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 亙古如黑夜。
中央空調溼冷的風吹拂而下, 卻彷彿帶着粗粒至極的血腥意味。
如果不是外面的腳步聲和人聲,還帶來一點那麼鮮活的氣息,房間裡很多上了年紀的人,恐怕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恢復過來。
但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另一種好處, 就是他們不會那麼容易相信他人。
老人的人生經驗豐富,固執腐朽,很難有什麼破天荒的新奇思維能打動他們。
刑從連想, 這大概也是那個人想讓社會上的老人們死得乾乾淨淨的原因。
“天方夜譚。”
總之在刑從連講述完漫長的理論依據後,沈部長思考了很久,然而擡起他垂垂老矣的頭顱, 卻是這麼不屑地回答。
“對啊, 靠一次投票就想決定人類未來?”另一位老人也終於被點醒,應和道。
“我覺得最大可能性,就是這件事過幾年就被人忘了,他憑什麼覺得自己還能改變整個人類未來基因走向, 瘋了嗎?”
“鄭教授說的沒錯啊, 最壞的情況就是他最後證明每個人都自私自利,人們爲了各自利益再次開始相互殘殺, 但也最終會回到穩定狀態, 社會將再次締結新的穩定契約,畢竟仍舊保留心理變態數量太稀少了。”
“2%。”刑從連說。
“你說什麼?”
“在測量變態心理的海爾量表中,最極端變態者佔總人羣2%,這一數字並在各種族羣體中保持恆定。”
“對嘛, 才2%,能掀起多大風浪?”
“你錯了。”
“非要擡槓嗎刑從連!”
“心理量表中的極端性是統計學意義上的,如果羣體心理本身就已經出現偏差了呢?”
“偏差就偏差,社會要發展,還是要靠相互合作奉獻。種羣中的個體時刻準備爲了集體利益而犧牲自己,那麼該種羣就更有競爭力。相互殘殺的社會下,人類種羣都會逐漸消亡,不可能獲得勝利,所以自然從來不是盲眼的仲裁者……”
“這就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那些影響種羣穩定的變態就是被自然拋棄的!”
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頭頭是道,刑從連聽到一半,就出言打斷了他們。
“你們輸了。”他居高臨下俯視這些“老人”們。
這時候的刑從連簡直林辰附體,犀利冷傲不留情面,當然,他本身也是代替林辰站在這裡的。
老人們被他嗆了一下,甚至有人開始乾咳。
刑從連說:“當你開始考慮他想法的現實性可能性,想盡辦法找到理由去批判他的時候,你就已經被他帶到了溝裡。”他說,他需的就是討論,有討論就會出現兩方面聲音,他也將因這一事件,獲得越來越多的支持者。那是你們以爲不存在、但確實存在的支持者們。”
省廳廳長忍到現在,已經對刑從連很客氣,但就連他也忍不住道:“那你說要怎麼辦,封鎖消息,禁止討論?”
“封鎖消息是危機公關中最糟糕的處理方式。”
“那就把網封了,禁止投票。”
“長期來看,我們可以把tern異構體研究透徹,但短期來說根本不可能。所以他手裡的人質可是所有公民的生命安全。如果他真向我們提出要求,迫使投票網站上線,您真的敢讓該頁無法顯示?”刑從連問。
“刑從連,你夠壞的啊。“網絡部門的專家突然想起什麼,他拍了拍桌面:“從一開始就是你把我們帶到溝裡!就算暗黑網絡暫是我們監控盲點,可一旦這個投票遊戲敢上線,我們有一萬種方式監控它、跟蹤罪犯ip,甚至操縱結果,這都是可以做到的!”
“對啊,就算他想讓三個省每個城市的人投票,我們幹嘛要按他說得來辦?提前做好預案,把結果導向我們認可的地方,不就行了?”
“網絡輿論也是可以操控的,也並不是很難。”輿情專家說。
“所以呢,你們準備犧牲哪座城市?”刑從連問。
一盆冷水再度當頭澆下,指揮室裡熱情洋溢的討論停滯凝固。
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不愉快表情,自願奉獻和通過策略分析後的被迫犧牲,畢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就算他們有辦法把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但仍踏入什麼既定圈套,那個人,就是有辦法把那些粉飾得漂漂亮亮的玩意剝出醜陋的內核。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提個解決方案!”
……
林辰打開了電視。
之前一直在審訊室裡忙進忙出,負責安裝電視小警員屬於這座監獄的技術科。
男孩並沒經歷過什麼真正殘酷的事情,但在聽到林辰隨口說出的那些一鱗半爪卻已經足夠恐怖的信息後,男孩臉色煞白,那是屬於一種我快要吐了但我還不能吐的狀態。
在林辰衝他點頭示意後,他終於得以退出這間小灰屋。
沈戀再度翹起嘴角,輕蔑看着那扇關上的門。
林辰拿起遙控板,轉身對着電視,非常紳士地詢問她:“你需不需要什麼特殊證明,來確認這段新聞確實來自直播,而不是我們剪輯出來騙你的?”
女人搖了搖頭,顯得充滿信任。
他於是調大了點音量,然後放下遙控板。
房間裡終於有了點現代文明社會的聲音,新聞節目已經進行到下一階段,女主播正在總結這幾天內發生的所有事件。
從諾德倫到腦康寧,從養老院到周瑞製藥。
新聞將事件發生順序從頭到尾總結了一遍,沈戀也驕傲地得以出境。
前面的襲擊事件已足夠駭人,新聞中對tern異構體部分只敢提一句“正在加緊研究”。
大概是導播也覺得不能再這麼繼續嚇人,下一階段的新聞終於變成稍稍能令人安心的部分。
“警方在案件偵破中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據悉,名爲沈戀的頭號犯罪嫌疑人,已在昨天傍晚被警方被緝拿歸案。”女主播姿容端莊,稍頓後說,“警方發言人表示,針對沈戀的突擊審訊已經在迅速有序展開,相信很快能取得突破,現在讓我們跟隨鏡頭來回顧,當時的情況……”
畫面淡入,配樂先行響起。
那是首節奏很快的曲子,常用在電影里正義一方進行最後大反擊的部分。伴隨新聞中新聞主播播報突發消息,全城警員出動,畫面中紅綠燈閃爍,警車穿梭如織。
養老院門牌隨後出現,但也只給了一個象徵性鏡頭,畫面再次轉換,出現了宏景市地圖,交通被巧妙地調撥開來。這表現的是當時,林辰設圈套抓捕沈戀的情景。
最後,數不清的警車在周瑞大樓前停下。
攝像機鏡頭不斷向上,直到最高層,突然停下。
配樂也戛然而止。
再沒有配樂,也再沒有快速混剪鏡頭,走廊潔白,氛圍安逸的不像話。
這時,林辰和沈戀的身影出現在電視裡。
新聞畫面中換上了昨天下午的監控錄像,若非警方鬆口,普通媒體是不可能搞到這段內部視頻。
夕陽光線柔美,畫面中的警方顧問正和頭號犯罪人嫌疑人說話。
他們分別舉着安瓿瓶,瓶口輕碰,如老友一般。
……
市局指揮室裡的高層們,也在同一時間看到這段新聞。
新聞配音是這麼說的:“當時犯罪嫌疑人沈戀意圖自殺。爲了制止犯罪嫌疑人,警方談判專家最後同意注射高劑量藥物,以此挽救犯罪嫌疑人的生命,併爲下階段談判爭取機會。”
這段結束後,畫面再次切回了演播中心。
女主播向身旁看去:“下面我們將有請特約評論員張主編,來分析警方此輪行動的用意。”
鏡頭轉移,女主播身邊出現了一位穿polo衫的男人,他沉吟片刻,假裝是爲回答問題而進行思考:“老實講,我暫時無法洞悉警方這一行爲用意。但恐怕對公衆來說,警方此番向犯罪分子妥協的行爲,並不是個好消息。”
“還需要您具體分析。”
張主編推了推眼鏡:“我懷疑,警方是根據某些情報做出了判斷。警方認爲沈戀本人非常重要,所以爲了取得沈戀的合作,警方顧問必須冒生命危險。”
“換句話說,警方對犯罪分子使用的藥物並沒有確切的破解辦法?”女主播問。
“這是肯定的,除非內部核心人員透露相關數據,否則再怎麼動用全國力量,也不可能短時間把一種化合物研究透徹,更遑論找到立竿見影的治療方法……”
“可談判專家用自己的生命安全換取嫌疑人活下來的機會,是否可以類比爲向恐丨怖分子的妥協,這種行爲看上去是自我犧牲,實際上反而助長了犯罪分子的氣焰,真是行之有效的策略嗎?”
電視裡的張主編還在解釋,但這間小玻璃房裡的人已經反應過來。
“老人”們也當然不會愚蠢到認爲林辰出現在新聞裡是在“搶功”。
“你們瘋了?”省廳廳長最先用拳頭砸桌。
“誰允許你們未經批准擅自作主張?”
“別當我看不出來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刑從連首先遭受攻訐:“這是林辰早就答應沈戀的事情。”他說。
“別以爲我不知道林辰什麼個性,當時虛與委蛇地同意條件和現在拿出來實施根本就不是一個性質!” 廳長氣急敗壞,“你們明明可以隨便拍個假新聞搪塞沈戀,卻要光明正大放出來,不就是想引起社會討論嗎!”
刑從連聳了聳肩,對此不置可否。
“你們既然已經推測出了犯罪分子的險惡用意,在輿情控制上難道不該更加小心翼翼。現在居然還敢火上澆油,生怕現在恐慌情緒還不夠是嗎?”
另一人搭話:“呵,他們就是爲了告訴犯罪分子——你想做什麼我們知道,我們根本不怕你搞的這出!”
“但真要引發社會大討論,豈不更遂了這幫反社會者的意?”
“也有可能他們的動機根本沒這麼深刻,他們就是單純想殺人而已……就像……”
輿情專家還要再說,沈部長聞言擡眼,打斷他,並對刑從連說:“說到底,對案情未來發展的推測,是你們的猜想。”
刑從連點了點頭:“確實是猜測。”
老人打斷他:“也就是說,第二輪城市投票,也有根本不會發生的可能,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