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士出身,劉應遇是很懂得享受的,他崇尚的,一向是儒帥的作爲。所以,對於自己躲在轎子裡,而讓將士們頂風冒雪,他是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的。
想到這兒,他就倍加懷念自己的馬車了。
到了府谷之後再打製一輛吧!
劉應遇大人下定了決心。沒有馬車可不行,這寒風,簡直能要人的命。
“吩咐前軍休息吧!讓火頭軍趕緊造飯,粥要熬稠些,反正快到府谷縣了,糧食也不用省着。讓將士們吃飽了,接下來纔好趕路殺敵。”劉應遇吩咐道。
“是,大人!”
幾個傳令兵騎馬飛奔着傳到命令,隊伍中立刻一陣歡呼聲。
很多人早就累得不行,可冰天雪地的沒法休息,於是幾個人湊做一夥,點起篝火,然後擠在一起,靠火堆和互相之間的體溫取暖。
最累的是火頭兵,趕路的時候行李就是最多的,現在別人休息,他們又要生活造飯。
篝火點起,大鍋架上,米和水加進鍋裡,一會兒的功夫,米香味就開始在空氣中飄蕩,引得將士們肚子“咕嚕嚕”響,口水直冒。
人活着,不外乎吃和睡。但對於他們來說,睡覺已經不能算是樂趣,因爲晚上凜冽的寒風最是讓人難受,所以,吃這一項,就成了唯一的樂趣了。
就在大家等着享受的時候,突然,只聽前面三聲炮響,“咚!咚!咚!”
緊接着就是一片喊殺聲,“殺——”
“是號炮!有敵襲!”
夏成德一骨碌,從火堆旁邊坐起。他作戰經驗豐富,這個副將是在邊軍一刀一槍憑着戰功拼殺出來的。一聽聲音立刻就反應過來,這響聲絕對是發出信號的號炮。
“快!列陣迎敵!”劉應遇也一下清醒了。
“列陣!列陣!”將校們大喝着,官兵們亂哄哄地趕緊起來,吵吵嚷嚷地拿起自己的武器,很快排成了基本的陣勢。
不得不說,劉應遇手下的兵,訓練還是相當不錯的。在遇襲的一剎那出現了一些慌張,但很快就鎮定下來。
“殺——”前面一支人馬已經殺了過來,當先的人個個手持鐵鍬、鋤鏟,甚至是木棍,穿的破衣爛衫,比官兵還要爛上幾分,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在這冰天雪地中活下來的。
在這些人後面,是一羣穿着要好些,手中都有刀劍,但裝備依舊駁雜的流匪。
其中一個相貌驚奇,骨骼寬大,臉頰瘦削,兩眼睛光,不是張獻忠又是誰來?只見他胯下棗紅戰馬,手中一把大刀揮舞開來,大喊着鼓舞衆人:
“弟兄們,隨我殺散狗官兵,他們有的是糧草棉衣,殺死他們,咱們就有吃有穿,再也不用忍飢挨凍了!殺啊——”
這種鼓舞無疑是最實惠的,早就被凍餓地半死的流民們眼睛立刻都紅了,像是一羣餓狼一般,而眼前的官兵,就是他們口中的肥羊——雖然這羣肥羊甚至比自己還厲害,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天寒地凍的,如果再沒有吃穿,結果一樣是死,現在衝上去,搶到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殺了官兵還能立功受獎,說不定混上個伍長、什長的,最起碼吃喝不愁了。
“殺——”
流匪們不要命似的撲了上來。
“放箭!”官兵的弓箭手們率先攻擊。
“嗖嗖嗖……”箭似飛蝗,漫天流雨;這對毫無防禦的流民們簡直是致命的殺傷。
“啊!啊!啊……”
慘呼聲不斷響起,只要射中,就是一團血花冒起,箭鏃立刻入肉。
衝在最前面的上千流民全都慘呼着撲倒在地,但是,這種慘況對於後面的人卻似毫無影響一般,踩着撲到的兄弟就衝了上來……
前仆後繼!這個詞在這兒得到了最好的體現。那些受傷未死的人最慘,倒在地上,不要說有人救助了,想要躲過後面兄弟的大腳都是不可能的。
沒有人管這些了,大家都是一門心思地往前衝。
衝上去,官兵的弓箭就使不上勁兒了。
也有那膽怯的,被旁邊兄弟的死狀嚇傻了,大叫着扭頭就往回跑。這時候,後面拿兵器的老弟兄們立刻上去就是一刀砍翻在地,口中還大呼着:
“誰也不準後退!敢後退的,這就是榜樣!”
有了前例,誰還敢後退?往前衝,躲過官兵的弓箭還有一條活路;往後退,卻是必死無疑。
“嗖嗖嗖……”官兵弓箭手快得射了三箭,手慢的才射了兩箭,流匪們就已經衝到了近前。
“弓箭手退後,長槍手上前!”
夏成德大喊着,寒風吹散了他的話音,卻吹不散“咚咚咚……”地鼓聲。
官兵們算不上訓練有素,但基本的變陣還是知道的。聽見鼓聲立刻變陣,長槍手齊刷刷地衝上前來。
“殺——”雙方碰撞在一起。
官兵們不論裝備還是訓練都要比那些流匪們強得多,一開始就佔據了優勢。前面那些手持農具、木棍的剛剛從匪的流民在他們面前簡直就是不堪一擊。
夏成德揮舞着手中的大刀,親自上前指揮拼殺,官兵越戰越勇。
張獻忠見狀大怒,嘶聲喊道:
“老弟兄們,跟着我衝上去,砍翻了那個狗官,官兵們自然就膽怯散去了!”
“跟着張將軍衝啊!”流匪骨幹們都大喊着衝了上去。
這些悍匪可不是前面那些流民們比得了的,個個都是亡命之徒,見過血的,而且手中兵器不必官兵差,這一壓上去,很快就在官兵的陣列上撕開了個口子。
夏成德自然不肯以身犯險,他勇猛,可也不是莽夫,不到最關鍵時刻,是不肯親自跟流匪對拼的。
看到張獻忠,個趕緊指揮着親衛隊圍殺上去,雙方進入混戰狀態。
…………
在旁邊的山頭上,王嘉胤帶領着自己嫡系的萬餘兄弟看着戰場上的形勢,忍不住一聲讚歎:“秉忠(張獻忠字秉忠,號敬軒。古代人習慣,一般都是稱呼人的字。)真是一員悍將!”
“是啊,秉忠悍勇,冠於三軍,倒是我這闖王的名號有些虛得了!”旁邊高迎祥也開口讚歎。
“哎,闖王過謙了!爾之勇猛,猶勝秉忠。你是我的闖王,秉忠是我的闖將,哈哈哈……”看着戰場形勢在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向發展,王嘉胤心情大好。
他不知道,他這隨口一句話,就給張獻忠以後多了一個綽號,就叫做“闖將”。
歷史上,李自成和張獻忠兩人的經歷是驚人的相似,先是同在王嘉胤手下效力,後來又同在“闖王”高迎祥手下效力,兩人同時被稱爲“闖將”。只是後來兩人的政治方向發生爭執,出現分歧,才隊伍分裂,張獻忠攻長江流域,而李自成攻黃河流域,兩人越行越遠……
現在,李自成已經被凌風收服,自然是不可能與“闖將”這個名號有關聯,而張獻忠,倒是沿着歷史的軌跡,混上了“闖將”的稱號。
“首領,現在敵人已入彀中,只要伏兵齊出,全殲官兵,殺死狗官劉應遇也不在話下啊!”高迎祥說道。
“好!機不可失!趕緊傳我號令,兩路伏兵齊出,斷其退路,甕中捉鱉!”
王嘉胤一聲令下,兩邊山頭戰鼓齊鳴。
“咚咚咚……”十幾面牛皮鼓敲得震天價響,兩座山頭上伏兵齊出。
喊殺聲響成一片,義軍伏兵齊出。
官兵見狀,開始出現混亂。
“不好了!我們中了流匪的埋伏了!”
“四面都是流匪,恐怕要糟糕!”
“是啊,這可怎麼辦?”
“難道今天要死在這兒了?”
“……”
夏成德不愧是身經百戰的悍將,臨危不懼,揮舞着大刀大喊道:
“將士們,不要亂,這只是一夥流匪而已!只要大家一鼓作氣,就能將他們殺散了!現在衝上去,敢於後退者,斬!”
說着,將旁邊一個驚慌失措的士兵一刀砍死。
威懾之下,周圍士兵果然安定了不少。
劉應遇這時候也表現出了爲帥者地氣度,面上毫無畏懼之色,腰中寶刀出鞘,指揮自若:
“快!整理好陣列,殺過去,誰也不要亂!流匪不是我們的對手!”
他們的鎮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奈何流匪人數實在是太多,簡直就像殺之不盡一般,砍翻一批,很快就有另外一批補上來。
官兵作戰勇猛,可時間稍長,力氣漸漸不濟。
再看看周圍,流匪們還像海洋一般,一眼望不到盡頭。
輔兵和負責運送物資的壯丁們首先頂不住了,吶喊一聲開始潰散。
“官兵潰敗了!”
高迎祥抓住時機,高聲喊道。
周圍的流匪都跟着喊起來:
“官兵潰敗了!”
“官兵潰敗了!”
“圍上去,不要讓他們跑了!”
一時之間,喊聲響遍整個山野,流匪士氣大振。
反觀官兵,則是愈加混亂,人心惶惶。
滿而都是流匪的喊聲,混戰之中,誰能分得清真假?
“什麼?咱們打敗仗了嗎?”
“誰知道呢!反正周圍人都是這麼喊的。”
“快跑吧!跑慢了落在流匪們手中,聽說是要開膛剖腹,挖出心肝來的。”
“跑快有命,跑慢沒命啊!”
“就是!朝廷纔給咱們多少餉銀?而且都拖欠了半年了,就那麼幾兩開拔銀,可不值當地讓咱們賣命啊!”
“跑吧!”
一出現這種跡象,立刻就不可抑制。有了帶頭的,誰還肯接下來拼命?
兵敗如山倒!
任憑劉應遇和夏成德呼喊,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劉應遇揮刀砍死身邊兩個逃兵,其他人再看到他,都是紛紛繞開了,然後繼續跑路。
煮了一半的米飯,大鍋都被打翻在地,香噴噴的粥撒了一地。有的潰兵路過的時候稍一猶豫,竟然拿起大碗上前盛了一碗,也不管燙不燙,更不管熟不熟,直接就往最裡面塞……
“都不要跑!你們可是朝廷的官兵,吃着朝廷的餉銀,正該是爲國盡力的時候,怎麼能做逃兵呢?這些只是流匪,哪是咱們的對手,只要鎮定了,最後鹿死誰手可還不一定呢!你給我站住!”
劉應遇都快要急瘋了,眼瞅着手下將士狼奔豕突一般,四處逃竄,而流匪則像潮水一般涌了過來。照這麼下去,即使是逃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保住性命啊!
“流匪!本帥跟你們拼了!”劉應遇大喊一聲,就要拍馬殺向敵羣。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旁邊突然竄出一匹戰馬,馬上大將伸手一把將他的馬繮抓住,看時,卻是夏成德。
“夏副將,你來的正好,快隨本帥一塊兒向敵陣衝殺!將這羣流匪殺光!”劉應遇紅着眼睛大聲嘶吼道。
夏成德嘆了一口氣道:
“劉帥,流匪勢大,事情已經不可爲了,屬下保護您老人家殺出一條血路吧!”
劉應遇眼睛一瞪:
“你讓我做逃兵?我先砍了你!”
夏成德兀自抓着馬繮不放:
“不是做逃兵!而是留得有用之軀,來日再報仇雪恨!劉帥,現在賊勢浩大,您要冷靜啊!劉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就是砍了末將,末將也不會放手的!”
夏成德聲淚俱下。
劉應遇擡頭看看周圍潮水一樣的流匪和越來越少的官兵,不由重重一聲嘆息,手中大刀垂了下來。
“走吧,劉帥!末將等人定保得大人平安突圍!”
劉應遇看看自己身邊,除了夏成德以外,還有數十個親兵,終於咬咬牙開口道:
“突圍!”
任誰也能看得出,這兩個字說的是多麼的艱難。
幾十人擰成一股勁兒,向着後方突殺而去。
…………
話說,張獻忠率部衝殺在最前方,一心想要斬殺敵酋立下首功,現在眼看着官兵潰退,哪肯放過這個機會?
兩眼炯炯地,就是盯着官兵的帥字旗,眼瞅着開始往後撤了,立刻大喊道:
“給我認準了帥字旗殺過去,兒郎們誰能斬殺了劉應遇老狗,我賞他黃金百兩,女人十個!”
他這懸賞令一發,流匪們立刻喊成了一片:
“快衝殺過去啊!殺了劉應遇老狗,張將軍有賞啦!”
“殺了劉應遇老狗,就能有黃金百兩,女人十個啊!”
“殺老狗,領懸賞啊!”
“……”
張獻忠更是一馬當先,刀背往馬屁股上一磕,棗紅馬吃疼,四蹄飛奔,像飛一般直衝劉應遇而去。
一路上的官兵都是撒丫子跑路,誰還有心情來攔他?一會兒工夫,竟然已是追近到跟前。
“劉應遇老狗休走!”張獻忠看得清楚,大喊一聲。
“劉帥先走,末將爲您斷後!”夏成德倒是忠心,見情勢不妙,一邊帶了十幾個親衛翻身迎向張獻忠,一邊催促劉應遇快走,竟是要捨身護主。
劉應遇早就感動地涕泗橫流:
“夏將軍真乃忠義之士,如果劉某能保得一條命,日後必不負你!”
說着,勒轉馬頭,繼續向前突圍而去。
這邊,夏成德率領十幾個親衛死士上前與張獻忠殺做一處,將追兵攔了下來。
…………
王嘉胤、王自用和張獻忠三家會師,在府谷縣南部一帶伏擊劉應遇的大軍,這一仗從日偏中一直打到太陽落山,雙方都是死傷無數。
根據當事人後來描述,戰場綿延數十里地,雙方你追我殺,血流成河,路邊到處可見躺在地上的屍體。
流在地上的鮮血,都凍成了冰塊;屍體死狀極慘,更是大多被扒得赤條條的,身上寸縷不着。顯然是有窮極的流民,也不嫌棄死人的衣服,更不分敵我,只要是死人,就扒下衣服來裹在自己身上。
對於他們來說,能禦寒纔是硬道理。
近未時的時候,府谷縣就得到了流匪伏擊劉應遇大軍的消息,但他們哪敢出兵來接應?反而趕緊下令關緊城門,全城都進入到緊急狀態,所有青壯被動員起來,到城頭幫助守城。各家各戶,有錢的出錢,有物的出物,有人的出人,盡最大的力量防守城牆,至於出兵援救劉大人,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試想,連劉大人上萬精兵都不是流匪的對手,那自己等人如果出去的話,還不是白給人家送菜嗎?
或者,能守住府谷縣城,不給劉大人添麻煩,就是最好的了吧!
他們不知道,現在劉應遇大人已經不會再爲別人給他添麻煩而糾結了,因爲他現在根本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即使有什麼情況,也是幫不上別人的忙了。
從遇襲到現在,劉應遇感覺一直像是在夢中一般——或者說,他更希望這是一場夢吧,一場噩夢!等一覺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好起來了,自己還是那個坐擁三軍的儒帥,手下還是有七千戰兵兩萬輔兵和民壯,浩浩蕩蕩地隊伍行進在大路上,一眼望不到盡頭……
可是,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可能了。
太陽已經西斜,晚霞紅的像血一樣——就像一路上戰場的顏色。劉應遇等人正在一個小山包下休息,連續跑了兩個時辰,就算是人能頂得住,座下戰馬也頂不住了。
看看身邊,能跟過來的,已經只剩下十幾個親衛了,而且,個個都是身上帶上,滿臉疲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