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請君膝上琴,彈我遊子吟。
哀弦激危柱,離思難爲音。
賓御皆煩紆,何況居者心。
背井既有年,歸哉無日寧。
不惜路悠長,眷此朋盍簪。
山川亦已隔,邈着商與參。
行邁且靡靡,憂心甚殷殷。
歧路越高關,跋涉遏雲岑。
中誠奚盡寫,鬼魁薄行旌。
話說趙匡胤投親不遇,躑躅道途,正當進退無門,偶忽遇着一夥販賣私鹽的,聽他有路可以越過關頭,即忙問他路徑。那衆人說道:“我們販賣私鹽的,怎敢望着正路往關口上行?虧得有這一條私路,幽僻便逸,無人盤詰,偷將過去,就是關西大路了。所以常常往來,並不曾犯事。”匡胤聽了,心下暗自喜歡,想道:“我如今終日奔波,尚無安頓,何不隨了他前去?若到關西,便好找尋大哥、三弟,重得相逢。”正在思想,忽聽衆人又問道:“不知壯士何故也問這條路徑?”匡胤道:“不瞞衆位說,在下要往關西幹事,順便到此探親,不想此間荒旱,舍親舉家不知去向。因思往返迢遙,日期耽誤。幸逢衆位說有便路可通,覺得順道而行,較近了許多。怎奈不識路徑,萬望衆位挈帶同行。”衆人道:“壯士既要同行,我等自當引路。”匡胤於是跟了衆人,望前而走。一路上但見人煙寂寂,樹木重重,走遍了山徑崎嶇,盤旋曲折。走已多時,不覺出了岔口,已在關西地面。進了一座村莊,名叫枯井鋪,比那關東另是一般風景。當時匡胤揀了一個酒鋪兒,邀請衆人進去飲酒。吃了一回,衆人謝別,歡歡喜喜各走,趕趁生意去了。
匡胤獨自一個,又買了些現成飲食,飽餐了一頓,會還了鈔,方纔走出店門。信步往西而走,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公子慢行,小人有話相問。”匡胤聽喚,停步回頭一看,見那人生得相貌魁梧,身材高大,年紀約有二十光景,忙忙奔至跟前。匡胤問道:“壯土有何見諭,喚着在下?”那人道:“請公子出了村口,慢慢的講。”二人走了多時,來至村市梢頭,見有酒樓,匡胤邀了那人進店上樓,叫酒保取將酒食上樓。二人坐下,賓主傳杯,餘外無人坐飲。當時飲了一回,匡胤開言問道:“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仙居何處?今日會着在下,端的有甚事情,就請見諭。”那人答道:“小人乃史敬思之孫,史建瑭之子,名喚史魁。只因劉主登基,父親早喪,小人流落江湖,傭工度日。前日忽遇了一位相面的先生,名叫苗光義,他交與小人一個柬帖兒,叫小人於今日今時,在這枯井鋪等候,若遇見一位紅面的壯士,便是興隆真主,將這柬帖兒送上。所以小人在此等候,不想果應其言。”說罷,身邊取出柬帖,雙手送將過去。匡胤接在手中,拆開觀看,只見那上面寫的是幾句七言詩兒,說道:
枯井鋪裡宜早離,枯水井裡龍怎居?
遇鬼休把錢來賭,華山只換一盤棋。
空送佳人千里路,香魂渺渺枉嗟吁。
路逢啞子與講話,恐惹愚民苦相持。
桃花山上有三宋,古寺禪林戰馬嘶。
五索州中休輕人,三磚兩瓦炮來飛。
貶卻城隍並土地,那時依舊在關西。
雁行重敘正相歡,水泛城垣禍怎離?
關東再與君推算,眼望陳橋兵變期。
匡胤看了詩詞,半明半暗,一時不解其意,只得收在囊中,開言叫道:“史兄乃是將門之子,在下未曾會面,多有簡慢。”史魁道:“公子休要謙詞。小人雖聽苗先生囑咐,一時恐惹人疑,不敢泄漏。公子日後興騰發跡,小人便來效勞輔助,望勿推辭。”匡胤笑道:“這些野道之言,史兄莫要信他。我們知己相逢,須當談心暢飲,乃是正理。”於是二人重整杯壺,開懷歡飲,彼此各把生平本事,互相剖露一番。時已酒深,遂即下樓。匡胤將鈔會訖,同出店門分別,兩下戀戀不捨,各自情深。史魁無奈何,只得謝別,投往別處去了。後來在五索州匡胤有難,前來相救,得能會面。此是後話,按下不提。
單說匡胤別了史魁,心下想:“那柬帖卜的言語,起頭兩句,說的枯井鋪、枯水井,畢竟是那地名不好,故此叫我不可久居。如今且往前面,尋個宿店安歇了,再作道理。”當下離了枯井鋪,一路前行。正值暮秋天氣,金風陣陣,透體生涼,正是:雲飛送斷雁,月上淨疏林。匡胤獨步踽踽,不覺浩然嘆道:“我因一時性起,殺了女樂,拋親棄室,避難他方。幸遇大哥、三弟,陌路相親,黃土坡前結義,木鈴關外分離,以致投親不遇,日暮途窮,海角天涯,令人增嘆。未知行蹤何定,歸着何期?”一路思想之間,不覺日已沉西,前不巴村,後不着店。
舉眼一望,見那北山坡下,卻有許多房屋,中間設着一所廟宇,一般的東倒西歪,破敗不堪。即時緊行幾步,奔近前邊,見路旁有座石碑,隱隱的鐫着“神鬼莊”三個大字。匡胤心中暗想道:“此處是座村莊,怎的這般敗壞荒涼?不知遭了兵火,還是遇了饑荒?所以黎民逃散,房舍凋零。”復又走至廟門前,看那匾額寫着“神鬼天齊廟”。匡胤不覺發笑道:“那座廟裡沒有神?那座廟裡沒有鬼?這莊既叫神鬼莊,爲何這廟也叫神鬼廟?這個名兒倒也希罕。”移步進了廟門,看那兩邊的鐘鼓二樓,俱已坍損,牆垣榱桷,零落崩殘。又進了二門,仔細看時,只見那泥塑的從人,身體都是不全:千里眼少了一腳,順風耳缺了半身。兩廊配殿,坍塌不堪。殿下丹墀,草叢遍地。將身上殿,見那正中間供着一位天齊神聖,金光剝落,遍體塵埃,香霧虛無,滿空蛛網。那左右威靈橫臥,東西鬼判斜倚。真個荒涼悽楚,易動人懷。匡胤點頭嘆想道:“似此景象,莫說爲人興衰有數,就是神聖庇佑十方,也有個艱難時候。果然陰陽一理,成敗皆然,真爲可嘆!”傷感之間,早已星斗當空,黃昏時際。匡胤走至供桌前,作下一揖,朝上說道:“神聖,我趙匡胤投奔關西,只因錯過宿頭,特到尊廟打攪一宵。後有寸進,自當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說罷,往階前扯些亂草,將供桌上灰塵重重抹去。放下行李,將身跳上,枕着包裹,和衣而睡,不覺的呼呼睡着,鼻息如雷。正是:
一覺放開心地穩,夢魂遙望故鄉飛。
匡胤睡在供桌之上,雖然行路辛苦,身體睏倦,怎奈此時正當暮秋天氣,寒風栗烈,直透肌膚,睡未片時,忽而驚醒。翻身定性了一回,耳邊忽聞嘩嘩啦啦,呼麼喝六之聲,恁的鬧熱。匡胤想道:“這冷廟之中,怎的有人賭博?聽這聲響,卻也不遠。值此天氣寒冷,料也睡臥不着,何不走往前去,看玩一番,聊爲消遣?”主意定了,跳下桌子,手提行李,出了大殿,順着響處,一路行去,望見西北角上,隱隱露出燈光。緊步上前一看,原來在側首一間配殿裡耍錢。匡胤一時心癢,咳嗽一聲,只聽得裡邊有人說道:“兄弟們,我們趁此把場具收拾了罷,你聽外面有人來了。”一個道:“果然,我們收罷,這來的人兒有些不好。”又一個道:“不要收,不要收,我們正要等他進來,討個着落,好待出頭,怕他怎麼?”匡胤不管好歹,兩三步走進了殿門,只見殿上有五個人席地而坐,輪流擲色,賭做輸贏,那上面坐着一個紗帽圓領的怞頭監賭。匡胤暗自詫異道:“怎麼做官的也在這裡設賭,濫取匪財?卻不道蕩廢官箴,作法自弊。我如今也不要管他,且自當場隨喜片時,有何妨礙?”即時說道:“列位長兄,恁般興致,小弟也來一敘何如?”那五個答道:“使得,使得。”即便擠了一個空兒,讓匡胤坐下。將包裹放在身旁,叫道,“列位,我們既做輸贏,不知賭銀子,還是賭錢?”那上面怞頭的官兒答道:“我們銀錢盡有,好漢只管放心注碼便了,倘遇輸贏,我自開發。”匡胤滿心歡喜,告過了幺,就把骰子抓將起來要擲。下邊的幾家,買上了七八大注。那匡胤擲下盆中,卻是個順水魚兒,開先到底,三七共該輸了二兩一錢。心中不捨,並一併人家,擲了個黑十七,又輸了三注。此時放頭的風快,再不雜手。匡胤輸得心焦,正在發躁,只見頭家說道:“且住,我們擲了多時,把這輸贏結一結帳,開發了再擲。”匡胤便將注碼點算,共輸了三十三兩六錢。隨即解開包裹,把銀子稱出,每綻計重五兩,共開發了六錠,欠下三兩六錢。那放頭的說道:“好漢既然開發,何不一總兒歸清?不如再發出一錠,待下回退算何如?”匡胤依言,復又取出一錠,交與頭家。
當場又告了幺,重新又擲。此回輪該上家先擲,匡胤卻把骰子抓在手中,說道:“是我擲的下注,倒買一盆罷。”下邊的即便買上兩大錠。當時匡胤舉手擲下,指望開快滿贏,不期那骰子在盆中滴溜溜的旋旋了一回,先望四個二,然後又是兩個幺。那上家正要掠起骰子來擲,那匡胤輸得急了,一心要賴,將手攔住。那上家說道:“你擲的是一果頭兒,理該我擲,爲何把我攔住?”匡胤道:“我擲了這個大塊,你爲甚又擲?”那人道:“五個一色,六個一色,方算得大快。你擲的是四個二,兩個幺,名爲果頭名色,非叉非快,爲甚麼不許我擲?”匡胤微微冷笑道:“你們雖會賭錢,卻沒經過陣場,連那名色兒都不認得,還賭甚錢?”那人道:“你又來了,這的骰子有甚名色?反說我不認得。”
匡胤道:“原來你們果不識得。我這骰子,名爲果快,又爲巧色,待我把這骰子的名色逐項兒說與你們,方纔知道。若擲四個六,一個四,一個二,名爲錦裙。有幺有五,名叫脫爪龍,又叫蓬頭鬼。若兩個三,名爲雙龍入海。若擲四個五,一個幺,一個四,名爲合着油瓶蓋。有二有三,名叫劈破蓮蓬。若擲四個四,四個二,名爲火燒隔子眼。有幺有三,名爲雁銜火內丹。若擲四個三,一個二,一個幺,名爲折足雁。若擲四個二,兩個幺,名爲孩兒十。這些名色,都是有贏無輸的大快。我擲的便是孩兒十,已是贏了,你何爲又擲?”那人聽了,只是不依,彼此爭嚷不休。那頭家說道:“老二,你也不必爭嚷,這好漢說來,句句都是有理,這一盆算你輸了罷。你們打上注,重新再擲,便見高下。”匡胤聽了大喜,遂又打上了十錠注碼,抓起骰子又擲。那下家也便買上三錠。匡胤擲下看時,卻是三個六,兩個二,一個幺。下家說道:“如今真也輸了,卻沒得說。”伸手過來要取注碼。匡胤將手擋住,道:“今番原是我贏,你不將銀子配我注碼,反來強取,是何道理?”下家發急道:“你擲的是四臭,怎麼倒說是贏?”匡胤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們果是沒經過陣場,名色不知,強來與我戲賭。我且再把這骰子明白說與你聽,方纔信我。凡系四點六點七點爲叉,只有這個五點稱爲奪子。我擲的是個四開大快,如何不算我贏?”那頭家聽了,又說道:“老五,你賴他不過,也不必說了,叫他打上了銀子,你便再擲。”匡胤聞言,暗暗歡喜,即便打上了十二錠銀子,舉手又擲。
看官們明理骰子的,果不必細說,但說書的不得不歷舉名色,略爲指陳,雖非妄憑臆見,牽扯荒唐,然從古相沿,亦非無據,不過依樣葫蘆,道聽途說而已。相聞傳流的六個骰子,辨別輸贏。以五子一色,六個全色,名爲大快。其餘除了三同不算,那三個十點以上者爲贏,十點以下者爲輸。還有對子幺二三,名爲順水魚,也算爲輸。凡五點奪子,四果巧快,古時並作輸論。只因趙太祖少遊關西,遇賭輸急了,強爭贏注,所以傳到如今,那天下人都算爲快。閒話表過不提。
只說匡胤又打上了注碼,抓起骰子又擲。下邊的又打上幾注。匡胤擲了三個四,三個六,名爲鴛鴦被,四六加開,贏了七注。又打上了這一家,共有二十一錠。下家又要出注。匡胤把骰盆一推,說道:“會耍不會揭,必定是死血。你們要賭,算結了再賭。”一家贏三家,共贏了五十三錠。那輸家有銀子的歸了銀子,沒有的把錢準抵,每錠該作錢五貫。一時間銀錢堆滿,匡胤見了,心中暗自歡喜,正是合着那古語二句,說道:
贏來三隻眼,輸去一團糟。
匡胤贏得性起,那裡肯住?重新又告了幺兒,又擲。那五家一齊下注,叫聲:“好漢,若有造化,這一擲兒贏了我五家;若沒有造化,輸了,便是我們五家贏你一家。說過的,你我都不許悔賴,你可願也不願?”匡胤道:“你們既有此心,只管下注,我便一齊都擲。”說罷,抓起骰子,向那盆中嘩啦的一聲擲將下去。只見先望了三個四,那三個卻又滾了一回,滾出了一個二,兩個幺,這名兒叫做齜牙紅臭。匡胤擲了這一盆,心下着急,想道:“他五家一齊贏了,我那裡有這許多銀子開發?輸去財帛,不甚打緊;只是弱了江湖走闖之名,日後有何面目再與天下人說長道短?我如今不如咬定牙,只得硬賴,胡亂兒顧了目前名目,再做道理。”想定主意,故意拍掌,呵呵大笑道:“這一盆骰子擲得爽利,真是難得,纔算贏得快活。”那五家聽說,都發惱起來,把骰盆摟住問道:“你擲的是齜牙臭,怎麼反說是贏?方纔五點兒臭,被你賴去。這四點兒臭,又稱他奪子不成?”匡胤道:“你們總沒經過陣場,別的名兒不識,連這踩遍奪子也不認得,還要在此耍錢。”便把骰盆推開,就去搶錢、這五家兒那個肯依?哄的一聲,齊齊跳起身來,撐撐擦擦,便有爭嚷之意。這正是:
運蹇人逢鬼,時衰鬼弄人。
匡胤一見,雙眉倒豎,二目睜圓,開口罵道:“小輩囚徒!你可去汴梁城中打聽打聽我趙匡胤,不是慈悲主顧、軟弱娃兒,憑你什麼所在,輸了不給,贏了要錢,賭場中誰敢不讓我三分?勾欄院一十八口御樂,只供我劍上一時之快。銷金橋私稅的土棍,一家兒也在我掌上捐生。希罕你關西這一夥兒野民,值得甚事?”說罷,掄拳便打。那五家兒一齊嚷道:“我們從來在此賭錢,並不曾遇着你這等賴皮,贏了要錢,輸了便賴,還要想搶我們的銀錢。你這賴皮,怎肯饒你?”亦便動手亂打。
彼此正在喧鬧,只見那上面的頭家立起身來,一聲喝道:“你們也忒覺性躁了些,全然不諳事體,他乃宋家的領袖,怎可動手?你等兩下也不必廝爭,吾有主意與你們和解。”只因有此一番舉動,有分教:目前來邪氛侵擾之災,身後定不入版圖之地。正是:
饒君大任非常士,難免旁求虛引端。
畢竟頭家有甚主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