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從連看上去,並不像個正經人。
他頭髮雜亂、鬍子拉碴,因今日與林辰便衣出行,他還穿着早先沾滿泥水的白t,配上毫不講就的沙灘褲和人字拖,顯得非常窮酸。
因此,哪怕他亮出警丨官證,在市三小校長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小警察。
他確實,也只是個小警察。
“這位警官,我們學校內部事物,好像和您沒有關係吧?”校長挺着肚子,望着從遠處而來的警官。
“那當然。”
刑從連走得很慢,當他走到林辰身邊時,剛掏出煙塞在嘴裡。
“那請問您爲什麼不在現場查案?”
雖然刑從連一副老子愛去哪去哪關你屁事的表情,還是很嚴肅地回答:“我來取證物。”他說着,像是強忍着什麼不適,又把嘴裡的煙,重新塞回煙盒。
“那您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剛剛聽校長您似乎對我們警方查案有不滿,所以過來問一問。”
刑從連和林辰捱得很近,他生得高大,看上去很像是要替小弟出氣的老大哥。
“抱歉抱歉,我剛還以爲,您這是要插手我們學校內部解僱員工的事情呢。”校長語調古怪,更像是在堵刑從連的話,他指着林辰,又說:“這位宿管員是臨時工,但遣散費我也會給足,所以,真的就不勞您費心了。”
刑從連沒有說話,她在思考很嚴肅的問題。
作爲警察,他有太多方式可以爲難校方,輕鬆保住林辰的工作。
事實上,在來這之前,他也想過很多很多種方式,替林辰出頭,然而當林辰真遇到麻煩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是個警察。
因爲他是警察,他想的那些方法,他都沒法用。
這個事實,很令人憋屈。
刑從連想了很久,最後,他很煩悶地向右瞥去,對林辰說:“我確實插手不了。”
林辰像是很明白刑從連的心情,點點頭,似乎寬慰:“我明白。”
“那我們收拾東西?”
“好。”
對話非常簡單,簡單得讓門口三位西裝人士覺得尷尬。
然後,刑從連做了令在場三人,更覺尷尬的事。
他擡起手掌,向一邊扇了扇,對三人說:“那,麻煩您們,讓讓?”
陳平沒有動,他一直在看刑從連。
在他人傳來的消息裡,林辰身邊確實有警察,那是宏景刑偵大隊隊長。
林辰挑選朋友,一貫挑剔,所以陳平很認真地在觀察刑從連,從他懶散的衣着看到他鬍子拉碴的面容,唯獨吸引陳平注意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很漂亮很狡黠很聰慧,關鍵問題是,那雙眼睛,非常乾淨。
該怎樣形容這種乾淨呢。
譬如,林辰的眼神也非常乾淨,好像涯上的雪又或是雪化作的水,清冽冰涼,讓你有時甚至不敢與他對視;那麼這位警官的眼神,卻廣袤深邃,正因爲這樣,很乾淨後,必然加上另外三個字:看不透。
雖然看不透,但作爲頂級有錢人家的管家,陳平認識到一條真理。
在金錢面前,再硬的骨頭,都會被砸軟。
於是,陳平掏出了名片夾,華美的金屬盒打開又關上,他抽出一張名片,叫了一聲:“刑隊長。”
此時,刑從連早就帶着林辰擠進了屋,聽到背後有人喊他,他沒回頭,反而問林辰:“我不接話,是不是不太好?”
“好像,確實不好。”
“該死的章程。”刑從連嘟囔着,回過頭,臉上強扯出笑容,問:“這位先生,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嗎?”
“鄙人是陳家的管家,久聞刑隊長大名,想與您談商談一些事情,這是我的名片。”
陳平遞出暗金壓花的紙片,舉在半空中。
對面遲遲沒有接過。
刑從連摸着鬍子,又問林辰:“他這是在向我行賄?”
“你說太大聲了。”
“當然要大聲一點,否則別人誤會我怎麼辦?”刑從連很苦惱地說:“我們基層公務員,最怕這種麻煩了你知道嗎?”
刑從連一副我很清廉的樣子。
林辰繼續點頭,表示瞭解,他走到門口,向門外三人微微欠身行禮,然後任誰也沒有想到,他竟隨手把門關上了。
“麻煩解決了。”他對刑從連說。
刑從連霎時愣住了。
片刻後,屋裡爆發出笑聲。留下門外三人,尷尬地面面相覷。
這是刑從連第二次來林辰的小宿舍,當然,也應該是最後一次。
他爬到牀底,在林辰的指示下,從那張簡易木板牀下,搬出一大紙箱。
“你可以來我家住啊,我家地方挺大的。”刑從連輕輕拂去箱子上的薄灰,故作輕鬆地,看林辰一眼。
“你不是來拿信的,出了什麼事?”
刑從連嘆了口氣,有個通識人心的朋友,真的很麻煩。
“兩件事。”
“嗯?”
“第一,於燕青應該是死於自殺。第二,我們在剛纔的工具房裡,搜出了一些注射用劑。”
“什麼注射劑?”
“苯丙酮類。”
“興奮劑?”林辰很難地,皺起了眉頭:“大劑量的興奮劑,確實會致人精神錯亂,之前發瘋砍人的水果攤主,應該就是服用了類似藥品,這可以說得通,但是,非常奇怪……”
“當你需要什麼線索時,什麼線索就出現在你面前,當然很奇怪。”刑從連席地而坐,不以爲意地說道。
和聰明人說話,確實偶爾會有心有靈犀之感。
林辰也在一邊坐下,他沒有說話,而是打開了面前的紙箱。
刑從連也曾想過,他會在箱子裡看到很多信,但他從未想過,會看到那麼多信。
那些信,把整個紙箱塞得滿滿當當,甫一打開,甚至有幾封還飄落下來。
刑從連看得目瞪口呆。
林辰並沒有在意警官的表情,他很迅速地,分檢着箱子裡的信件,將其中一些信挑出來放在地上,另一些則重新塞箱內,最後,他重新將紙箱封口,地上則多出了十餘封壘得整整齊齊的信件。
從頭到尾,說不出的行雲流水,迅速有致。
“裡面那些?”刑從連努努嘴,試探着問道。
“別人寄的信。”
“你都沒看過嗎?”
“沒有。”
“誰給你寫這麼多信啊?”刑從連說着,總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八卦。
“我們很熟嗎?”
“好像,也不很熟啊。”刑從連有些委屈地說道。
“那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刑從連簡直不知該如何接話,想起付教授初見林辰時的狗腿態度,他只好依樣畫葫蘆,把下巴枕在箱子上,眼巴巴看着林辰。
像是受不了混血兒純情的眼神,林辰只好再次補充道:“同樣的,我和這些寄信的人也不熟,爲什麼要看呢?”
“好像,很有道理啊。”刑從連說。
房間裡有些靜,屋外也沒有雨聲。
林辰拆開一封信,仔細閱讀,同樣的,刑從連也在看信。
與林辰相比,他的閱讀速度極快,不多時,就把信全看完了,他摸了摸滿身的雞皮疙瘩,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後背而起。
“真可怕啊。”把幾封信往林辰那推了推:“這些,通篇都是在講人死的時候怎麼痛苦。”然後,他又拿起一封,把信紙抖了抖:“這誰說的,‘給我一打嬰兒,我能把他們變成你想要的任何樣子’?”
林辰放下信,看着刑從連:“那是心理學流派裡行爲主義奠基人華生的觀點。”
“這麼說,於燕青還是個心理學家?”刑從連摸着下巴上棕色的大鬍子:“那麼她在屍體旁放沙子,是因爲你房間裡有沙盤,她特地去研究了沙盤遊戲?”
林辰垂下眼簾:“如果她把整件事當成了一場巨大沙盤遊戲,那麼,她很明顯是將死亡呈現出來,逼迫我們直面死亡,但同樣,這些行爲也投射出……”
“投射出什麼?”
“她潛意識,極度畏懼死亡。”林辰一字一句說道。
刑從連猛地擡頭,忽然想到了什麼關鍵:“但問題是!”
“如果她畏懼死亡,又是怎麼敢自殺呢?”林辰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