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從連輕輕揮開空氣裡腐爛的屍臭味,看着走廊盡頭走來的人。
雨林落日從頂棚落下,帶來的橙黃色光線,灑在那人身上,竟有種很奇異的神聖感,不過刑從連覺得,那大概一定有對方的身份加成。
因爲來人實際上渾身破爛,拄一根木質柺杖,他皮膚黝黑,看起來更像是種田歸來的農夫而不是什麼專家學者,但那確確實實是他此行目的之二。
在牧場醫療站裡,他曾受人之託,到高孟部族駐地尋找一位非常德高望重的英俊醫生。那位醫生姓段名萬山,是傳說中達納地區基礎醫學系統的建立者,因爲長得太帥,數不清的各國醫生受他感召,來達納地區援助醫療。
不過……
刑從連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覺得他面前這人似乎和英俊兩個字有些距離,如同淘寶上買家秀和賣家秀的差距。
但就在這時,農夫模樣的人重要走到他面前,站直身體,微微躬身,向他伸出手:“您好。”
刑從連叼着煙,伸手與之交握,陽光落下,竟有種萬里長征順利會師之感。
他收回手,他面前的醫生微微打了個踉蹌,勉強站穩。
刑從連向下看去,這才注意到,這位醫生褲腿破爛,左邊褲管卷至膝蓋,右邊則完全放下,令人看不清他的腿部情況,不過刑從連很確定看到一些隱約的黑褐色血跡附着在他右側腳踝上。
甚至,還有些粘稠的液體,順着他的腳腕,滴落下來。
刑從連皺了皺眉,問:“你想怎樣?”
……
林辰覺得剛纔聽到的事情匪夷所思。
總結起來就是,他和端陽面前這位戴着白色陶瓷面具的怪人終於說出不遠萬里要綁架他們來達納的理由,他需要他們完成一項未完成的神經性毒丨品研究,時限是三天,如果他們完成不了,那他們就會和他們的上任一樣,成爲恆河猴的飼料。
籠子裡的恆河猴發出淒厲的吱吱聲,彷彿很歡迎他們成爲食物。不過老實講,恆河猴這種東西基本吃素,吃人肉對它們來講可能並不那麼愉快。
伴隨他們一路走來,綁架案越來越離奇,彷彿什麼特工諜戰片裡纔會有的情景。如果再加上地道穿行或者特種小隊直升機速降,那他最多花9.9塊錢團購,看完這部怪異離奇的影片。
不過這次,端陽的反應比他更快。
青年問:“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你爲什麼認爲我們能完成這項研究?”
問題正中紅心,林辰略感欣慰。
面具怪人嘻嘻笑了起來,無機質的電子音聽起來刺耳至極。
“你們不需要知道這些。”他伸手指向四周茫茫猴籠,“材料都在這裡。”
端陽露出一副你真的有病的眼神:“就算是制丨毒,你也好歹給我們點化學成分分析吧?”
“沒有這種東西。”面具怪人用輕笑的語氣說道。
端陽非常不可思議地問道:“所以你是讓我們憑空製造一種毒丨品出來?”
“科學研究難道不就是從無到有嗎,再說,你們還是有我的寶貝們啊。”
端陽蹙眉,思考片刻後,說:“你的意思是,這洱的猴子裡,有些被餵食了毒丨品,有些卻沒有,我們要找出被餵食毒丨品的那些然後分析它們的血液成分?”
“我不負責給你們解答問題。”
“行吧,我們能完成,不過有個要求。”端陽說。
“你覺得自己有資格提要求嗎?”
“我師兄受傷了,他纔是藥物研究的主導人物,所以我要雙氧水和碘酒,還要氨曲南來救他……”康安再次強調,“如果我師兄有事,我一定完成不了研究,你還需要另外找人。”
林辰看着青年人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面具人站在原地,認真看了他們一會兒,乾脆道:“把你要的東西寫下來。”
端陽即刻從籠邊扯過一張記錄用的紙片,飛速寫下那些能救命的玩意,撕下紙遞了過去。
面具怪人看了看紙,將之塞在口袋裡:“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端陽點點頭:“但我們要在哪裡實驗,我看外面的實驗室裡連離心機都沒有,我需要完整的醫學實驗室。”
對方將一把鑰匙丟了過來,然後指了指猴室盡頭那扇門,轉身離開。
林辰見青年人臉上閃現過沉思的神情
“等等!”突然間,他再次開口,叫住那位面具怪人。
對方沒有回頭。
端陽提高音量道:“但就算我在猴類血液中提取出相應的毒丨品成分,也不代表那可以被人類使用,藥物研究本身是非常複雜的過程。”
“沒有關係,我有人。”面具人的尾音輕輕上翹:“應有盡有。”
……
刑從連看到很多人。
在廠房二樓的大片空間裡,躺着密密麻麻的高孟人,廠房窗子上遮着窗簾,那些窗簾看上去更像是各種花花綠綠衣物和零碎布料拼湊起來的。
刑從連一眼掃去,在場人數大約在五六百,所有人幾乎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男男女女衣不蔽體,每個人都面色衰敗,滿臉死寂意味。二層的空氣比一層“停屍房”要清新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那麼多幾天沒洗澡的人湊在一起氣味就已經很可怕了,更何況在場大部分男人身上都有傷,空氣裡瀰漫着腐肉的酸臭味。
不過見到他們這些外來者時,高孟人非常警惕,臉上露出先前那幾位持槍戰士曾露出的仇恨目光,帶着很明顯的寧死不屈的味道。
刑從連單手撐住門口,看着身旁臉色灰敗的醫生,說:“段先生,我剛纔已經說過,我是來找我的人,”說:“段先生,我剛纔已經表明過我的來意,我大老遠過來主要爲了找我的人,而不是來救死扶傷的。”
段萬山說:“我知道,我也是帶您去找您的手下,只是需要從這裡經過而已。”
他說着,拄着那根細弱的柺杖,一瘸一拐向人羣中走去:“我知道您根本不想管高孟人的事,您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我們是怎麼被逼到這幅境地的,不過實際上事情真相和您想的可能有些出入。”
刑從連俯視那一張張痛苦卻又非常執着的面容,又看向前方醫生的背影。
雖然段萬山看起來受了很重的傷,但說起話來卻精氣神十足。刑從連被迫跟着他,聽他那些廢話。
“首先,高孟人組織大屠殺是假消息。”
“你怎麼知道是假消息?”刑從連問。
“因爲消息是我放出來的。”段萬山非常乾脆答道。
“爲什麼?”
說話間,他們已經穿過人羣,走到窗邊,段萬山掀開窗上的一條長褲,然後迅速閃開。
突然,一枚尖嘯的子彈破空而來,擊碎玻璃並把褲襠位置打穿,最後猛地嵌入對面牆上。
“這就是原因。”
饒是刑從連,也被嚇了一跳,他挑了挑眉,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過有人突然在他面前扯下這層遮羞布還是令人很不愉快。
“我在達納待了這麼多年,我太瞭解國際社會的遊戲規則,查拉圖不過是你們這些大國控制達納地區的傀儡,1998/2006/2013,查拉圖在這裡分別舉行了三次對原住民的大屠殺,有人管過這件事嗎?”段萬山平靜道,“原住民屠殺他人可能國際社會還會稍加關注,但如果是查拉圖出手,你們只會當看不見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段萬山就完全不是那個老農民模樣的人,骨子裡透出的學識和見地是騙不了人的。而刑從連也很少有這種被人按着脖子說“你就是怎樣怎樣袖手旁觀”的感覺,他很煩躁地把手上剛點着的煙扔地上踩滅:“行了,我又不是聯合國秘書長,種族屠丨殺這種事情輪不到我管。”
段萬山拄着柺杖,敲了敲地面,轉了個向,朝另一側的房間走去。
“但這件事,您必須要管。”
“爲什麼?”
“兩個原因。”段萬山的聲音這次變得很低,很沉穩,“第一,我救了你的手下,你要報答我。”
“前手下。”刑從連強調,“問題是如果不是你,我的前手下包括我本人,都不用來這裡冒險。”
“所以我說了我還有一個原因。”段萬山帶他走到了那數間房門前,掏出鑰匙,解開第一扇門上的鎖鏈,走了進去。
房間裡亮着一盞微燈,但在廢棄礦場這種地方當然不可能有電燈這種玩意,所以這燈光來自於刑從連有些熟悉的野外軍用照明器材。
燈光照亮室內大半空間,房間裡有兩個人,一人坐着一人平躺。
在見到躺在地上那人的剎那,一直跟着他的康安突然瘋了似地衝過去,但在接近對方前,他又突然剎車,又變得小心翼翼,只敢用手指輕輕觸碰對方的臉頰,輕輕喚道:“小五……”
刑從連氣不打一處來。
房間裡的兩人同時睜開眼,刑從連很明顯看到那兩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活見鬼”的神情。
躺在地上的小五魚躍而起,推開康安,衝到他面前,怔愣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面對前手下蒼白而關切的面容,刑從連的心終於放下。
“抱歉,是我沒做好事情,讓您費心了。”小五恭敬道。
“老大,我還以爲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刑從連低下頭,另一人正拽着他褲腿哭,“您衣服怎麼這麼溼啊。”
刑從連忍不住踢了腳他:“外面都是人,你說我怎麼進來的?”
“水裡?”
他懶得回答,衝自己的手下勾勾手,轉身向屋外走去。
屋裡的人沒有動靜。
王朝弱弱的聲音響起:“小五、小六哥,我們走吧。”
而房間裡那兩個人卻固執地停在原地。
刑從連停下腳步,看向立在門邊的醫生:“可能您不太瞭解,但我確實不喜歡有人逼我做事。”
“我希望您聽完我請求您幫助的第二個原因。”
“什麼?”
“因爲,我快要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