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四月,冰雪初融,依舊春寒料峭,放眼望去,微微起伏的山巒全都光禿禿的,生機依舊蟄伏地下。
遠遠地,從土崗上顯露出一個大步走來的青年,寒風吹舞着他的黑髮,還有那張胖乎乎的面龐,只有那一雙無比清澈的小眼睛,令人一見難忘。
當青年顯露出半個身子之後,身邊這才又露出一個小腦瓜,這是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臉頰瘦小,但是兩個臉蛋卻紅彤彤的,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格外靈動。
在小丫頭的上半身完全顯露之後,纔可以看到她的旁邊還跟着一隻小猴,渾身雪白,個頭雖小,卻非常靈敏,一雙圓眼總是嘰裡咕嚕的轉悠。
走着走着,青年把小丫頭抱起來,讓她騎到脖頸上;小猴仰頭朝上瞅了瞅,然後呲呲牙,順着青年的光腿一路爬上去,一直爬到小丫頭的肩膀,然後也有樣學樣地騎在她的脖子上。一路橫隊立刻變成了一路縱隊,噢,應該是一路豎隊才行。
沒錯,這就是逃離大都市的還鄉團,正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丫丫,猴三,加把勁,咱們快到家啦!”李小胖還不忘給兩個小傢伙鼓勁。因爲小丫頭的嗓子壞了,多數時候嘴裡只能發出呀呀的聲音,所以就順口叫她丫丫。至於小猴爲何叫做猴三,當然是因爲它在三人組裡面墊底了。
在花光了微薄的積蓄之後,還鄉團總算是達到了距離黑瞎子屯最近的鎮子——多倫諾爾,屬內蒙,蒙語的意思是七個大水泡子。這是位於大興安嶺餘脈和內蒙接壤的一處地方,當地的百姓更習慣地稱之爲七星泡。
這一路上還真不容易,尤其是多了猴三這個累贅,坐火車極不方便。最後還是李小胖使出絕招,買了塊小毯子把猴三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假裝成嬰兒抱在懷裡,這才混過安檢。
懷裡抱個小的,身後揹着個大點的小丫頭,李小胖遭受了不少白眼:年輕輕的就當超生游擊隊啊,果然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
猴三裹在裡邊好生氣悶,有時候就忍不住露個臉透透氣,結果李拜天聽到旁邊有人議論:這孩子是早產吧,還沒長開呢。
恨得李小胖一個勁跟人家解釋:這娃兒隨他娘,隨他娘啊——
提心吊膽好幾天,總算是離家越來越近。不過從七星泡子到黑瞎子屯這最後的五十多裡,就只能採用最原始的趕路方法。
走在泛黃的荒原上,偶爾可以看到一堆稀疏的灌木叢,剛剛冒出嫩芽,昭示着春天的姍姍來遲。不過大多數土地,都是一片荒涼,看得李拜天心裡一陣陣嘆息:這才幾年光景啊,草甸子就全毀了!
記得小時候,這裡水草肥美,還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牛羊遍地,野兔狐狸草原狼啥的隨處可見,是他兒時玩耍的樂園。可是現在呢,就剩下沙子嘍。
而那些草原明珠般的大水泡子以及蜿蜒的河流,如今也全都乾涸,只剩下一個個深坑和曲折的河牀。曾幾何時,這裡水鳥成羣,小時候,他和小夥伴沒少來這撿野鴨蛋,還有個頭更大的天鵝蛋呢。如今沒有水的滋潤,草原也就失去了生命,別說天鵝蛋了,天鵝屁都甭想。
滿眼荒涼,以至於李小胖歸鄉的喜悅都被沖淡了不少。不過在悲涼之餘,他隱隱也感覺到了什麼,那乾枯的河牀,似乎向他發出強烈的召喚,就連身體的血液都躁動不安,似乎隨時都要破體而出,連同地下的泉水一起噴涌。
更令他感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思緒,也彷彿透過厚厚的沙土,一直深入到地下幾十米,然後就感應到了那強烈吸引他的東西,那是一片白亮亮的地下水,無邊無際,蘊含着無比巨大的生機和力量。而他的整個心神,恨不得投身其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任意遨遊。
幻覺,肯定是幻覺,李小胖不由得使勁晃悠腦袋,他有點傻了。
嘭嘭嘭——感覺腦袋被人敲了幾下,扭頭一瞧,只見猴三坐在他的肩膀上,小爪子捧着空空的礦泉水瓶,正朝他搖晃呢。
“渴了啊,忍忍吧,等到家跳井裡喝都行。這荒郊野嶺的,上哪——哎呀我去!”李小胖說着說着,忽然怪叫一聲,令他無比震驚的一幕出現了,只見一道清亮的水柱隨着他的思緒破土而出,呈現眼前。水柱一直連到他的指端,就像是一條兩三米的小銀龍,在陽光下閃爍這奪目的光彩。
水柱雖然只有筷子粗細,但是它真真切切,如同擁有生命一般,李小胖甚至都能感覺到它的喜悅。伸手遮挽,那種涼爽溼潤的感覺,絕對不是幻覺。
這是——李小胖有點傻眼:難道這是俺搞出來的,俺剛纔只不過想了一下而已。
吧唧吧唧,猴三真渴了,把小嘴湊到水柱上喝起來。大概是喝得挺爽,喝飽之後,還拍拍小肚皮,長長地打個飽嗝。
丫丫也把礦泉水瓶接滿了,在喝過之後,大眼睛顯得越發晶亮:真好喝啊——
李小胖也忍不住嚐了兩口,甘甜清爽,如飲甘泉,似乎又叫他找回了小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和味道。
有水,原來這地下依舊蘊含着豐富的地下水,如果能夠引出來,那麼這片草原豈不是又能恢復生機——李小胖不由得激動起來。結果這一激動,水柱顫抖了幾下,然後消失不見,眼前依舊是黃沙漫漫。
咋回事?猴三用小爪子擺弄李小胖的手指頭:這水龍頭咋還關了,俺還沒喝夠呢。
李小胖又試驗了幾次,沒錯,他真的能調用蘊含在沙土下的地下水,雖然控制力還不強,盡到最大努力,也就能弄出一個雞蛋粗細的水柱。
即便如此,也令他欣喜若狂,要知道,七星泡本來都有泉眼的,只要重新疏通的話,就不用再爲沒水發愁。
雖然不明白這種力量從何而來,但是卻並不影響李小胖扯着嗓子鬼嚎了好半天:這片他摯愛的大地,終於有了復甦的希望。而隨着距離老家越來越近,那種紮根於此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
終於,在經過五六個多小時的長途跋涉之後,前面已經可以望見山腳下的小村莊。天色漸晚,白色的炊煙裊裊從小村升起,看起來是那麼的親切和溫暖。
俺李拜天又回來啦——扯嗓子吶喊一聲,似乎在城市裡受到的所有委屈和不平都隨風而去,一去不返。
呀呀呀——丫丫嘴裡也跟着喊,看得出來,小丫頭心裡高興着呢。
唧唧唧——猴三嘴裡也不閒着,只不過它是在向李拜天抗議:俺肚子又餓了!
這一陣鬼哭狼嚎可不得了,村子裡面衝出好幾條大狗,嘴裡狂吠着向這邊衝來。這些都是青黑兩色的長毛大狗,有蒙古獒的血統,又兇又猛,祖輩敢與草原狼對掐。尾巴上的長毛有一紮多長,就像隨風飄揚的旗幟,平添了幾許威猛。
猴三哪見過這陣勢,尖叫一聲,直接就竄上李拜天的肩膀,倒是丫丫十分勇敢地護在了李拜天身前。不過就她那小身板,還沒大狗高呢。
衝在最前面的是一隻青毛大狗,鬃毛蓬鬆,大腦袋如臉盆,衝到李拜天跟前,立起來一人多高,兩隻大爪子直接搭到他的肩膀。
丫丫嚇得呀呀兩聲慘叫,直接坐到地上,一雙大眼睛閉得死死的,耳朵裡只聽到一陣吧唧吧唧的聲音,是大狗狗在吃小胖舅舅的肉嗎?
一想到這裡,丫丫的小身板裡就平添了無窮的勇氣,她猛的站起來,然後睜開眼。令她很難理解的是,舅舅好像很高興地抱着大狗狗毛茸茸的腦袋,而那隻嚇人的大狗狗,則用舌頭使勁舔着他的臉蛋子——
“青子,想俺了沒?”李拜天一邊躲閃着大青狗的舌頭,一邊仔細端詳它,耳朵上多了個豁口,肯定又是掐架留下的,難道母狗的誘惑力就那麼大?
這隻大青狗是他從小養大的,後來上大學,老頭子也去世,家裡空無一人,只好忍痛送給了鄰居彪爺。都說好狗不忘舊主,每年李拜天清明回來給老頭子上墳,青子都是大老遠迎出來,然後那幾天就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說起來,在這個人情日漸淡薄的社會,人不如狗重感情啊。
一人一狗交流了半天感情,李拜天這纔想起來點兒事,於是把丫丫拉到身前,很正式地彼此介紹了一下。站在大狗前面,丫丫還矮了半頭,不過她的膽子倒是不小,伸出小手抓抓大青狗的下巴頦,小臉上滿是歡笑:原來不是壞狗狗!
青子也在丫丫身上嗅了嗅,然後回頭向狗羣吼了一聲,那些或黑或黃,花脖四眼都乖乖湊過來,對着丫丫嗅上一陣,記住了她的氣味。那意思很明確:這是青哥罩着的,以後不許亂咬。
在偏僻的農村,各家各戶的看家狗都是散養的,滿屯子亂竄。這些狗記性都比較好,本村人從來不咬。但要是來了生人,那就不好說了。尤其是晚上,要是一家的狗開始叫喚,全屯子的狗都跟着咬,絕對防賊。農村的土狗都有這本事,自家的雞鴨鵝都認識,從來不欺負,要是別人家的雞鴨到自己家的雞槽子裡面刨食,那對不住,肯定狗攆鴨子呱呱叫。
唧唧——猴三也在李拜天的腦瓜頂上刷存在感,本來它是竄到李拜天的肩膀上,後來這地方被青子的大爪子給佔領,它就只好高升一步。
猴三還真賊,知道以後要和這些大狗搞好關係,於是便伸出小爪子,也想摸摸青子的狗頭,可是又怕挨咬,來回伸伸縮縮的,一副猴急模樣。還是青子比較大度,伸出舌頭舔舔猴三的爪子,於是猴三便蹬鼻子上臉,直接縱到青子的後背上,還手搭涼棚,來個高瞻遠矚,可是你那個小爪子把方向弄反了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