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沒有下雨,今夜宏景黑得乾爽異常,房間裡甚至連噼裡啪啦的鍵盤音和飛速點擊的鼠標聲都沒有,他們都在等待端陽的郵件。
林辰坐在病牀上,另一隻手搭在病牀餐桌表面,手邊放了支筆。他剛纔問王朝要了張白紙,卻就這麼一直盤腿坐在牀上,盯着白紙發呆。
自從端陽深深鞠躬的背影變暗後,病房裡氣氛凝重,刑從連說不清楚自己現在的心情,他只能靠在沙發上,望着林辰在病房燈下冷淡的側臉。林辰是眉眼令人覺得舒適的典型,五官沒有任何一處特別突出,但組合在一起卻顯得相當英俊,帶着種莫名其妙的冷意以及莫名其妙的淡然無畏。刑從連知道自己現在不該對着林辰的臉想這些,他們手頭現在有一件非常危險但又說不出具體危險在哪裡的案子,這纔是最可怕的地方。
“我們重新來整理下這個案件。”刑從連開口。
林辰依舊低頭望着桌上空白的a4紙,連頭都沒有擡。
“兇手的犯案過程很簡單,先佈下學術抄襲案動機、然後刺殺司坦康,並僞造老段dna和指紋,最後將一切推到老段身上——思路很清晰,問題在於,爲什麼?”
王朝很焦慮地看着電腦,根本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麼。
林辰像是終於回神,開口道:“是啊,爲什麼呢。”
“嗯?”
“有個問題很關鍵,兇手是否從一開始就在利用端陽,來完成整個栽贓過程。”林辰說。
刑從連思考了下,回答他:“假設兇手不認識端陽,只是偶爾在網絡上看到了論文抄襲事件,認爲段萬山這樣的人是非常好的嫁禍對象,而那個兇手手上又正好有段萬山的指紋和dna,所以佈下這個局面。雖然存在這樣的可能性,機率實在太小,段萬山都出國多少年了,誰還保存他的dna和指紋。”
“是啊,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高智商罪犯又不是傻子,不會這麼草率。”林辰聲音很淡,“其實一開始就不存在第一種可能性——兇手不可能是爲了殺死司坦康後尋找一個背黑鍋的對象,而將此事栽贓陷害在段萬山身上。”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挑選端陽。”刑從連說。
刑從連看着林辰,聽林辰繼續用冷靜的語氣說道:“我可以理解他爲何挑選端陽。曾經的端陽簡單純粹極了,容易熱血衝頭,又深愛段萬山,當他得知自己老師存在嚴重副作用的研究結果被人抄襲成新藥上市後,一定會非常努力替自己老師解決這個問題,因此最容易在網絡上留下各種警方可以在事後追尋到的痕跡。端陽很好,因爲他不像其他可能袖手旁觀的人一樣,對嗎?”
“是這樣,但是……”刑從連不由得皺起眉頭,“我覺得這裡面總還有問題。”
“但是,他爲什麼要一定要利用端陽?”林辰很犀利地接着說道。
刑從連回答:“對於罪犯來說,經由越多的步驟達到犯案目的,難道不是越容易暴露自己嗎?雖然他之後借他人之手綁架端陽來彌補漏洞,但老實說,端陽失蹤難道不是更容易讓警方發現問題嗎?”
林辰點頭:“下面的問題就變成,端陽被綁架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經由人爲安排的必然。”他繼續道,“我之前認爲那是偶然,比如查拉圖的手下在搜尋相關資料時,發現了在網上發言激烈、掌握很多資料的端陽,然後把他抓回達納繼續研究,但這只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推論出的某種可能性,現在看來,這也太巧合了。”
“確實,那麼多專家,幹嘛要抓端陽這個小破醫生。”
林辰說:“也就是說,更大的可能性是,對方是專門利用查拉圖手下負責研究毒丨品的僞專家魯佳,魯佳已經死了我們沒辦法再查清楚其中過程,但這個人很有可能曾經向魯佳提及端陽並大肆吹捧端陽,致使魯佳專門派人跑華國來綁架端陽。這麼做的目的很簡單,爲的就是……借刀殺人……”
“他對端陽挺狠的啊。”刑從連明白林辰爲何一直低頭不語,這件事無論對端陽還是對段萬山,都殘忍得過分了,尤其可笑的是,那還是彼此深愛着的兩人。他繼續說道,“這樣看來,兇手的目標或許從一開始就包括三個人,一是端陽,另一個是段萬山,司坦康說不定都還只能算個附屬品。他利用端陽製造污衊段萬山的證據鏈,最後除掉端陽,再殺了司坦康嫁禍段萬山,這個過程基本可以確認。於是又要回到最開始的問題了,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不是在醫院病房,刑從連現在很想點根菸,“老實講,我覺得誣陷段萬山因學術抄襲而殺人,根本不可能讓他傷筋動骨。我處心積慮潑一盆髒水,這水也潑不過太平洋。”
“所以,這件事就更誅心了,兇手要的只是這個過程。”林辰的姿勢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變過,他說,“兇手對這三個人的感情是不同的。他殺司坦康一刀斃命,很乾脆利落,像拋棄什麼沒用的垃圾。小明覺得那個兇手很開心,令兇手高興的是放飛氣球的過程,也就是把誣陷段萬山殺人的兇器放飛出去的過程令他愉悅。我甚至不認爲他的本質目的是想把段萬山真正變成殺司坦康的兇手或者讓他坐牢什麼的,因爲你剛纔說了,這件事從根本上來說,對段萬山造成不了什麼實質性傷害,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而端陽……”
林辰的目光很明顯暗淡並閃爍了下。
刑從連問:“端陽怎麼了?”
“端陽像一顆微妙的棋子,兇手利用他來佈下指引向段萬山的線索,又毫不猶豫要讓他死,這很奇怪。”林辰說,“這要看兇手是否同我們一樣,明白他們兩人間彼此暗戀的關係。如果答案是他知道,那利用深愛段萬山的端陽佈下段萬山的殺人動機,又在段萬山真正知悉這一切之前就讓他們天人永隔……甚至,他把端陽送去達納的動機也很微妙不是嗎,你們明明相愛,明明在一片土地上,卻不得相見。而可以想見,如果段萬山未死,知道這一切後會有他多麼難過呢。所以我想,兇手大概真的很恨愛着端陽的段萬山……”
刑從連問:“所以說,那個人很有可能知道端陽和段萬山之間的感情?”
“我覺得是。所以現在嫌疑人的範圍已經非常小了,認識端陽、能搞到段萬山的dna樣本和指紋、知道兩人之間的感情,去過達納,並瞭解周瑞製藥司坦康抄襲事件□□……”
林辰話音未落,王朝電腦傳出收信時的滴的輕響。
“名單整理出來了?”刑從連敏銳地問道。
“是,根據端陽的郵件,一直給他透消息的學姐名叫程靜,而在周瑞製藥內部爲他提供消息的人名叫李風平。除此之外,他暫時整理出了14個可疑人姓名。”王朝飛快說道,然後開始噼裡啪啦調取各人資料。
“程靜有問題嗎?”
“程靜回國後供職於永川市第三人民醫院,看上去沒有任何同周瑞製藥接觸的跡象,資料已經發送到平板上,老大你從我揹包裡拿出來。”王朝飛快說道。
刑從連抽出平板電腦,坐上牀和林辰一起觀看。
林辰的手指飛快掃過程靜的個人資料,照片上,程靜一席白袍,溫柔嫺靜。她是兒科醫生,家庭幸福,履歷乾淨。
“不是她,那個李風平呢?”
少年人眉頭緊鎖,突然,他提起手邊的可樂罐往嘴裡倒了倒,卻沒想到裡面的碳酸飲料早已一滴不剩,少年人很暴躁地攥緊瓶身,發出喀拉聲響。
“沒有李風平這個人。”
“怎麼可能?不然端陽從哪得來的周瑞製藥內部資料?端陽又不是傻子,怎麼會相信不明身份的人?”
林辰突然開口:“這個李風平應該給端陽發過郵件,你登錄端陽的郵箱看看。”
林辰說着,撥通了端陽的電話。
“林顧問,找到人了?”
“周瑞製藥內部沒有李風平這個人,你怎麼會認識的?”
屏幕中,端陽愣了愣,然後像是有種一切貫通後的徹悟,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我像是個被人玩弄於鼓掌中的傻子對嗎?”
“不,對我來說,你只是個有着赤誠之心並且很善良的青年醫生而已。”
“善良?被人利用的善良不是愚蠢嗎?”
林辰搖頭,正色道:“你在把罪犯的錯誤歸責於人們的純善,我認爲這是不正確的歸因,雖然很多人都會犯這樣的錯誤。”
端陽深深吸了口氣,眼眶紅了:“你總能說服我,林顧問。”
“我很擅長這個。”林辰輕聲說道。
端陽認真開口:“是我曾經的同學,名叫沈戀。她應該在周瑞製藥醫學部工作,她也知道老師被抄襲事件。她說她負責做新藥的臨牀實驗時覺得有問題,她爲我介紹了一位在周瑞製藥內部可以搞到第一手信息的朋友。實際上,那個朋友,或許只是她扮演的吧?”
林辰看了眼王朝,王朝迅速敲下一段搜索詞,然後彙報了幾個關鍵詞:“沈戀,宏景人,歷任周瑞製藥研發部副研究員、醫學部副主管、主管……曾於8前1月出國同年9月回國。從5年前開始,沈戀有多次前往世界各國的出境記錄,短暫三五月長則半年,名義上是出差,很有可能是受周瑞製藥委派偷偷前往達納地區……”
王朝彙報完畢,擡頭看着他們。
刑從連看着屏幕中一直傾聽的端陽,最後聽他問:“爲什麼?”
“我們會查清楚。”刑從連說完,衝端陽點了點頭,關閉通話。
從出現沈戀這個名字開始,林辰都只是很沉默地在聽,如老僧入定,彷彿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中。
刑從連很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問題,他說:“王朝,把沈戀的地址找出來,通知局裡布控。現在出去,給我一分鐘時間。”
王朝收拾得很快,刷地出門,走廊裡傳來少年人撥打電話的聲音。
刑從連走過去關掉病房燈,又走回林辰病牀前,用力吻了下去。
大約在親吻的前三十秒鐘,林辰都處於一種沉默的狀態,爾後才漸漸開始迴應他。
“怎麼了?”林辰半擡頭,很溫柔地問道。
刑從連離開林辰的脣,呼吸間是林辰脣齒上的苦澀味道,他摸着他的臉,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問道:“你在想什麼?你剛纔的情緒突然很不對。”
“只是突然覺得,這種感覺很不好。”林辰緩慢而認真說道,“如果段老師沒有死,我們可能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察覺到這裡的問題,最後定位到沈戀這個人吧。”
“或許吧。”刑從連說。
“可現在呢?”林辰問,“我剛纔一直想側寫兇手,可其實我不需要這麼做,因爲我知道我在這裡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兇手很輕易就會浮出水面。但我們是靠陰差陽錯的生離死別,是靠段老師的死亡來獲得這個輕易的結果的,這代價太大了了,真的太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