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佟氏姬人名豔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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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離他們歇了一夜,第二天鎮遠侯的壽筵便開場了,長條的桌子上擺滿珍饈,在露天裡圍成一個半月形,中間搭起張燈結綵的戲臺子,一大家子人圍着看戲說笑,一片繁華景象,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掩蓋住底下本來的髒水。
臺下一些親朋陸續落座拉呱,不過鎮遠侯還沒出來,因此臺上也是一些塗了白臉的小丑兒拋個綵球頂個碗這些熱場的小把戲。
青離從後臺往外望去,侯府的兩位少爺郝遲、郝穡已經在那裡了。郝遲年約三十出頭,肥頭大耳,膀子上的肉可以拖下來到桌上了,一邊說話,一邊還頗爲粗俗地往嘴裡填着東西,與他對坐的是其妻子邢夫人,倒也“登對”,額頭窄小顴骨高聳,一臉刻薄之相;郝穡大約二十,按說長得不算難看,但不知怎麼就是有股猥瑣的氣質,一雙眼睛老是色迷迷的眯着。聽說因爲鎮遠侯出身軍旅,相對來說沒那麼注重家庭生活,兩個兒子都是三十歲左右纔有的,而且由於長年在外,疏於管教,現在是兩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五毒子弟,整天就惦記着老爹那點家業呢。
想着,遠處一大羣人簇擁着過來了,青離眼尖,看到小車旁邊扶着的是那天橋上落傘的胡姬,雖然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但至少看起來照拂頗爲殷勤。那麼,車裡頭坐着的大概就是鎮遠侯郝武了。
青離心裡雖然明白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他也不可能還是當年那威武英俊的樣子,但當看到他暴露出整個正面時,雙手還是不自覺地捂在嘴上才忍住那一聲驚呼。
一個白髮蒼蒼的乾癟老頭歪斜在一輛四輪的小車裡,皺紋像雛菊般華麗地盛開在灰褐色的老人斑中,牙齒大多脫落了,使得口齒含混不清;聽力似乎也不太好,因爲旁邊的人常常要湊到很近同他講話;手指無法伸展,好像雞爪那樣佝僂着,伸出的時候抖個不停,指肚萎縮下來,指節又特別地粗大,上頭兩個金戒子,一看就知道無法正常摘下了。
北方地氣極寒,這是在遼東呆久了的常見病:風溼。得了這個病的,輕者陰天下雨關節疼痛,重者整個骨質都會發生變化,就像鎮遠侯現在的樣子。
青離還有點驚訝着,那邊叫到她上臺了。
是跟蘇孽的飛刀把戲,她本來算是頗拘謹的人,不過跟蘇孽一起,本來就圖個窮開心,也會不自覺地放開一些,而小孽就更不用說了,穿着那身大紅的裙衫,手腳縛在一個會轉動的大木盤上,每當刀飛過來,明知道不會打中他,都表現出一臉驚恐,尖叫得跟什麼一樣,而這尖叫又不是女人很刺耳的那種,而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摻入了一絲嬌、兩分媚,讓人又想保護,又想欺負……青離聽着都覺得有點要流鼻血,不用說臺下的男人們,一個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沾上泥了——果然,還是男人最知道男人吃哪一套……
不過,令青離有些奇怪的是,對他們這個不能說不精彩的節目,壽筵的正主兒倒沒有多大反應,或者說,鎮遠侯好像其實並不關心馬戲,因爲他對許多掌聲雷動的把戲無動於衷,反而一些小丑兒插科打諢的戲碼讓他掙扎着直起身來,努力瞪大那雙昏黃渾濁的老眼,似乎執著地在尋找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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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青離蘇孽謝幕下臺,剛到後臺,卻是一陣紛亂吵嚷。
“那紅衣裳小美人在哪兒呢,啊?在那呢?”
青離皺了下眉頭,這好像是剛纔聽過的侯府二少爺郝穡的聲音。
“哎唷,可找到你了!”果然是那油頭粉面的郝穡,不知何時溜到後臺來,看二人過來,一徑越過青離,撲向小孽。
如果他前來調戲自己,青離大概會打他兩耳光,但現在,她很想捅他兩刀……
這是閒話了,總之蘇孽也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一個倒卷紅衣,嗖地把自己掛在一個綁大紅花團的鼓架上,笑嘻嘻地晃盪着看他。
郝穡在下頭跳着腳夠不着,只能嘴裡喊些不三不四的話過過乾癮,那副猴急模樣笑得周圍上妝準備的戲子都前仰後合地。
小孽笑嘻嘻地,不知從哪裡抓出把瓜子,磕一個,噗地一吐,底下那男人便忙不迭地撲過去一接,只差沒有尾巴搖地嬉笑着過來討好,“看美人吐這瓜子,皮是皮,仁是仁,跟珍珠似的……”
蘇孽也不說話,繼續四處吐他的瓜子皮兒,青離這時覺得,這小混蛋,簡直是以勾引他人爲樂的……
然而突然,郝穡“啊”地一聲慘叫起來,原來他習慣性地去接,不意小孽竟扔下一條蛇來,黑黃相間,在他手上絲絲吐着紅紅的信子,他拼命甩卻越纏越緊,嚇得哭爹喊娘起來。
“啊呀,是蛇呀!”小孽也從鼓架上跳下來,無賴地抱住青離的脖子,一臉嬌癡地道,“姐姐,我怕怕……”
青離真是哭笑不得——好像那蛇不是他自己扔下來的似的,蘇妖以前要對付這麼個小壞蛋,大概也很頭痛吧。
“啊?這不是我的蛇麼?幾時爬出來了?”旁邊一個耍蛇把戲的藝人衝來,定神一看,叫道,“大人莫驚,莫驚,這是我們雜耍用的,毒牙都拔去了。”說着,他拿根竹枝,吹聲口哨,那蛇立刻得了號令般棄了郝穡,攀上竹枝,任他收回籠子。
郝穡得了命般喘息了一陣,灰溜溜地跑了——起碼他的褲子要換一條。
他身後,響起這羣粗俗藝人的大笑聲。
不過,蘇孽這時大概也沒想到,這一時的放誕會給自己惹來不小的麻煩。
因爲當天晚上,白天所見的那個老頭子,曾經威名赫赫的鎮遠侯,死了,被毒蛇咬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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