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遠遠發生在長風出手救他之前。
之所以那麼做,自然不是時年十歲的他已經知曉慈悲爲懷,而是接到了“不能讓長風公主死去”的命令。
後來他想明白其中關竅:應是爲了魏氏的潛伏處境着想,才決定救下長風公主的。
彼時,他只知道長風公主身邊有他們的人,但不知道就是魏氏。
直至迴廊遞話一事發生,他纔敢往魏氏身上想。
當夜便失眠了。
明知不該,卻還是替懵然不知仍矇在鼓裡的長風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因此,那時藥並不是直接交到魏氏手上的。
而是同樣放在某處指定位置——
御花園裡的那座臨近忘荃亭的假山,只是他們最常用的秘密中轉聯絡地點之一。
造那座假山的疊石大師,投效了天頌。
所以他曾在這座假山中留下的暗格機關,便成爲不是秘密的秘密。
長風公主得了疫病,巫越王卻採取秘而不宣的做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那年巫越多地爆發了水患。
民間有災患,宮中有疾厄。此乃大不詳之兆。
巫越王只能先顧一頭,以賜居越湖殿這種極大的榮寵,來掩蓋長風公主謫遷的真相。
就算有長風公主抱恙的風聲傳出來,也只會被輿論導向引至“福重難消”的說法上去。
當然了,御醫院負責爲長風公主請脈的兩名御醫也被下了封口令。
疫症當成尋常風寒來治,自然久治不愈。
而孔方楚抵死不認的結果,就是讓已經算出宮中異樣的術士,再次將矛頭指向了身負“刑父克母”之名的七公主孔方博旱。
“要不怎麼說宮中盡是可憐人呢?”
他忍不住生出這樣的感慨。
然則,這世上那麼多可憐人,他哪裡就可憐得過來?
巫越王孔方楚請師父率靈音寺十二弟子,前往宮中做祈福道場。
他作爲最小的弟子,也跟了去。
藥是給了,人後來也得救了。但這救命之恩,卻無從說起。
再見她時,已是自己要倒欠對方人情的時候了。
多少因緣糾葛,早就開始了。
“你那時便知道……”法淨震驚地看着長風。
“不,恰恰相反。”長風道,“唯獨這一件事,我是最晚知道的。”
晚到禁足之時,才從魏氏口中得知的。
“長風,跟我一塊兒走罷……”
法淨再次朝她發出邀請。
這一回,抓住的是她的手。
並非柔若無骨的觸感,長風那常彈琵琶的手儘管素潔如玉,卻纖長有力。
一如她這個人。
法淨心絃微動,錚錚作響。
“放手……”
對方看似並沒有用什麼力道,可長風卻掙了幾下都掙不脫。
她這纔想起對方的武道修爲,驚懼地望着對方。
法淨聽從本心,對她輕輕又重複了一句:“跟我走罷。”
“好。”長風只一瞬便柔軟了下來,“反正我有錢,咱們到哪兒都餓不死。”
“不,我不會讓你跟着我浪跡天涯……更不會讓你無名無分跟隨……”
法淨握着她的手舉至面前,深情道:“待我恢復俗家身份,會讓你成爲我堂堂正正的妻!”
“堂堂正正?”長風癡癡念着這四個字,忽地話音一轉,“憑我亡國公主的身份,如何堂堂正正嫁給你?”
即便是亡國的公主,沒落的貴族,也沒有隨便找個人嫁了的道理。
除非隱姓埋名,否則總有隻無形的手,隔斷她與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緣分。
她的歸宿只能是皇家。
“難道你是——”
長風心頭涌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雖不是勳貴高門,卻也是清流望族……”法淨想了想,還是沒有立時道出“歸安淩氏”的名頭來,只誠懇道:“絕不至於太委屈你……”
長風垂下頭,睫毛濃密投下一片陰影,不知在想些什麼。
正當法淨還要張口再勸,卻見她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擡起頭來,神色堅決而不失柔情。
“帶上方絮一起——我只這一個要求……”
法淨心頭一喜,眉宇欣然地應了聲“好”。
卻忽略了長風眼底一閃而過的恨意。
方絮一條活生生的命,是你瞬間就能拋之腦後的無謂存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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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替方絮不值。
那種方絮曾有過的懊喪無奈心情,此刻她纔算是切身體驗了一回。
長風暗暗攥緊了另一隻自由的拳頭。
法淨牽着她重新走進內室。
側身爲她打簾的剎那,兩人目光相接,彼此間沒有心意相通的溫馨,卻充斥着一種濃濃的尷尬。
方絮的屍體橫陳在兩人面前。
長風垂在袖中的那隻拳頭攥得更緊,面上卻是一派平靜的悲傷。
法淨則是悚然佇立。
先前一進來,他便看見了方絮的死,也對她的突然罹難感到錯愕惋惜。
然而此時再作細緻打量,則覺得觸目驚心——
半面的血已經結痂,映得面色森白如紙。可與青白的嘴脣相比,整張臉卻又發烏呈暗。
他牽着長風的是右手。
長風通過虎口處那顆硃砂痣的震顫,窺破了法淨內心的愧疚慌亂。
她不會出言安慰的。只覺不夠。
再舒展開拳頭,已赫然多出了那枚熟悉的小瓷瓶。
無色無味的安息香。
比“醉佛”更適合他。
長風暗暗嘲弄道。還未屈指施力去掉瓶塞,人便微微一個趔趄。
法淨上前欲彎腰抱起方絮,而右手卻依舊牢牢抓着長風的手,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因此姿勢顯得有些怪異。
他居然真的單手就撈起了方絮,輕而易舉地扛在了左肩上。
方絮的手無力地垂在他腰際,像兩條越過牆際晃盪的絲瓜。
長風側目看着,腦海中無端便生出了這個奇怪而悽清的比喻。
暖閣無風。
“想想還有什麼要帶的麼?”
法淨偏頭望着長風,伏在他肩頭已無知覺的方絮,全然隨着他的動作而微微搖擺。
任人擺佈。
長風悲哀地想到了這個詞。
面上卻絲毫不滯地回答法淨:“細軟可以不帶,但我得把那些個賬冊帶上……”
還有地契、房契。
“那你去罷。我等你。”
法淨說着,輕輕鬆開了長風的手。
長風當着他的面,活動了下手腕,悄悄確認了下安息香的釋放情況。
瓶塞早就摘了。
掉落在廣袖裡,不爲人察覺。
可是……
“你是不是奇怪,我爲何遲遲不倒?”
法淨的聲音冷不丁從她背後響起。
沒走兩步的長風心頭微凜,隨之腳下一滯,慢慢迴轉過身來。
“吃一塹,總要長一智纔是。”法淨神情淡淡的,“上一回已經領教了你手中迷香的厲害,我又豈會再栽上第二回呢?”
他頓了頓,據實以告:“來之前,我曾服下了一顆子午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