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箏在牀榻上輾轉反側,窗外已經星月無光,然她始終難以入睡。一想到往後的苦楚,這種孤寂就足以讓她煎熬。
突然一道纖影悄悄來至她牀邊,黑黢黢中細聲細氣地問她:“可是睡不着?”
沈玉箏一愣,聽出是同房陸采女的聲音。在殿選之前,采女們的待遇自然不比宮中,所以是兩人同住一間房。與沈玉箏同住的,是川州桃源縣主簿的女兒,叫陸嫀。
在聽音殿中她曾暗自觀察過此人,應是個膽小怯懦循規蹈矩之人,不過生得卻極爲美麗,果然還是天府的水土能養人。
她擁被而起,隱約間看清果然是她,便問她:“你也睡不着嗎?”
陸嫀點頭,就着腳踏抱膝而坐,嘆息道:“與我同來的月兒妹妹沒能過驗身,被帶走了。我……心裡沒着沒落的,有些慌,又有些怕。”
沈玉箏在幽暗裡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觸手一驚,當真是細軟絲滑,比之杭絲都綽綽有餘。
“你失了同伴,我亦無伴。既然你我同房,也算是緣分。不若結成姐妹,日後也好相互照應?”她說道,只覺得陸嫀的性情就如同她的青絲,綿軟謙和。這樣的人在宮裡是最可欺的,亦是最容易被淹沒的。假如真的這樣,那就可惜了她這副好皮囊了。
陸嫀回眸,露出驚訝之色:“我只不過是一介主簿之女,旁人都笑話我是妄想烏鴉上枝頭,你難道不嫌棄嗎?與我爲伴,非但不能助你,還很可能會拖累與你……你,你真的願意與我結成姐妹?”
她這番話也是實話。家中並無大的背景,可生得卻這樣美麗,就等於早早地要遭人排擠。遠的不說,就說今日,沈玉箏就曾聽到過好些閒言碎語。
她不禁動憐,其實並不是人人要做皇帝的女人,只是事到臨頭不得不搶着去做罷了。
“什麼烏鴉上枝頭,在我看來,這裡人人都是想飛上枝頭的,你何須對這些話介懷。”沈玉箏勸慰道,將她從腳踏上扶起,也不再說別的,直接問她,“你幾歲了?”
陸嫀感激道:“我剛過了十六的生辰。”
“那是我大,我十七。”雖夜色濃濃,沈玉箏亦從昏暗裡看清了陸嫀眼中的淚光瑩瑩。她笑着繼續說道,“往後你可得叫我姐姐纔是。”
“……玉箏姐姐——”陸嫀怯怯喚她,垂眼道,“是我高攀了,姐姐家中顯貴……”
“都是爲人臣子,又能顯貴到哪裡去呢!”沈玉箏苦笑。朝堂後宮皆是波譎雲詭之處,說不定哪天誰倒了黴誰又走了運,誰能保證一朝的尊榮是能夠長長久久的。她將陸嫀拉進被褥,兩人一同躺下,這才過了這浣花宮中的頭一夜。
翌日早課時,沈玉箏便就發覺聽音殿內的采女們目光異樣,時而交頭接耳對自己指手畫腳的。
她攜了陸嫀坐到偏僻處,只作充耳不聞,翻起了今日知書女內官所要教授的《女孝經》一書。
陸嫀不安:“玉箏姐姐可有覺得大家都怪怪的?”
沈玉箏擡眼掃過殿中黑壓壓的采女們,目光有些冷:“只怕反倒是她們視我爲怪人罷。大家都是坐着馬車來浣花宮的,偏只有我是自己打馬而來,失了宮廷儀態。”她耳尖,有那麼一兩句進了耳朵,便知道究竟爲了什麼事。
此事只有李週二位姑姑知曉,只過了一夜就傳得沸沸揚揚,必是其中一位姑姑與采女們有了勾結。
沈玉箏言畢,似是無意地朝站在殿門處的李毓看了一眼。可惜她正與知書女內官說話,臉上倒看不出什麼端倪。
“玉箏妹妹?”一名身着水綠色宮裝的采女輕輕捏住她的肩,從她身後緩緩繞過,臉上頓時由困惑變得無比驚喜,“果真是你,我還以爲我這幾回都看錯了。”
沈玉箏微愕,雙眼眯住半晌,忽地婉然失笑:“你是——素淺姐姐?五年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我也是,昨日就見你長得像,卻不敢認。”姚素淺低頭笑着,在沈玉箏身邊的蒲團坐下,問道,“沈伯父可好?”
沈玉箏點頭:“謝姐姐還記掛着我父親。”
姚素淺嘆息:“我原來以爲——沈伯父的事情會牽累你,不想你還是入宮了。這樣多好,你我姐妹五年不見,如今終於又在一塊了。”
姚素淺的父親乃是正四品上黃門侍郎,當年沈玉箏的父親受冤遭貶斥,姚大人亦在勸諫先皇之列。
此恩此德,沈玉箏時時放在心底不敢或忘。她握住姚素淺的手,依稀記得當初自己離開帝京時,這個還是十三歲的姑娘哭得有多傷心。
她到臨安之後,兩人也曾有過書信來往,只是後來礙於朝政時局需要避嫌,這才斷了聯繫。
“我與姐姐有過金蘭之盟,自是緣分深厚。”她道,眼底已有一絲他鄉遇故知的動容。
姚素淺的目光微擡,落在陸嫀臉上:“這位妹妹是……”
陸嫀立即起身,向姚素淺行禮。只是不知道說什麼,十分侷促地望着沈玉箏,似乎是希望她能夠緩和尷尬。
這樣忐忑不安的眼神,引得姚素淺不禁一笑:“是我唐突了,你快坐下。”
“這是與我同房的陸嫀陸采女,”沈玉箏忙替陸嫀解圍,“不知與姐姐同房的是誰?”
姚素淺的臉色一黯,正要開口說,殿中忽然喧譁起來。她一時住口,往吵鬧的地方看去,登時捏緊沈玉箏的手腕道:“是她,這人是容妃的庶妹。”說着便有些急躁地站了起來,“有道是脣亡齒寒,我與她既然是同屋,便不能看着她由人欺負。”
只見是那孔丹青跌倒在地,一名粉色宮衣的采女正疾言厲色道:“孔氏,你好大的膽子,那個賤婢哪裡來的資格與端肅太妃相提並論?你口出妄言膽敢藐視端肅太妃,可是仗着容妃娘娘能給你撐腰,連太妃都不放在眼裡了?若容你這樣的人入了上林苑,那日後上林苑豈不沒了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