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迷離的,猙獰而斑駁的天幕之中狂舞着數不清的熒光。四面八方的喧鬧聲圍堵起來,向同一個方向的黑暗之間包抄。偶爾閃爍過去的亂影都讓他們精神緊張,弓着背,手中的利器蓄勢待發,閃着嗜血的一抹混濁而絕望的寒光。風聲越發變得尖利和脆弱,破碎在半空的湖一樣的雲霧中,將那呼嘯聲釋放到天地那虛無且迷幻的盡頭。
他們,是追殺者,追殺着,也找尋着。他們追殺的是一名不知緣由入魔的,功力大長卻喪失理智走火入魔的年輕劍客,找尋着的是那劍客身上的一顆傳說十分純淨的寶石。曾經,這劍客是那般的清澈淡然,純真無暇。人人都認爲,只有他,才配擁有這稀世珍寶。人們不會想到,此刻的他完全變了個人,猩紅的雙眼中是醜陋而陌生的殺念在翻飛,渾身都是蜿蜒蹣跚的鮮血,分不清是自己的傷痕,還是別人的生命。
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了。即使是他的師兄妹們一齊悲聲呼喊他,他也沒有什麼反應,似乎靈魂已經隕落破滅,模糊不堪了。有那麼一剎那,他眼裡一道淺淺的悲傷彌散而過,痛苦地搖搖頭想要掙脫什麼,但很快,他仰天長嘯,鳴動着召喚那天際徘徊的黑色捲雲,在巨大的咆哮聲中,張開了血盆大口,朝着衆人的方向迅速而來。
小師弟驚呼一聲,跌坐在了那冰冷細碎的地面上,眼裡全是血腥,動彈不得。此時風聲一動,一名青色衣裳的劍客雷電般閃現在空中,橫着一仗手中那綻放光芒大盛的利劍,從半空殺了出來擋在那捲雲鋒利的前面,揮劍劃出幾道兇狠的痕跡蒼聲吼叫着將捲雲化爲虛無。有人又是驚懼又是仇恨,終於忍不住了,站出來衝他大叫:
“師兄,把清冰石交出來,可饒你不死!”
那入魔人則狠狠地搖頭,雖然他也知道,這清冰石會漸漸被他的魔氣所侵蝕。但是他不甘心,因爲他知道,害他中了魔毒的人,此刻正在背後等待着他不敵衆人,終究會交出清冰石。在這時候,那劍客也是嘆息一場,突然橫起手中劍來就快得看不見的一劍划向了他的頸間,魔人來不及反應之下,閃過一劫,但是卻頭髮散開,竟是一名俏麗清秀,容貌如雪的,方纔十來歲的少女。
所有人都傻眼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原來這女孩女扮男裝,混入了正盟十年,都沒有被發現。此刻,她冷漠而惆悵地佇立在如雪落花中,滿眸是香,似一朵花瓣飄散,香氣凋零腐敗,似停止了時間,像風景般美不勝收。若不是她那猩紅色的雙眼,眼神和扭曲的黑暗的笑容,她真的是一名極爲美貌的少女。天邊的那暗黑的醜陋的捲雲就在這時,再度呼嘯而生,是上次的十倍,旋轉着俯瞰大地,由遠及近了。
“師姐!”那小師弟大喊,見她沒有反應,卻還是堅持着說:“你已經沒有退路了,與其我們同歸於盡,還不如你交出清冰石來,我們會放你一命的!”
“沒用的。”那魔少女冷冷地回答,她的話聲像一條蜿蜒的冰冷的毒蛇。“你們不用勸我了,我現在心裡一點感覺也沒有,什麼都是這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雖然我知道,這條路越走,失去得越多。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回不去了------”聽她這般說了,一陣沉默之中,那人羣裡最爲權威和莊重的大師父,撫着雪白的鬍鬚,皺着眉緩緩走出那蜂窩一樣的人羣。
“銘兒,爲師也是不得以才廢了你一隻手的武功,奪去了你修煉清冰術的資格。想不到逼你入了魔,如今見你這樣,爲師也實在心痛。回來吧,銘兒,你可以過你想過的日子,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只要你回頭,交出清冰石,自廢武功吧!”
“師父,您可知道,我爲何有今天?”魔少女銘兒冷笑着搖搖頭,狠狠地笑着,卻沒有絕望和脆弱的眼淚:“那是因爲有人對我下了魔毒。”“胡說,魔毒是什麼,不過是傳說中的東西,連師父都沒有見過呢!”人羣裡有人開始不依不饒,兇聲道。見到她那寒冷,深邃而淒厲的眼神悠悠地飄了過來,那人心虛地倒退幾步,喝道:“你想殺我麼?師父,請爲我作主!”
“魔毒?”師父沉吟半晌,神色凝重中滿是遺憾和惆悵。而人羣中則有兩名不起眼的青年男子,彼此對視了一眼,露出了淺淺的詭異的笑容,隨即又化做了刻意的心痛和失落。銘兒幽幽地看着衆人,冷聲笑了:“你們都不相信我,對麼?”說到這裡,她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枚冰一樣的石塊,閃爍着盛大的光芒,離開她的雙手朝着懸崖的方向擲出去了。
這一下,人羣炸開了鍋,吼叫聲和打鬥聲此起彼伏,亂做一團。而那師父則憑着好輕功飛越了彼此踩踏的那些慘叫的傷者,一下子握住了那閃爍的極寒的石頭,卻很快發現手掌一陣破碎般的感覺。只覺得自己的手快要被封凍了一般,驚呼一聲,石頭墜在地上,再不發光,而是將一圈地面都凍結了起來。這下鴉雀無聲,再沒人敢去撿,因爲那師父的手已經成了深黑色,猙獰地蔓延着。
“難道,只有銘兒,才能控制這清冰石麼?”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我可以!”瞬間人羣中出現一名身着華服,個子不高,但卻美貌風華的女子。當人們看清她的容貌時,都爲之迷惑和驚訝。她的樣子不似凡女,已不是傾國傾城能形容的了。她生得極美,常常掛着媚惑的笑容,幽靜的眼神生長在柔和的空氣中。她像是一場降臨人間的夢幻。
隨風歌唱的是她飛舞如翼的衣衫,遠方的燕影留下雪白的翔影,從她的青絲間穿梭而過。她凝神的向那寒冷的清冰石緩步走去,而那銘兒臉色則一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悲傷地呼吸。不敢去看那結局,那已經在無數噩夢中出現過的結局。風聲掠過她的面容,留不下任何痕跡。
那女子,緩緩地將手指按在那清冰石上,那指尖的紋路是一道精美的文身,極細膩和渺小,然後纔將那雙手一齊探出,慢慢地將它撿了起來。所有人都是驚喜,長出了一口氣。而銘兒則默默地凝視着那原本屬於她的清冰石,在她手裡安然地握着,流出一滴絕望的眼淚。
她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雙胞姐妹心兒。雖是同樣的父母,她們卻截然不同。心兒的樣貌已然超越了一般的讓人驚歎的美麗女子,是一朵夢幻般的奇葩。而銘兒雖清秀俏麗,但是與她還是差別頗大。許多人見過她們少時的樣子,本是一模一樣的樣子,都十分俊俏動人,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越長大差別越大。
心兒越發地美麗,銘兒卻漸漸地消退了那出衆的美貌,兩人間的情感也變得微妙。心兒與她一同在長師手下練習劍術,劍法本是比不過銘兒的,十比九輸。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心兒竟在一次比武中,完全剋制了銘兒的無影劍法,而她使用的,正是銘兒的無影劍法。
唯一她比不過銘兒的,就是銘兒擁有清冰石,和修煉清冰術的資格。
而銘兒,本擁有極美好的未來,甚至是師門以後的繼承者。她的指尖上的文身,是她是清冰石主人的標誌。只因爲她的年紀,性格與力量都完全符合這清冰術的修煉條件,她曾是那麼純潔和善良的一名少女,一顰一笑似乎都在發光。
而清冰石,和清冰術的修煉者,容顏不老,一旦習得,將能廣納天地靈氣,得到無盡頭的真氣與壽命。然而,幾百年過去了,有那麼十來人,都沒有修煉成功,到了銘兒這裡,依舊是未知的。直到有一天,心兒前去修煉地看銘兒,發覺她滿面夢光淡色,似有幾分收穫。
待到她出來的時候,銘兒默默地打坐,其實卻是虛弱而昏迷了。
心兒幽幽地看着指尖上,原本在銘兒那兒的文身,把手藏進袖口後,從容地離開了修煉地。那幽暗的光芒與影子廝殺在寧靜與喧囂之中不朽,映照着那陷入永恆惡夢的銘兒的憔悴的容顏一同凋零。終於,雨聲如歌一樣轟鳴着,敲打着她的惆悵,無奈,與痛苦蔓延着。
銘兒一直沒有說的真相,根本不會有人去相信她。只能埋葬,埋葬在苦痛的心跳裡。而心兒,則在人羣中與她要好,背地裡藐視着她,只因爲她的軟弱與忍讓。銘兒有時在想,或許,心兒是她前世的一筆賬,是她今生的一個劫,是她來世的終結罷。
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那三人知道。
心兒,和兩位水平不濟的師兄。而師父和那劍客,她的大師兄暮患都是這般地喜歡她,尤其是一直男裝打扮的銘兒,有着一般男子沒有的乖巧。衆人也一直不知道,還以爲她和心兒是一對龍鳳胎。所以,即使她們的容貌越差越遠也不覺得奇怪。卻無人知曉,心兒從一出生,就擁有一種特異的力量,可以將他人的一切都爲之吸收。
和銘兒在一起久了,那銘兒的樣貌,靈氣,力量,都不知不覺地化成了心兒的所有。銘兒則漸漸地發現了自己這變化的源頭,又是憤怒,又是恐懼和痛苦。她發覺,心兒早就知道她自己的吸收體質,卻還要與她這麼要好。當心兒發現這一點時,心一狠,就選擇下魔毒了。
因爲,她要得到清冰石,就只能毀掉銘兒的一切,她纔有資格得到師父的垂青。
那兩名師兄,都因爲與銘兒不合,答應辦這件事。而她的體質,很輕鬆就得到了銘兒剝落的文身。魔毒,則是一個愛戀她多時的半魔人給她的。爲了她想要的,她不惜和那邪惡的一方簽下契約來。
距離她施毒有幾天了,修煉地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當一衆弟子們把路讓給師父時,師父狠狠皺起了眉頭,端詳着那銘兒周身的黑色光芒,發覺驅毒已無用,便下了手,飛身上前與之纏鬥,一掌擊去打中了銘兒那雪白的手掌,竟廢了她一隻手的武功,也廢了她身體裡的清冰真氣。
銘兒仰天長嘯的悲聲方纔隕落,師父就已經後悔了。然而,此刻,已經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他們晃促的呼吸被捲入了一道猛烈鳴動的黑色煙霧中,幾近窒息。在那迷霧的中心,是雙目染上了血腥的銘兒,揚起雙手揮出一道暗痕,要對這些圍攏和瞬間分散的人羣大開殺戒。
最小的師妹慌不擇路,一下跌倒在那修煉地的出口,連忙蜷起身來保護自己。而那些逃跑的人,幾乎沒有人去扶她一把,直到那大師兄暮患趕到,兩人落在人羣的最後面。銘兒似一個最淒厲的鬼魂盪滌着妖異的風,遊過他們身邊,停了半晌,終於與他們擦肩而過,去追逐那些只顧自己逃跑的人去了。
修煉地只剩下了一個人,她的笑顏是如此俏麗動人,她的身盼滿是貪婪卻清澈的力量。她緩緩地舉起手來,畫出一道清澈的飛痕,閉上雙眼,隨後又猙獰地握緊了雙手。
正是心兒。
而銘兒,心跳卻幾乎是完全麻木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似乎是一場鮮血一樣猩紅的大雨,她廢去的手無力地垂在身邊,她已不再擁有純潔的力量,成爲了人人喊打的魔人。她另一隻手,則不斷升騰起劇烈而鋒利的魔氣,不斷地向大地墜落下去。沒有人逃了,恐懼中也紅了眼的他們,決定拼死一戰,手執武器,將她圍在中心。
當心兒再次出現的時候,她當這所有人的面,成爲了清冰石的新主人。又緩緩地走到了銘兒的眼前,像是欣賞藝術品一樣端詳着銘兒滿是血腥的臉。“對不起,銘兒,爲了天下蒼生,你必須犧牲。安息吧。”
銘兒先是一怔,隨後忍不住笑了。那一刻,她的笑顏竟然比心兒的絕世容貌還要美麗。“算是最後的提醒吧,魔人是不會乖乖讓你利用的,你要小心。”聽到這裡,心兒神色一變之下,起了無法平息的殺念。很快,她悠悠的開口了:“沒有人捨得要你的命,但是你一再相逼,讓這浩劫在這裡停止吧。”
說完,她緩緩退進了人羣,而那兩名師兄則各自抽出了利劍,對着那天空混沌的光。“就憑你們?”銘兒縱聲大笑,雙手一提,將單手劍執於掌心的寒流中。飛身殺去,當劍身相抵時,她發現,兩名師兄用的竟然是師父的一雙絕世寶劍,這寶劍一旦在手,功力就會提升十倍以上,且沒法看清劍路。
“師父,你難道要銘兒的命麼?”銘兒難以置信地看着那愁容滿面的銀髮老者,而對方見她的魔氣越來越盛,終於扭過頭去。一衆人也緩緩地搖頭閉眼,她的殺孽就在眼前,這滿地流淌的生長的枝椏帶着猩紅的光,殺她一人,可救百人。這就是師父取捨的結果。
就在這時,當銘兒不再戰鬥,而是丟下了劍落地的時候,心兒突然一聲驚呼,緩緩地跪坐下來。她的容顏剎那間盛開了慘白的色彩,雙脣失去了血色,一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失去了焦點,一聲悲傷的鳴聲,清冰石一下滑落在地面,碎成了千片萬片,如同那紛紛揚揚的塵埃。
“你------你怎麼------”心兒痛苦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氣,難以置信地望着從人羣的頂端降臨在她頭頂上,飄落下來的容貌雪白妖異的男子。“真夠傻的,我可是魔將軍,怎麼可能喜歡上你這樣卑賤的凡人。魔毒的滋味如何啊?”
“卑鄙!”心兒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原來你纔是真正的魔人!”銘兒憤怒地一手指向他,喝道:“快把我們的魔毒解開!”“哼哼哼哼------”魔將軍則死寂地冷笑着望向她,“沒有了清冰石和清冰術,我纔是這世間的至尊,你們根本就無法戰勝我!”銘兒則冷冷地回他:“你利用我們中毒後的毒氣毀滅了清冰石,然後你們再侵襲人間,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你們了。”
“你很聰明,哈哈!”魔將軍點點頭,展現出了憤怒的獰笑。就在這時,所有的人羣都集合在同一點之上,將那魔將軍團團圍住。“沒有用的,沒有清冰石的人間,是魔界的了。”
“你可知道,什麼是清冰石?”銘兒忍不住笑了。“它本就是天地精華,從無到有,就算消失了,一旦有條件,又會重頭聚合在一起再生。”聽到這裡,那魔將軍大驚,手中的劍一下子墜入了地面。“心兒,把你的手給我。”銘兒轉過頭向着心兒淡淡一笑:“我們一起,再造清冰石吧!”
“你-----”心兒一怔,又是慚愧又是惆悵,過往的回憶閃爍在心間。此刻,那魔毒竟然也開始消逝,從兩人身體裡蒸發出來。
兩人的手掌緊握,閉上眼睛。漸漸地,她們合着的手心綻放了數百道光芒。風聲大漲之中,她們的青絲迎風飛舞,她們的衣衫盪滌在喧鬧的半空,她們的容顏沐浴在歌聲一樣的旋律裡。耀眼的一道又一道光芒盛開,朝着那魔將軍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將其貫穿。
很快,魔將軍慘叫着被清冰石的光芒吞噬了。而心兒,也倒在了銘兒的懷裡。“對不起------銘兒------”心兒的樣貌一下子蒼白了許多,憔悴裡絕美。“大夫悄悄地說,其實我,只有十幾年的壽命,我,不甘心。所以當我發現自己的力量時,才這樣地傷害你。因爲,我想幸福------”
“傻心兒。”銘兒的眼淚一下子墜落塵埃裡。“我知道你喜歡暮患師兄,我讓師兄來和你說話。”半晌,心兒被暮患師兄擁在懷裡,她卻只是張了張口,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雙手垂落了地面。暮患師兄低下頭,惆悵中滿是遺憾。
銘兒則淡淡地走向了老者,跪下向他行禮:“師父,弟子殺孽深重,只求一自由身,雲遊天下,救死扶傷,終其一生,請師父準!”
“也罷。”老者的淺笑似在鼓勵。
“多謝掌門!”銘兒站起身來,大步地走入雲端的山路。狼藉的廢墟上,緩緩升起一輪耀眼的朝陽。傷口已經乾涸,紛紛入土爲安。而那山頂,總有那暮患的身影,遙遙望着遠方,思念着誰,懷念着誰。歲月如梭之中,暮色下青絲變白髮,也就成了一個無從考證的傳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