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赤繩繫足本天成,強欲相求徒受擒。
莫怨紅顏多薄命,還慮黑宿在遊行。
意圖顰笑爲連理,何啻翻愁作鬼磷。
共嘆世人皆納阱,知機遠禍是長城。
話說董美英與匡胤正戰之間,猛可的把雙刀架住,說聲:“住着,俺有話問你。今日俺們兩個廝殺了半日,尚不知你姓甚名誰,家居何處。俺從來不斬無名之卒,倘然一旦誅戮,卻不道污了俺的兵器?你死亦不瞑目。故此問你,你快些說着。”匡胤笑道:“你原來要知俺的名姓。俺非無名少姓之人,根淺門微之輩。俺姓趙,名匡胤,字元朗。家住東京汴梁雙龍巷內。父乃當朝指揮,母是誥命皇封。俺自幼從師學藝,專一要打不平。因爲怒殺了女樂,故此拋家離舍,走闖江湖,尋訪那些朋友,結義同心。叵耐強賊董達,私稅無良,於理不法,已在獨龍莊結果了他性命,還把舉家良賤,一併全誅。此是他惡貫滿盈,自作自受,於我何尤?你乃女流淺見,極該遠避偷生,保守你的閨貞,纔是正理;怎麼妄動無名,出頭生事?俺的棍棒無情,一時喪命,後悔何及?這便是俺的良言,你且思着。”美英聽說,心下沉想道:“他原來是東京趙舍人,久聞他的大名,今日才得見面,果然文武全才,英雄氣宇。若得與他同諧連理,方不枉奴一身本事,得遂初心。縱有殺父冤仇,亦須解釋。但此婚姻大事,怎好明言?”復又想了一回道:“不若待我說個謎兒,與他猜詳,且看他心下如何,再作計較。”一時定了主意,修了謎詞,開言說道:“趙匡胤,你在東京,大小兒也有個名目,既然冒罪逃災,只該晦名隱匿,爲何倚勢行兇,殺害我一家骨肉?情實可傷。若要拿你報仇,如同兒戲。但看你年高父母之面,防老傳枝,俺且存這一點陰德,放你逃生。但有一件不肯全饒,我有個謎兒在此,與你猜詳。猜得着時,你前生帶來的天大造化;若猜不着,只怕你的性命終於難保。”正是:
未曾開口猶還可,說出反添一段羞。
當時匡胤聽了董美英要他猜謎,心中想道:“這賤婢怎知我的胸中意氣,腹內襟懷?憑你有甚機關,我總當場說破。”便道:“董美英,你既有甚謎兒,快快講來,我好猜你。倘有污言相穢,俺便不與你甘休。”美英道:“我的謎兒,乃是四句詞文,極易參透的。你須聽着。”遂說道: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
上樑豎柱,見字幫身。”
匡胤聽了,心下想道:“頭兩句取救的救字,失去了文,是個‘求’字;後兩句上豎樑柱,豎柱乃是立木,旁邊添了見字,是個姻-的‘-’字。這四句謎詞,乃是‘求-’兩字。這賤婢要求親於我,故而如此。”叫聲:“董美英,你這謎兒,無非求親之意。但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怎肯與你這強盜賤婢私情苟合?你若要見高下,與你相拼;如或存此念頭,真是瀅婦所爲,狗彘不如,俺怎肯饒你?”這幾句話,罵得美英柳眉倒豎,粉臉生兇,大怒道:“好凶徒!俺本慈心勸你,你反惡語傷人,不識好歹,怎肯輕饒?”拍開坐馬,舉動雙刀,奮力便砍。匡胤搶動棍棒,劈面相還。步馬重交,刀棍再對,兩下龍爭虎鬥,一雙敵手良材。
正在惡戰,匡胤忽然想着道:“方纔三弟保着大哥先奔前途,所有這些人馬追趕下去,不知如何抵敵?我只顧與這賤婢戀戰,倘大哥、三弟有甚差錯,卻不把俺的英名失在這賤婢之手?日後怎好見人?我且趕上前去,再作道理。”想定主意,把手虛晃一棍,踩開腳步,往正南上便走。美英拍馬趕來。匡胤走不多路,只見柴榮、鄭恩相對兒坐在地上,那些人馬一個也無。匡胤高聲叫道:“大哥,方纔這些人馬,不知都往那裡去了?”鄭恩接口道:“二哥,這人馬原來都是豆、草變的,方纔被樂子破了。”美英在後趕來,看那人馬已無,又聽是鄭恩破的,心下十分大怒,暗罵一聲:“黑賊!有甚本領,便敢破我的法術?也罷,他們既要自尋死路,我也不顧留情,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與他一個利害,教他一齊走路罷。”即時將手捏訣,口中唸唸有詞,喝聲:“疾!”只見一時天旋地轉,走石飛沙,霹靂交加,四下昏暗。柴榮見了,驚慌無措,叫苦連天。匡胤此時也覺害怕,暗自諮嗟。只有這鄭恩偏有膽量,叫道:“大哥、二哥,你們休要驚慌,必定這女娃娃作的妖法,待樂子瞧他一瞧,自有破法。”遂把那小眼兒一合,大眼兒一睜,瞧得明白,看得親切,正見美英勒馬停刀,在那裡唸咒。鄭恩叫道:“二位老哥,果然這女娃娃的妖法。你們站在這裡,體要動身,待樂子破他的法。”
說罷,大步向前,一頭走,一頭把那鸞帶解了,揭開袍子,露出了身軀,奔將過去,叫道:“女娃娃,你莫要暗裡弄人,有本事與樂子相交,拼個高下。”美英聽言,仔細一看,但見鄭恩攤開身體,兩腿長毛,周身如黑漆一般,毛叢裡吊着那黑昂昂的這個厭物,甚是雄偉。姜英只叫一聲:“羞殺吾也!”滿面通紅,低頭不顧,撥轉馬望後走了。一時霧散雲收,天清日朗。鄭恩哈哈大笑,提了棗樹,跑回來道:“二哥,樂子破妖術的方法如何?”匡胤道:“好,好,行得不差。”柴榮道:“這個賊婢既然去了,我們也就走罷。”鄭恩道:“還有傘車子在那墳園裡,放着許多銀子,怎麼富着別人?大哥你且在此權坐坐兒,我們兩個轉去,取了再走。”柴榮道:“二位賢弟,貨物、銀子都是小事,俺們保個平安兒,就算天公大福,所以勸着二位趁此走罷。”鄭恩道:“大哥,你也忒覺懼怕了些,任他還做什麼妖術,樂子自有破他的法兒,你只管依着樂子,包你沒事。”匡胤道:“果然。大哥,我們轉去,取了貨物,料也不妨。”說了,一齊往北而走。
且說董美英雖然羞慚轉去,越想越惱,心中不捨,復又拍馬轉來,卻好劈面與鄭恩撞個對面。美英心下大怒,罵道:“好大膽的兇徒!怎敢復又轉來?”雙手舉刀,望鄭恩便砍。鄭恩把棗樹往上架住,順着用手把袍子一擡,肚子一挺,口內大嚷道:“咱的女娃娃,你來與樂子隨喜哩。”美英復見故物,滿面通紅,羞慚無地,兜馬往後退走了。二人隨後又走,不上半里之路,美英復又跑馬轉來。如此一連三次,皆被鄭恩羞辱而回。美英思想:“報仇事小,婚姻事大。只這個趙公子,如此英雄,果是無雙,今若舍了,豈不當面錯過?”遂又回馬轉來,正遇二人。美英高聲叫道:“兀那黑賊,不得無禮。我今番轉來,並非廝殺,還有言語與你們好講。”鄭恩道:“既有說話,快快講來。若是好話便休,不然,樂子又要請出那件絕妙的好物來,與你細細兒看玩哩。”美英道:“黑賊,休得只管胡言,我自有說。”遂叫一聲:“趙匡胤,你方纔打破了謎兒,尚未決定。但俺一言既出,怎肯甘休?所以轉來問你一個明白,你的主意還是如何?”鄭恩在旁問道:“二哥,什麼叫做謎兒?說與樂子知道。”匡胤遂把美英的謎詞,與自己猜出的“求-”兩字,這些緣由,說了一遍。
鄭恩把嘴一噘道:“二哥,這卻是你的不是了,求親乃是他的美意,你爲何不肯?怪不得他三回兩次要與你打鬥。如今樂子勸你,趁早兒成了這件美事,也算一舉兩得,你從了罷。”匡胤道:“三弟,休得多言。俺立志不苟,這事斷斷不能。”董美英聽了,心中大怒道:“好趙匡胤,你既無情,我便無義了。只是你命該如此,今日當遭我手,你看我的法寶來了。”一面說着,一面輕舒玉腕,往豹皮囊中取出一件寶貝來,約有四五尺長,通身曲着,如鉤子一般。這是純銅製造,百鍊成功,名爲五色神鉤,擒兵提將,勢不可當。當時董美英一怒之間,把神鉤祭在空中,喝聲:“着!”只見霞光萬道,霧氣千團,那神鉤落將下來,把匡胤身子鉤住。美英復念真言,將鉤往懷中一縮,唿的一聲響亮,把匡胤連人帶棍扯了過來,捎在後馬,拍馬便走。鄭恩一見,叫道:“不好了!二哥中了他的法兒了。”連忙提了棗樹,隨後趕來,大叫道:“你這女娃娃,既要求親,也該好好的說,怎麼這等用強,搶了人便走?快依樂子說,放我二哥轉來,這頭親事,在我身上,包管依允。樂子爲媒,代我大哥主婚,成就你的好事,樂子決不要你半個媒錢。你若不放還二哥,樂子決不與你甘休。”說罷,望前趕去。
且說匡胤被董美英的五色神鉤鉤過身去,捎在馬後,就如釘住一般,再也掙扎不下,心內着慌,又惱又恨。忽然想起一件寶貝,道:“我的神煞棍棒,原是仙人送與我岳丈的,除邪破魁,鎮壓的至寶。我何不將來,破他的妖法?”此時身體雖然束住,喜得兩手活動,還好施展,便把神煞棍棒迎風一晃,抖了幾抖,依然成了一條駕帶。當時匡胤拿住了鸞帶的兩頭,輕輕望前一套,不歪不斜,套住了美英的脖子,即便往後一拽,把咽喉收住。美英不曾提防,措手不及,只見瞪住了雙眼,粉面作紅,嗓子裡只打呼嚕。此時美英動彈不得,匡胤的身軀就覺比前活動了些,遂將寶帶打了一個結,用手一拖,早把美英帶下馬去,跌得昏迷不醒。鄭恩大步趕向跟前,道:“二哥,你看這女娃娃仰着在地,抖着腳兒,想要叫你去成親麼?”匡胤道:“休要胡說,快些動手。”鄭恩不敢怠慢,舉起棗樹,口裡說聲:“去罷!”用力一下,把美英登時打死。有詩嘆之:
學就行兵法術奇,果堪榮耀顯門閭。
豈知誤入崎嶇路,血濺溝渠枉自啼。
董美英既死,那些敗殘的家丁,各自保着性命,飛奔回家,報知他的姑娘。那姑娘聽了,叫苦不迭,淚落如珠。欲要舉動聲張,怎奈他禍由自取,衆所不容。況這土棍霸佔,私怞路稅,是個絕大的罪名。只因朝政不清,不加訪察;更兼那些牧民官宰,都是圖家忘國,尸位素餐:所以養成地棍的胚胎,勢惡的伎倆。今日一門遭此非命,怎敢妄行舉動,告訴別人?把報仇雪恥之心,消於烏有,只好分撥家丁,將良賤老幼的屍骸,各各埋葬。又差人往前面暗暗打聽,等他三人去了,好把美英的屍骸草草收埋。正是:
利不苟貪終禍少,事能常忍得安身。
閒話休提。單說匡胤見打死了董美英,把鸞帶收回,系在腰中。此時的神鉤空器已是無用之物了。那鄭恩卻在屍旁,嗒嗒的又踢上幾腳。匡胤道:“三弟,這不過是個賤貨皮囊,你只管踢他何益?我們快去把大哥的傘車推來,大家方好趕路。”鄭恩聽言,提了棗樹,撒開腳步,仍從原路而走。兩個同至墳園,把傘車推動,直望前行。那柴榮正在那裡坐地等着,見他二人把車兒推了回來,即便起身相接,詢間緣由。匡胤把打死美英之事,大略說了一遍。柴榮嗟嘆不已。當時三人各各安坐片時,因見日已沉西,柴榮催促起身行路。於是弟兄三人,輪流推拽。在路之間.免不得夜宿曉行,飢餐渴飲。
正是有話即長,無事便短。行走之間,早到了一個去處,那邊有一座關隘,名叫木鈴關。這關隘乃是往來要路,東西通衢,就在平靜之時,也是極其嚴禁的。當下三個行來,離關不遠,柴榮開言叫道:“二位賢弟,前面就是木鈴關了,這關上向來定下的規矩:凡有過往的客商,未曾過關,必要先起一張路引,才肯放過關去。二位賢弟,且到那首這座店房安頓過宿,待愚兄到關上起了三張路引,明日方好過去。”說罷,把傘車交與鄭恩,自去填寫路引。不提。
且說匡胤與鄭恩把傘車推往招商店去,揀了一間上好淨房,把車兒安下了。叫店家收拾酒飯,二人先自用過,坐着等候柴榮。挨有半時,只見柴榮從外而來,進了店房,覺得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匡胤迎上前來,問道:“大哥,那路引起了不曾?”柴榮道:“起雖起了,只是領得兩張。”匡胤道:“俺們兄弟三人,爲何只起得兩張?”柴榮未及開言,探身先往外面一張,看見無人,方纔輕輕說道:“二弟,你如今難過此關了。”匡胤道:“兄長,小弟爲何難過此關?”柴榮道:“二弟,你難道不知麼?只因你在東京殺死了御樂,朝廷出了榜文,遍處訪捕凶身。不料漸漸的露了風聲,你家父親恐怕連累,自己出首了一本。因此漢主把賢弟的年貌、姓名,着令畫影圖形,通行天下,廣捕正身。方纔我到關前,親見圖樣,果與賢弟無二。及看告示上的言語,十分利害,愚兄心甚驚惶。欲要設個計兒,賺過關去,又恐巡關嚴緊,易至疏虞,倘或查出,反爲不美,所以只起了二人的路引回來,別作商量。”
匡胤聽了這番言語,只唬得目瞪口呆,低頭嗟嘆。鄭恩道:“二哥,你愁他怎的?依着樂子的主意,咱們明日竟自過關,平安無事,這就罷了;倘然那些驢球入的攔阻咱們,只消把樂子的棗樹,二哥的棍棒,打過關去,怕他再來查訪不成?”柴榮道:“三弟輕言。這般舉動,如何使得?況這關上軍士甚多,豈同兒戲?這是斷斷難行,還須別議。”匡胤默默無言,暗自躊躇,想了半晌,道:“有了,我有個嫡親姨母,住在首陽山後,那裡多見樹木,少見人煙,乃是個幽僻去處。咱們兄弟三人,不如投到那裡,住上一年半載,待等事情平靜之後,再過關去,投奔母舅那裡,安身立命,方是萬全。不知兄長以爲何如?”
柴榮聽說,低頭想道:“我本是個經紀買賣之人,相伴着他富貴公子,一來配搭不上,二來又恐招災惹禍,倘然生出事來,那時豈不連累於我,一齊下水?不苦暫且避他幾日,再做道理。”便道:“二弟,你的主見,果是萬全,愚兄本當陪侍。但因我常在木鈴關往來,做的主顧生意,那些大小店鋪、多要等我的傘去發賣,倘這一次失了信,下回來時,就難發賣了。愚兄之意,不若賢弟先往首陽探親,暫爲安住;待愚兄進關分發了這些貨物,隨後便來找尋,那時弟兄們依舊盤桓,另尋生計:一則於心無掛,二則不致妨礙了。賢弟以爲可否?”匡胤道:“既然兄長買賣要緊,也是正事,小弟怎敢逼勒同行?但兄長獨自前行,途路之間,未免辛苦,可着三弟相陪,一同進關發貨。倘事畢之後,仍望速來相會,方見弟兄情誼。”匡胤話未說完,只見鄭恩跳起來道:“咱樂子不去,樂子不去。”只因這一番分別,有分教:虎伴同途,克盡綈袍之義;龍蟠異域,倖免陷階之災。正是:
方圖聚首天長日,豈料分離轉盼時。
畢竟鄭恩果肯去否,且看下回便見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