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用餐的警員們並沒有減少。
林辰同刑從連下樓時動靜很小,他們穿越迷濛着霧氣的悶熱店堂,掀開塑料簾,走到店外。
夏日陽光明媚,冬夜陰霾這才消散了一點。
如果算上最後一個未說完的故事,沈戀前後一共改過四次口供。
從刑偵學的角度來說,那時沈戀算不上成年人但也並非兒童,影響她口供真實性的因素,大約爲內部生理因素和外部動機因素。例如創傷*件對記憶的壓抑、記憶提取失敗或者是外在因素對於記憶的混淆都是內部生理因素,而外部動機因素簡單來說就是因爲某些動機方面的原因促使她作出虛假證詞。
林辰在店外的小花壇邊坐下,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對王朝說:“我們點的餃子是不是還在店裡,可以去拿一下嗎?”
“啊!阿辰哥哥你要在外面吃嗎,多曬啊,還有灰。”王朝打了個激靈,像是從方纔陰冷的氛圍中突然清醒。
林辰看着不時呼嘯而過的警車,說:“你也不用再提醒我一遍。”
刑從連踹了王朝一腳:“趕緊滾去辦,是誰給你資格質疑的。”
王朝又很鬱悶地一溜煙跑回店裡。刑從連也一屁股坐下,樹蔭也不是很茂密,因此他們大部□□體都沐浴在灼熱的陽光中。
刑從連長嘆一口氣:“這叫什麼事。”
“其實當你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能感覺到這是什麼樣的事情了。”林辰說。
“所以,沈戀爲什麼反覆修改證詞,一而再再而三糾纏老流浪的死?”刑從連抱頭靠在樹幹上,當作什麼都不清楚的樣子,這麼問。
“顯然,沈戀很偏執,不過她這麼做的原因並非因爲她是偏執狂,沈戀的問題顯然比這嚴重多了。她善於撒謊,習慣用謊言欺騙他人以達到操控他人達成自己願望的目的。”林辰微微歪過頭,看着刑從連。
“讓我想起李景天了。”
“我們要面對的人,從一開始都是一類人,不是麼?”
“繼續。”刑從連說,“以你的分析,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沈戀要達到什麼目的。”
“她要達到的目的,當然是要維護個人利益。”林辰說,“你當然會問,她爲什麼不直接告訴警方事情的真相,而選擇非常迂迴的方式來一點點改正自己的目擊證詞,那當然是因爲事實真相與她個人利益相違背,她選擇爲了個人利益而隱瞞真相。”
刑從連問:“那小沈戀爲什麼還要去找警察叔叔呢?”
“因爲隱瞞真相,任由她恨的人逍遙法外,也不符合她的個人利益。”
“好像是人性中的惡與惡相互鬥爭,把人推向更壞的地步。”刑從連說着,掏出一根菸。
“你的說法,很符合大部分反社會人格者的人生經歷。”林辰把話題拉回正軌,“但無論沈戀改變過幾次證詞,我們都可以通過一定的技術分離出其中真相和謊言。”林辰搖了搖手上的卷宗。
林辰說完這句話時,王朝正好端着一次性飯盒從店裡出來,少年人站在塑料捲簾下衝他們咧嘴笑起,讓人覺得一切都溫暖起來。
不過很快,王朝就陷入了即刻到來的繁重工作中。
sva就是這樣一種評價陳述真實性的程序,它基於一種假設,即來自於真實經歷的記憶陳述與基於創造或幻想的陳述在內容和質量上是不同的。雖然它常用於判定證言的真實性,需要有對沈戀面對面的結構性訪談來完成,不過現在也不是講究這些標準程序的時候,用當年老邊對沈戀做的口供記錄,勉強也可以達到分離真相和謊言的目標。
王朝在花壇邊蹲下,打開電腦,林辰翻開口供第一頁,對王朝說:“我們將沈戀所敘述的事情經過分爲幾個部分,分別通過對這些口供相應內容進行的標準基礎內容分析,用評分的方式計算出裡面的真話和假話。”
王朝眼睛都亮了:“這麼科學,我喜歡!”
林辰翻開第一頁:“首先,沈戀的所有證詞都是很明顯的無組織敘述,她先講述了核心事件‘陳建國殺了老流浪漢’,再回到最開始敘述當時發生的事情。受性侵害困擾的的被害人傾向於用無組織和不連貫的方式陳述。”
王朝當時停頓下來:“什麼鬼,沈戀受到性侵害了??”
“既然你提到這個,那我們來看沈戀關於案件中最主要的觸發事件的描述。”林辰說。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在第二版證詞中,沈戀是這麼描述陳建國和李宛如的交合。‘兩個人摟在一起靠在牆上不知道在幹什麼,陳建國褲子脫了下來,李宛如在呻丨吟’。而在第三版中,這段證詞變成了‘那個女孩對陳建國說走開,陳建國卻死死捂住她的嘴巴,並且笑了起來,女孩的褲子前扣被解開,哭了起來。’”林辰平靜道,“後者比前者多被害人和受害者之間交互行爲的描述,可以判定爲相對真實,標1分。”
“爲什麼是1分不是兩分啊!”王朝很疑惑。
“因這不是她的目擊證詞,她說她看到陳建國對女孩做了那些事情,但視角卻是主觀的。”
王朝推開電腦:“陳建國猥丨褻的人是沈戀???我靠爲什麼沈戀沒有報警什麼的!”
“因爲沒有證據。”林辰搖了搖頭,“我們接下來評定她下一處話。關於老流浪漢打斷陳建國意圖性侵害女孩的細節。沈戀說,她非常害怕,幸虧老流浪漢到來老流浪漢放下他撿垃圾的包袱,如天神降臨般衝向陳建國。老人臉上很髒,身上也有剩飯剩菜的臭味,但卻讓人非常有安全感。”林辰頓了頓,繼續道,“這段證詞中,有包括嗅覺在內的諸多細節、以及她的主觀心理描述在內的許多2分內容。老人阻止了陳建國的行動,救了她。”
“所以陳建國沒有得手,因爲老流浪漢救了沈戀?”王朝說,“沈戀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所以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陳建國當晚是要傷害她?”
林辰垂眼:“事實上我很希望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陳建國當日想猥褻她,也不希望她是發現自己無論說多少遍這件事都沒有任何人相信這件事,因此在最後面對警察時她修改了自己證詞。”
說話間,林辰感到肩上多了一份重量,刑從連將手搭在他肩頭:“別想太多。”
林辰點頭,繼續說下去:“下面就到了最關鍵的地方,老流浪漢究竟是怎麼死的,我直接說結果。沈戀提到,有許多街坊鄰居圍觀了兩人的爭執,此處爲真。陳建國蓄意找老流浪漢尋仇報復將人殺死難以判斷。陳建國失手推倒老流浪漢難以判斷。但在所有結果裡,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她確實在當夜看到了老流浪漢的‘屍體’。”
“所以我們無法判斷陳建國到底有沒有殺人?”刑從連問。
“應該這麼說,我無法從沈戀的證詞中判斷這點。我傾向於認爲,她只是知道老人死去的結果,卻並沒有目擊案發過程。”
刑從連摸了摸下巴,說:“這反而更合理,老流浪漢和陳建國起爭執,鄰居收到動靜出來圍觀,遇到這種事情,大人們一定會把孩子趕回屋裡。所以沈戀並不知道究竟是誰殺了老流浪漢,只能按照自己的推論,認爲兇手是陳建國……”。
林辰繼續道:“因此,爲什麼當沈戀得知老人真正死亡時間會非常激動的原因也有了解釋。她以爲老人死了,實際上對方並沒有當場死亡,而是在冷雨中躺了幾個小時,最後不治身亡。”
當林辰說完這句話時,刑從連沒有再說什麼,像是極心有靈犀的,他們彼此對視一眼,讓所有推論都到此爲止,沒有人願意問出接下來的問題。
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們都忘記了,王朝在,朝氣蓬勃的少年人並不像他們一樣,對於這些醜陋而黑暗的事情有那麼敏銳的觸覺。
“靠靠靠,那小林巷的居民是故意見死不救嗎,這也太殘忍了啊爲什麼!”
林辰舉起手,想揉揉少年人的發頂,但卻最終沒有按上去,因爲刑從連拉過了他的手。
周圍是人來人往的警員,但刑從連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會在意周圍的目光。
於是,刑從連就這麼拉着他的手,替他回答了王朝的問題:“因爲,所有小林巷的居民們都是兇手。”
刑從連的聲音又低又啞,並帶着悲憫。
“是啊他們當然都是兇手!”王朝嚷着,但說道最後一個音節時,他卻猛然停住。
刑從連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少年人的腦袋:“剛纔你給我們找了那麼多關於小林巷卷宗自己沒看,裡面有許多是關於那個老流浪漢的投訴。老流浪漢嘛,喜歡半夜唱歌、對着空氣大吼大叫,他居住的簡易住所時常散發惡臭,還經常嚇到過往兒童,甚至還在情緒激動時有用磚砸壞居民窗戶的惡劣歷史。你想象一下,如果我們家附近住着這麼一個人,甚至警方也很難管,你會有什麼感覺?”
雖然陽光還是一樣的,可伴隨刑從連的敘述,林辰只覺得周圍都逐漸冷了下來。南方冬夜的溼冷氛圍再次浮現起來。
那天,沈戀被趕回屋子裡,無論小女孩之前說了什麼話,這些大人都一概不信。
一個是平日口碑良好又樂於助人的鄰居大哥,另一位則是有精神問題的老流浪漢,當這兩個人發生爭執時,所有鄰居都知道該怎麼站隊。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人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能夠讓所有人都將口供調成一致的可能性只有一種,這些人都成爲了命運共同體。或許是陳建國推倒了老流浪漢,也或者是李宛如推倒了他,甚至有可能是隔壁上了年紀又好管閒事的老奶奶成爲了殺人兇手,沒人知道真正動手的是誰,當所有人回過神時,老人已經倒在血泊中。
河裡的水冒着腥臭氣息,像墨汁一樣黑。
人們會開始互相指責,彼此推卸責任,可無論如何辯論,沒人能說清楚,真正動手的是誰。
這些人開始緘默,而在這時,最有話語權者會發表自己的看法。
他會說:既然大家都這麼討厭這個老頭,而現在又說不清楚是誰動的手,那麼,我們就散了吧。明天早上我來報警,大家一口咬定,老頭是自己摔的跤,我們都在睡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就好。
這只是一個提議,有了提議就要有選擇,而接下來的選擇就太拷問人性了。
可無數心理學研究都證明,人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下,只會選擇從衆。
有人同意讓所有人撇清關係的選擇,也因此,沒有人爲這位煩人過頭又有精神問題的老流浪漢做出繼續活下去的選擇。
王朝抓住刑從連的褲腿,臉色非常難看,甚至像是要哭出來:“可是我不會因爲討厭這麼一個老爺爺,就放他在冷雨裡漸漸死掉啊!”
“就算,是你不小心推倒了他,必須爲此承擔法律責任以及高額的醫療費用。”林辰插入了王朝和刑從連的對話。
“是的!”王朝堅定地說。
樹的陰影落在少年人的臉龐上,因此那些明亮的光斑,仿若淚光。
“所以啊。”林辰擦了擦少年眼睛下方或許也不是淚水的東西,對他說,“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像你這樣的人,還是有很多很多,不要太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