黎之後,取得了對契丹餘部的控制權。
後來定海軍插手東北,在武力和財力兩頭都壓倒了蒙古人。隨着怯薛軍在中原受挫,東北胡族也似被打了雞血一般,轉頭與蒙古爲敵。蒙古軍主力調走以後,諸多千戶部落無法立足,陸續都退回草原,勉強維持着大周和蒙古的東北邊界。
俗語道,虎瘦雄風在。這局面維持了兩年,大周的東北招討司並不敢更進一步。
但是,最瞭解蒙古人的,始終都是蒙古人自己,而且越是身處底層的蒙古人,越能夠感覺到生活的艱難,也就判定了諸多蒙古部落的窘境。
阿布爾和昆布哈等人看得很準,草原東部這些千戶部落不僅沒有能力擴張,也沒有能力抵抗外來的襲擾。他們所依賴的,只是成吉思汗的餘威,除此以外,他們和草原尚未統一時,各地的模樣並無區別。
呂樞等人收攏漢兒奴隸、奪取牧場牛羊以後,一直以烏沙堡的廢墟爲據點。
這座城池原有五里長的城牆,現在只剩下一人高的城基。城基內部的建築業大都倒塌,木料被燒燬或搬走了,只有石頭和磚塊留存。圍繞城池邊緣,本來有兩道壕溝,早年蒙古軍以萬馬負土填壕,將之填平了。
城池後方的坡地也未見得陡峭,漢兒奴隸們連夜在上修建的柵欄,作用並不體現在防備蒙古人進攻,主要是防備牛羊逃散的。
阿多曾經參與過定海軍在海倉鎮屯堡與蒙古人的廝殺,他非常確定,烏沙堡的防禦能力及不上海倉鎮屯堡的十分之一,烏沙堡裡臨時湊起的烏合之衆,論戰鬥力更及不上定海軍的十分之一。
更不消說屯堡裡這幾個帶兵的……
阿多這陣子能做的,是自己擅長的老本行:用廢棄的木料和武器碎片拼湊起了幾個狼牙拍、幾座行女牆,又利用漫山遍野的牧草製作了大批可供點火投擲的燕尾炬。
除此無它。
他腦子裡還有許多工具的圖樣,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眼下他連鐵製工具都湊不出,只能做到這幾樣了。
至於呂樞和盧五四,阿多估摸着他們肯定比較強,但強得也有限。呂樞整天拿着自家身份說事,鼓舞士氣;盧五四則揪出了幾個混進塢堡的奸細。
除此以外,指揮戰鬥的本領大家半斤八兩。呂樞略強些,但衆人又不放心他親臨前線。
無論怎麼看,這點力量如果當着強敵,應該是被一擊即破的。在阿多的印象裡,按蒙古軍攻破界壕時的戰鬥力,隨便來一個蒙古百人隊披甲猛突一陣,就能殺進塢堡裡砍瓜切菜。
但現在,十幾天過去了,他們居然攻不下一座小小廢墟。
圍着烏沙堡的蒙古人數以千計,周邊有漢兒奴隸逃散的好些千戶都派了人來。可他們從來就沒能組織起像樣的進攻,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死了十幾個人就退回去。
蒙古人一向堅韌耐戰,怎麼會成了這樣?
阿多這次北上,見得蒙古人很多,感覺他們還是寬臉龐、高顴骨……是原來那批,沒變種啊?
他迷惑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蒙古人吃奶酪、羊肉,喝羊奶長大,只要不遭遇白災黑災,他們的肉食普遍充足,所以體格比普通漢人要壯實。他們性格也很堅韌,在漢兒無法承受的惡劣環境裡都能堅持生存。
這樣的民族組成軍隊以後,下限非常高,戰鬥意志和韌勁根本不需要去特地維持。可這支軍隊的首領,想法變了。
過去兩年裡,草原和中原的貿易,在草原這一面,大頭掌握在控制狗濼的也裡牙思手裡。也裡牙思憑此獲利豐厚,不止沒有吃漢兒的虧,反而不斷擴充部民和份子地。
草原東部邊緣的這些千戶部落,素日裡只能捏着鼻子奉承也裡牙思,可別勒古臺搶了也裡牙思的榷場,難道又能分潤好處給他們?
說到底,這些亂子的起因和他們毫無關係,在南方和叛亂蒙古人廝殺的西域各部軍隊,也和他們毫無關係,大周就算髮動大軍攻入草原,首先對付的也是黃金家族,和他們這些遠離蒙古核心圈子的部落沒有關係。
他們糾結的,只是漢兒奴隸,只是被掠走的羊羣和物資……這算什麼大事?等到整樁亂子底定,若黃金家族擊退周軍,我們再去攻打城池,也來得及。若周軍打贏了黃金家族各部,我們留着這些漢兒的命,正合用來示好!
也克蒙古兀魯思崛起,造就了一大批頗具眼光的千戶那顏,現在這些千戶那顏們普遍發揮了自家的智慧。甚至有些本來不相干的千戶那顏,爲了避免被黃金家族徵調去正面對抗周軍,也不辭遙遠地帶兵來到這裡,擺出對抗強敵的模樣。
阿多心裡有數,強敵其實不怎麼強,所以蒙古人每次發起進攻,都像是此刻模樣。
天還沒亮就鬧哄哄地整隊、移營、分派武器、安排作戰任務,然後慢吞吞衝到城牆附近,射一通箭,叫嚷一陣,往前衝幾步,再退回來。這表現,讓阿多恍惚覺得,自己遇到的不是蒙古軍,而是當年大金治下的乞丐軍隊。
阿多提起直刀,沿着城牆巡視了一圈。
回到原地之後,他發現那些蒙古人還在鬧騰。風聲帶來他們的片言隻語,好像是營地裡某個百夫長和旁人起了衝突,其他人都在起鬨。
他們鬧騰的聲音越來越響,點起的火把越來越多,把活動在屯堡廢墟周圍的野狗羣都驚動了。
這些野狗,最初應當是界壕沿線金國駐軍飼養的家犬。主人被殺死之後,他們倖存下來,靠吃腐肉維持生存。聽到軍隊調動呼喝的聲音以後,這些狗大概以爲很快就有屍體可以吃了,於是兩眼冒着綠色的光芒,慢慢靠近屯堡,然後小心地停留在箭矢射程以外。
但蒙古人始終沒有出營,戰鬥也不曾開始。
野狗們耗盡了耐性。它們失望地磨着牙,夾着尾巴,穿過前幾天短暫廝殺的戰場。有一條狗嗅到了地面乾涸的血跡氣味,嗚嗚叫着來回跑了幾圈,但其它的狗不理會,它只好跟着領頭的大狗,奔往屯堡西面連綿的荒原去了。
天色將明未明,東面的天空透出魚肚白,西面的天空依然黯淡。
黯淡天穹下,一名風塵僕僕的周軍哨騎撥馬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