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根生裹緊了棉衣走到房門,穿過院子,開鎖拉開了院門。只見潛淵三人站在門外,都是一副倒黴透頂、幾乎凍死的模樣,潛淵的兩隻手背血痂都結成了冰;尋秋池腦門上和衣服上血跡斑斑,嘴脣也裂了一道大血口;玲子的手臂用一塊布條吊着,似乎是骨折了。
“啊呀!”福根生叫了起來,“快!快進來!”
三人互相攙扶着進了院子,福根生叫道:“國英啊!快去燒點兒熱水!”
他的老伴聞聲而出,看見潛淵他們也是滿臉驚嚇,連忙往廚房跑去。
福根生把他們讓進了屋,可惜江淮居民沒有燒炕取暖的習慣,屋裡也是冷如冰窟。尋秋池耍賴,說要去廚房竈臺後面坐着,那裡燒着火暖和,福根生說好吧你去吧,反正我老伴在。
尋秋池出堂屋去廚房,潛淵和玲子站起來跟着,福根生不明所以,一邊問:“你們也冷啊?”一邊也跟了上去。
福家的廚房大約有二十平米,正中央是個土竈臺,埋着兩大一小三口鍋,大鍋和小鍋的間隙還有兩隻更小些的鋼精鍋,那通常是爲了充分利用餘熱而燒水用的。
孫嫂剛剛點燃了竈膛裡的稻草,正在往大鍋裡舀水,見尋秋池進門,便說:“燒水很快的。肚子餓了吧,我下點兒面給你們吃?”
尋秋池點點頭,坐到竈臺後面去烤火。竈臺後並排放着兩張小矮凳,她特地選了靠外的一張,孫嫂舀好了水,自然而然就坐到靠裡的那張去燒火。
潛淵和玲子也進了廚房,福根生向老伴代爲解釋說:“堂屋裡冷,醫生們要過來暖和暖和。”
孫嫂問:“你們吃掛麪嗎?”
“吃!你快下!”福根生催促。他轉向潛淵,帶着三分埋怨三分怒氣說:“我的醫生啊,你們到底去哪兒了?讓我們好找啊!我們還以爲你們都一起死在李蘆萍家了,正準備明天早上報警吶!”
尋秋池探出竈臺問:“報了警,警察們立即就能到嗎?”
福根生說:“怎麼可能?大雪封山呢,最早也要三四天後。醫生,李蘆萍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爲什麼房子突然塌了?”
潛淵搖頭說不知道,玲子補充:“我們只是好好在屋裡說着話,突然就用東西炸了。老支書,你看我的手臂。”
“沒事吧?”福根生擔憂地問。
“當然有事。”玲子說,“骨頭茬子都穿破了皮了。”
福根生跌腳說哎喲,真是活見了鬼了,怎麼會炸嘛!
“是啊,怎麼會突然爆炸了呢?”尋秋池接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孫嫂。
孫嫂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勉強笑了一下說:“你們沒事就好,否則我們老福都沒辦法交代,搞不好還要去坐牢。”
尋秋池托腮說:“支書坐牢就不必了,就算意外死了兩個村民和三個從省城來的醫生,也不是他的錯。你說是吧,孫嫂?”
孫嫂說:“啊?什麼?”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喊道:“哎呀根生,你快去後院再多抱點兒柴火來,這裡馬上燒完了!”
福根生立即應聲出去,屋裡便剩下四個人,這四個人居然同時沉默了半分鐘,廚房裡只聽到柴草燃燒的輕微而溫暖的噼裡啪啦聲
。
潛淵緩緩開口:“轉移吧。”
孫嫂不明所以:“你說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大家都以爲她是無辜的,因爲她表現得實在太正常了。她滿臉的困惑不解,手裡的活兒卻沒停下,還在麻利地將稻草打結扔進爐膛,用鐵通條塞到深處,就像一個在竈臺後忙碌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
然而她自己破功了,大概是幾十年來從未和反選擇委員會打過交道,不知道對方有多大能耐,有什麼手段,會把自己怎麼樣,她居然半是激動半是害怕的渾身顫抖起來。
“我……”她上下牙關打着顫說。
“你作孽啊。”尋秋池說。
孫嫂難以控制面部表情,下半張臉扭曲了似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連燒火的手都停了下來,半晌才說“……我……這……我不懂你們在說……說什麼。”
“你懂的。”潛淵頷首。
“這……不……這是我的工作。”孫嫂說。
“轉移吧。”潛淵再一次建議。
孫嫂花了大約幾分鐘,終於找回了一點鎮定,冷聲道:“你在胡說什麼?其他村民離得太遠,我也不可能去害根生,現在轉移,就是轉移到你們三個其中一人的身上,你們願意?”
潛淵說:“這樣也挺好,我們帶你的寄主出村不方便,帶自己人就比較簡單。最近在六安就有車站,不管你附在誰身上,我們都可以把你們送過無量界去剝離。”
孫嫂顫抖了一下:“我不轉移。”
玲子從口袋裡掏出了搶,拉開槍栓說:“真不懂你爲什麼主動放棄,爲了忠於職守,我要擊斃你的寄主迫使你轉移了。”
孫嫂咬着牙根小聲叫道:“我不轉移!根生的兒子從上了中學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村子,他早就拋棄了親爹和親孃了!我要是轉移了,根生連相依爲命的老伴都沒有了,他更老了怎麼辦?他病了、癱了、死了怎麼辦?誰來燒給他吃?誰來照顧他服侍他?誰來爲他辦後事?!”
潛淵搖頭道:“你想得可真遠,我覺得你不需要這麼多假設,你沒有以後了。”
尋秋池卻擰起眉頭問:“嗯?不是說選擇者是沒有感情的嗎?”
“他們沒有感情,但是智商很高,很會演戲。”玲子舉高小巧的手槍槍口,瞄準了孫嫂的腦袋。
槍響了,倒下的卻不是孫嫂,而是玲子。
那槍聲也響亮得異乎尋常,根本不是袖珍手槍能夠發出的,潛淵和尋秋池猛地轉過頭去,發現福根生正站在廚房門口,手裡捧着一把長杆獵槍,槍管還在絲絲地冒着黑煙。
尋秋池撲過去抱住玲子,但玲子的眼睛已經閉上了。她背後中了一槍,幾乎剜去了從背心到胸口的整個一塊的皮肉、骨頭和內臟,血肉自她傷口和嘴裡噴出,可怖地濺了滿地。
“玲子!玲子!玲子啊!!”尋秋池只覺得天地間血紅一片,失控地尖聲叫道。
玲子以最後的力氣張開了眼皮,卻沒有看近在面前的尋秋池,而是努力轉身望向福根生。她的眼神裡沒有憤怒和怨恨,當然也沒有感激,只是很寧靜,帶着一絲死亡來臨前的超脫。
福根生驚恐地、顫抖地跌坐在地上,他注視着玲子,卻
沒有勇氣去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她胸前的傷口。
鮮血汩汩地留着,玲子活不成了。
玲子說:“我是1926年……出生的……1943年十七歲時……日本兵殺了我的父母和……和小弟弟……今年我……我……快九十……九十歲了……很好……很好……這樣也……很圓滿……再見,潛淵……再見……秋……秋……”
她想說“再見秋池”,然後卻無法說完整,她念叨着“秋”這個字閉上了眼睛,平靜地停止了呼吸。
她是個違反自然規律的存在,作爲反選擇委員會的一員,她以不間斷地工作一百年爲代價,逃避生老病死,換來了持久但絕對辛勞的青春。荒謬的是她死在了一個並非選擇者的人手裡,一個村支書,一個基層黨員幹部,一個的老農民,不管從誰的眼裡看,都是個與人無害的好人。
潛淵奪過獵槍,狠狠一拳將福根生打出了廚房,摔進了院子,他還想追出去再打時,選擇者孫嫂哭喊起來:“饒了他吧,不是他的錯!”
潛淵卻沒有那麼聖母,他一拳一拳地結結實實招呼在福根生身上,彷彿心裡在計着數:這一拳是替反選擇委員會打的,這一拳是替華東局打的,這一拳是替行動四處打的,這一拳是替四處長燕語打的,這一拳是行動七處奉送,這一拳替尋秋池,這一拳是我自己……
福根生起初還想反抗,但他哪裡是潛淵的對手,很快只能抱着頭蜷縮在雪地中,慘叫着忍受拳腳。
潛淵卻停下了,他低聲咆哮:“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是想把全村都喊來麼?你是要告訴他們你殺了玲子嗎?告訴他們是你老婆用土炸彈殺了李蘆萍和她的瘸子丈夫,也炸燬了我們的車麼?告訴他們是你老婆害得村裡三十五年沒有一個嬰兒出生,所有人家都子孫斷絕嗎?!”
福根生幾乎被踢斷了肋骨,他扶着胸口側躺着,喘息着,往積雪上吐着血沫,倒是一聲不吭了。
“起來吧。”潛淵換上了一種疲憊至極的口吻,“現在我不會再打你了……你哪來的槍?”
福根生斷續地說:“我們山裡人……以前不種田……不種果樹的時候,都……以前都算是獵戶。政府來收繳過獵槍,但是……村裡人大、大多都沒交。”
尋秋池從屋裡撲出來,一腳蹬在了福根生臉上,把他蹬得差點兒拗斷了脖子,不由自主往後滾去。
潛淵衝過去抱住尋秋池的腰,說:“算了算了!”
尋秋池滿眼是淚,全身的血液都涌在了臉上,撲騰道:“怎麼能算了?!他居然殺了玲子!!”
潛淵把尋秋池緊摟在懷裡,阻止她的拳打腳踢,等她力竭了才語帶悲哀地說:“你把他打死,玲子也不會復活。”
尋秋池平靜下來,她撥開潛淵的手臂,默默地走回廚房,突然搶過選擇者孫嫂手裡的鐵通條,瘋了似的將竈臺上那三口原本就因爲服役年限太長而鍋底菲薄的大鍋都捅穿了!
她用了吃奶的力氣,警校那四年的跑步、晨操、拉練、比武所積攢下的威力都凝聚在了這一刻,她憤怒地吼道:“你殺了玲子,我殺你們家幾口鍋總不算過分吧?!”
孫嫂沒有阻止她,而是悲涼地看着,終於捂着臉痛哭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