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並非謬讚,陸宗主當初曾發下宏願,勢要救助天下苦難女子,讓她們擺脫苦海,迎來新生,雖時過境遷,世事無常,但如此決心氣魄,直到現在,仍然令人欽佩動容。”
“沉魚宗遭逢罹難,受損嚴重,也依舊讓離宗的長老弟子,各自帶走一份資源,以後能有安身立命之基……”
“當今天下,也沒多少仙門道統,能做到這一步。”姜瀾面帶微笑,由衷讚歎着。
宴席上的衆多長老聞言,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觸動,眼眶微紅,看向宗主陸沉魚的目光,帶着深深感激。
沉魚宗的不少長老,都是有着一些故事的。
在如今這樣的災禍面前,仍然有許多人留下來,要和宗門共渡難關,凝聚性也可見一斑。
凌竹韻看着陸沉魚的目光,也帶着欽佩。
“我不過是見慣了她們的苦難和麻木,心有不忍罷了,受不得姜瀾聖子這樣的誇讚。”陸沉魚微垂眼眸,心緒此刻也有些複雜。
當初她名動天下,豔壓八方,多少天驕才子,爲博她一笑,一擲千金。
那時候的她躊躇滿志,心氣極高,這纔有瞭如此宏願。
可惜,歲月也磨平了她的棱角和壯志,如今連沉魚宗都快經營不下去了,談何救助天下苦難女子?
難、難、難……
“我也知沉魚宗如今的困難,舉宗遷移,再重新在宗立派,談何容易?”姜瀾把玩着白玉杯盞,輕輕晃動着。
當中晶瑩淳厚的酒液,如葡萄一般,泛着剔透一樣的光澤,酒香驚人。
陸沉魚聞言,隱隱猜到了姜瀾的用意。
這是想讓自己開口,求他幫忙嗎?
“姜瀾聖子所言沒錯,再重新開宗立派,談何容易……”
“我也在想,要不將沉魚宗解散算了。”她輕嘆道,目光掃過眼前的諸多長老,心中有着千般愁緒和萬般不捨。
這畢竟是她的心血,說解散就解散,如何捨得?
“這個世界,終究講究弱肉強食,不論男女,弱者註定會被踐踏,天下苦難之人,又何其之多?瑤池宗身爲仙門大派,底蘊深厚,多少天之嬌女拜入其中,乃是世間女子所求之聖地,可連瑤池宗,也做不到救助天下所有苦難女子。”
“連收徒要求,也無比苛責嚴格。”
“有決心,有氣魄,卻無實力和能耐,一切都是空談。”
姜瀾慢悠悠地說道,並拿當今的瑤池宗來做比較,絲毫不在意一旁的凌竹韻。
倒不是他有心說瑤池宗的不是,畢竟這完全就是實話。
凌竹韻何嘗不想讓瑤池宗幫助沉魚宗,但若是破例開了先河。
其餘女子宗門遇到危難麻煩,都去尋找瑤池宗的庇護幫助,那瑤池宗還要不要開宗立派,傳承下去了?
在這個世界,想要站穩根基,最重要的就是實力,有了實力,再談抱負。
不然到頭來,只會淪爲笑柄。
在很多人的眼中,這陸沉魚其實就是個笑柄。
當然,姜瀾也沒資格去嘲笑人家,身處黑暗,追求光明,本身是沒錯的。
“姜瀾聖子說的是,以前是我過於天真,若早知這條路如此艱難崎嶇,或許我當初也不會說出如此大話。”
陸沉魚眼眸微黯,並未反駁,這些道理,她也是如今才懂得的。
她以前曾以爲,只要能將宗門凝聚一體,上下齊心,什麼困難和阻礙都能渡過。
理想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
只是血仙教的一名八境大能,就輕而易舉地將沉魚宗千年基業,一日摧毀。
“宗主……”
宴上的一衆長老,此時都心有悲慼,更多的還是無力。
“姜瀾……”
凌竹韻心有不忍,她本以爲姜瀾開口,是打算相助沉魚宗渡過此難,可沒想到他直接給人家傷口上撒鹽。
姜瀾瞥了她一眼,笑了笑道,“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但……但是你也不能這麼說呀……”凌竹韻低聲迴應。
“那我該怎麼說?”
“如果你站在陸宗主的位置上,你又該怎麼做呢?”姜瀾問道。
凌竹韻一時語塞,她該怎麼做呢?
“讓你幫我……”她下意識地看着姜瀾,低聲呢喃,耳根卻悄悄地紅了。
姜瀾呵呵一笑,道,“幫你是沒問題,但你到時候如何回報我?”
“人情都有被消磨耗盡的一天,何況本就毫不相干的人呢……”
凌竹韻被他這個問題給問住了,然後也不由得開始認真思考起來,該如何回報。
姜瀾確實幫自己挺多次了。
最開始在安陽城相遇的時候,他就提醒過自己,讓自己小心葉銘……
後面安丘城遭遇血仙教的襲擊,他出手殺了血衣公子,以及這一次。
凌竹韻從來就是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她這麼一盤算,發現自己確實有些虧欠姜瀾。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下意識地把這當成理所當然了。
“不過有些時候,做一些事情,確實是不圖回報的,就像是我得知你被血仙教的人襲殺,身負重傷,逃至亂雲山脈時那樣……”
姜瀾見她這副模樣,心中一樂,起了逗弄心思,面上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情,溫聲說道。
凌竹韻正在認真考慮,要如何報答他的人情。
姜瀾這冷不丁響起的話,讓她整個人直接愣住了,接着反應過來,臉蛋噌一下就紅了起來。
雖然戴着面紗在,但纖秀白皙如白天鵝般的雪頸,都變得一片殷紅。
她眼眸有些慌亂地四下看了下,見沉魚宗的一衆長老,都一副彷彿沒聽到、沒看見,只是低着頭的樣子,心中略微舒了口氣,強壓下很想站起身離座的念頭。
“我……我知道了……”
“你以後在人前,不要說這種讓人害……害……的話。”
凌竹韻趕緊給姜瀾傳音道,只是“害羞”兩字,卻遲遲說不出口。
她以茶代酒,此時端起茶杯,想要掩飾自己的慌亂,但喝了半天,才發現自己戴着面紗在,然後又慌慌亂亂地揭起面紗,瑩潤光澤的小嘴,輕抿着茶水,這才慢慢將心緒平復下來。
姜瀾心頭一陣啞然失笑,這傻白甜聖女,若論單純,倒可以和李夢凝一比了。
人前聖潔出塵、清冷高貴,如天山的雪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人後一句簡單的玩笑話,也能讓她面紅耳赤,害羞半天。“陸宗主若是打算解散沉魚宗,我其實可以順手幫你,血仙教目前不好和瑤池宗正面交手,那必然會將一位八境大能之死這筆賬,算到沉魚宗頭上。”
“沉魚宗解散後,那些普通弟子和長老,估計都會被血仙教暗中盯上,尋求機會報復。”
“而恰好昌隆商盟近日,又開闢了數條商道,正是缺人的時候,若是沉魚宗的諸位長老弟子,有意謀個生路,我倒是可以給昌隆商盟那邊的幾位管事說一聲,讓他們給個方便。”
“血仙教目前,可還沒膽量,敢和昌隆商盟硬碰硬,到時候諸位長老,既能得到庇護,也能有一份謀生的差事,可謂一舉多得。”
姜瀾看向垂眸低頭,看似在自顧自吃着菜餚,實則心思早已不在這裡的陸沉魚,微笑着開口。
他知道陸沉魚的心思,既想和光同塵,又不願沾染泥俗。
解決沉魚宗目前這一困境,於自己而言,這確實只是舉手之勞,小事一件。
以自己的權勢,隨口一句話,就能庇護得了沉魚宗,不至於讓其落個解散的地步,甚至還可能改變以往的頹勢局面,迎來好轉。
可既想讓自己幫她,卻又不想拉下臉面、放下身段開口請求,甚至於還想着讓自己主動開口來幫她?
蓮花生於污泥,清高華美,習慣了讚美誇譽,自然不想再被那污泥,弄髒自己的花瓣。
陸沉魚現在就是這麼個狀態。
潔身自好是個美好的詞語,也是個美好的品格。
但姜瀾覺得,這並不適合她。
他反倒是喜歡,蓮花片片飄落,在污泥襯托下那恍若掙扎一般的美感。
“多謝姜瀾聖子的建議和好心,我會好好考慮的,若沉魚宗真走到解散的那一天。”
“那我這個宗主,也會想辦法,儘量庇護其周全,不讓血仙教的人,傷任何一名長老和弟子。”
陸沉魚長長的睫毛輕顫,低着頭看向面前的酒液,輕聲迴應道。
澄澈晶瑩的液麪,倒映着她的臉蛋,歲月的流逝,並沒有在上面留下過任何痕跡,依舊如當初那般美貌。
她吃過駐顏果,那是可永葆女子青春的一枚異果,數量稀少,價值連城。
沉魚宗的絕大多數長老,都已然上了年紀,不過都沒有誰如她這般,面容依舊白皙秀麗,肌膚細嫩白皙。
只是永葆青春,只是相對的。
她眼神裡看遍事態紅塵的滄桑和疲倦,是掩飾不住,一個人的心態,不可能真正保持青春。
她也不是尋常女子,姜瀾話裡話外之音,她自然都聽得出來。
又是人情、又是回報……
想要他相助,可以,但如何回報?沉魚宗上下,還有什麼能入他眼的?
陸沉魚心中嘆息,世間男子,她見得多了,曾經追求、拜倒於她裙下,想要得她一笑的,不知凡幾。
姜瀾是何目的,她又豈會不知?
“陸宗主大義,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姜瀾微微一笑,手指卻是不緊不慢地敲着白玉酒杯。
當中的酒液也隨之,盪漾出一道道細小的波紋。
陸沉魚擡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卻是沒有再說什麼。
這場酒宴,並不盡興,但一直到結束,姜瀾都還是給予了沉魚宗充足的面子。
宗門雖然破了,但出於禮節和恩情,沉魚宗還是在後山收拾出了兩座較爲完整的宮殿,供姜瀾和凌竹韻休息。
只是兩座宮殿,相距較遠,並沒有捱得很近。
凌竹韻也有些擔心沉魚宗會將她和姜瀾安排來住在一起。
戌時剛過,未至亥時。
凌竹韻在蒲團上靜靜打坐,靈臺卻並不空明,腦袋裡甚至有不少雜七雜八的思緒,讓她不時往殿外或者窗外看一眼。
但除了清冷騰騰的月色外,一片安靜,並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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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在期待個什麼,總是下意識地想往那裡去看。
“師尊說過,如果哪一天發現自己除了修行以外,腦子裡一直忍不住想着某個人,那很大概率是滋生心魔了。”
“必須斬去這個心魔,才能平復心境,順利地破境修行下去。”
“姜瀾是我的心魔嗎?”
“但書上又說,這很可能是因爲喜歡上一個人了……”
凌竹韻捫心自問,開始思忖,然後慢慢的,臉蛋開始發燙起來,想到了白天姜瀾在沉魚宗衆人面前所說的那些話語。
而此時,亥時過了,三更天剛到。
姜瀾揹負着手,站在寢宮大殿當中,似是在看着窗外的朦朧月色、莽莽羣山,又似在思索着什麼。
片刻之後,伴着夜風,一陣素雅好聞的幽香,在殿內瀰漫開來。
一道白髮如雪的婀娜身影,靜靜站立在大殿當中。
其面龐如月,玉軟花容,眉心間有着一點紅色梅花鈿,未施粉黛的臉上,肌膚晶瑩細膩,美麗無暇。
雖身着一身略顯寬大的素色籠紗長裙,卻依舊難掩有致驚人的身段,若一株綻放的仙葩,展現其不爲世人所知的美麗。
“陸宗主看來是想好了?”
姜瀾對於出現在殿內的陸沉魚,卻是並不意外,臉上帶着淡淡笑意。
“姜瀾聖子既然讓我三更天過來,那我自然如約而至。”陸沉魚平靜回答道。
“陸宗主果然是個聰明人。”姜瀾淡淡笑着,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似是打量,又似欣賞地看着眼前佳人。
陸沉魚很平靜,目光沒有和姜瀾對視,而是看着他身後無垠的虛空。
她知道姜瀾當時說完話之後,不會無緣無故地敲擊三下酒杯,大家都是聰明人,很多事情,不會細說,一點就明。
“陸宗主可是想好了?”姜瀾依舊淡淡笑着。
“今夜如約而至,便已然想好。”
陸沉魚目光終於看向他,輕聲道,“沉魚宗不能解散,希望姜瀾聖子能夠幫我。”
姜瀾微微頷首,然後道,“既然如此,那把裙子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