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面的蒙古軍,正砍瓜切菜也似上來。西面的定海軍嚷嚷着,說他們奉命前來救援,替僕散宣使彈壓亂兵,其實心思昭然若揭。
受命去負責兩個方向的將校本來遣人流水價奔回報信求援,很快就沒了聲息,只有潰兵大團大團地亂走。
僕散安貞只有冷笑,這局面也真是可笑。
他剛到河北不久,就整頓兵馬南下山東,雖然結果不如意,好歹和和定海軍對峙了一場。如今苦心經營一載,以爲能夠彰顯武威,誰知大軍稍稍驚動,立即土崩瓦解。
練了一年的兵,結果還不如從前了。
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麼?
仔細想來,其實也並不荒唐。
女真人的衰退,是大金國日趨強盛的必然結果。隨着國勢穩定,疆域廣闊,地位高的女真貴人們沉浸於安定富足的狀態,而基層的女真人不斷融入到農耕環境,失去了射獵習戰的土壤,同時也失去了對戰爭掠奪的渴望。自世宗朝以後,金軍就已經內收遼漢之衆,外籍部族之兵,女真人在軍隊裡的比例持續降低。
待到大蒙古國自高原崛起,金軍與之連戰連敗,損兵折將數以十萬計。這其中,女真人的絕對數字並不高,但因女真人的人口總數有限,其相對比例卻頗爲可怖。可以說,女真人裡,世代在邊疆服役的雄健尚武之人,早已被朝廷斷送了七七八八。
在此情況下,僕散安貞以強力手段收攏河北八猛安,將大批女真壯丁納入軍隊中,加以嚴格訓練。其過程中,河北各軍州遠近騷動,有些女真民戶家裡,丁男若皆強壯,頓時盡取無遺,以至於號泣動乎鄰里,嗟怨盈於道路。
站在僕散安貞的角度來看,他往山東擴張失利以後,痛定思痛,遂效法郭寧的軍戶制度重建猛安謀克,用他覺得可靠的女真人取代了原來的漢兒兵卒,加以嚴格訓練,這是爲了大金國的振作而不得不然。
可站在那些普通女真人的立場去想,時代已經變了,徒然刻舟求劍,可乎?
郭寧抵達山東的時候,便見到本地的女真人謀克貧困潦倒,依靠爲海上私商提供食水勉強過活。河北地方上,大部分女真人也同樣如此。他們或是農人,或是商賈,或是小吏,甚至可能是爲人作佃的貧民,唯獨不是武人。
他們已經幾代人沒有摸過武器了。
就算經歷了嚴格的訓練,硬生生被塑造成了武人,他們真能打仗嗎?真願意打仗嗎?
他們能像蒙古人一樣,流淌野蠻的血脈,渴求擄掠屠殺嗎?他們能像定海軍的將士一樣,吃盡了人間之苦,渴求用戰鬥來扭轉命運嗎?
僕散安貞認爲,回答應是正面的。所以他竟有勇氣帶兵出戰,直抵中都。但現在他知道了,絕大多數女真人並不如他所想。
明明女真人的數量要多,明明土崗上,至少土崗東面的狹窄地形並不難防守,可河北軍將士一看那些蒙古人和漢人橫衝直撞而來,頓時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們壓根沒有抵抗的意志,要麼慘叫着逃跑,或者絕望的跪地求饒,也有人躺在地上,仰面看天,擺出隨便來殺的姿勢。
還勉強保持隊列的,只有僕散安貞身邊少量近衛。
這些人並非僕散安貞在河北征募的兵士,而是作爲僕散家族核心武力的私兵。僕散安貞當日依靠這支力量,在中都城裡庇護了逃難的徒單鎰,就連胡沙虎一時也不敢妄動。
僕散安貞覺得,有這支真正的精銳在手,總有機會脫身。
誰知往兩側逃散的女真人連連退縮,那些心膽俱裂之人沒了方向,下意識地都往將帥所在的地方聚攏過來。轉眼間,帥旗周圍無數人擠擠挨挨,簇擁成團。
就算天色昏黑,這也太顯眼了!
僕散安貞連聲喝令降下帥旗,吹滅松明火把,隨即又脫掉自家錦緞戎袍,混入近衛隊列。可近衛們甲冑鮮明的威風隊列,本身就是最好的目標,潰兵們折返回來,一眼就見到他們,還是不斷聚集。
“都他孃的散開!這樣聚在一起,是唯恐兩邊的敵人沒有衝殺得方向嗎?”僕散安貞連聲怒罵,又指着身邊的部下們喝令:“你們去,讓他們散開,莫要擋着我下山!我們趕緊走,再有攔路的,立即殺了!”
部下們面面相覷。
他們是追隨僕散家族多年的親信私兵沒錯,但正因爲是親信,所以愈發能看出僕散安貞的問題所在。
這位大金國屈指可數的將門子弟,軍政兩途的才能俱都出衆,說到運籌帷幄,確有常人不及的見識。可惜他自幼安享富貴,絕少經歷艱難,所以平日裡有多麼英武,關鍵時刻就有多麼昏着頻出。
漸漸蒼茫的夜色之下,數以千計的女真人潰兵正被驅趕回高坡頂端。這些人的精氣神全都垮了,已經將這支軍中最後的精銳當做自己最後的依靠,哪裡還會遵命散開?如果在這時候揮刀殺人,又焉知這些士卒們不會窮極反噬?
如今東面有蒙古人如狼似虎,西面是定海軍凶神惡煞,眼看這兩家搶上高坡就是前後腳的工夫。
蒙古人自然是恐怖的強敵,沒人認爲適才那千把人的損失,會讓雄踞萬里草原的強大政權傷筋動骨。而定海軍的力量之強,更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們甚至能打贏怯薛軍!這樣的強大軍隊就在山東,而我家僕散宣使還曾經謀劃過他們的地盤?
沒有任何一名將士是傻子,沒有人認爲己方還有擊退敵人、簇擁僕散宣使逃走的可能。頂多保住僕散宣使不要死在潰兵手裡吧,一會兒若能若能待價而沽,或許大家還能有點活命的機會。
退一萬步講,就算護着僕散宣使突破了這兩軍的左右夾擊,難道還要奔逃野地,期盼能躲過輕騎追逐?
蒙古人的騎兵,定海軍的騎兵,護衛們都是見識過的!
所有人心念急轉,幾名身披精良甲冑的護衛統領竟不稍動,於是其他的護衛也不動。
此時河北軍中的重將們也不知去了哪裡,猶自努力的,只有僕散留家。
這位僕散安貞的同族猛將在料石岡邊緣的一處坍塌古塔周圍,往來廝殺了好一陣,彷彿力氣用不完。他的左臂被人用彎刀劃過,當即綻開了碩大的血口子,血口內側的肌肉、筋腱俱斷,慘白的骨頭都能看得見,鮮血更是噴涌如瀑。但他縱聲大喊,一刀又一刀地向着山道下方試圖衝上來的蒙古人亂砍。
下方的蒙古人忽然拋了一支火把上來,火光照亮了他整個身影。
隨即好幾支箭矢同時飛到,貫入了他的頭顱、腹部和肩膀。僕散留家丟下直刀,栽倒在地。他兩眼看着天空,可是天空深黯,看不到什麼了。
在他身邊,傳來蒙古人的呼喝聲,鐵騎的撞擊聲,甚至還有馬的嘶鳴聲,有一匹馬的繮繩被主人用力拉扯,有些不樂意地進一步,退兩步,踏過身處斜坡上的僕散留家,使他的意識徹底消散。
牽馬上來的蒙古那顏滿身浴血,看起來凶神惡煞,正是先前指揮怯薛軍出擊的失吉忽禿忽。
先前的失敗,使他面臨着無法承受的羞辱,好在成吉思汗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他得牢牢抓住。
當他率部撞過僕散留家的阻礙,站到料石岡頂端平臺的時候,見到他身影的所有女真人,全都靜了一靜。而失吉忽禿忽的視線越過他們,投注到了平臺東面。在那個方向,定海軍將士緊隨着一名虯髯將軍,幾乎同時現出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