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映梓自個兒推着輪椅到了門檻邊,阿芷過去,和幾個婢女一起,把他擡出來,他伸了個懶腰,接過阿芷遞來的茶。
“去,熬點湯給夫人,讓她補補身子。”
他輕啜一口,低聲說道。
“是。”
阿芷點頭,池映梓又說道:
“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是。”
阿芷又點頭,跪坐到他的腿邊,給他換上新做好的長靴,然後推他到了院子裡,讓人把早膳給這二人端上來。
“遣散了他們,庫裡還剩下十萬金,我想拿幾百兩出來,讓小蘭去岸上買些新茶,添置些東西回來。”
她一面給他束髮,一面輕聲說道。
“嗯,把上回得的輕紗羅帶着,給她做幾身新衣,胭脂水粉,你也給她買一點……你給奴才們也都做一身,你也做兩身,免得她總說我對你心狠。”
“那我替丫頭們謝主子夫人。”
見池映梓點頭同意,阿芷溫柔地應了聲,把玉冠給他攢好,把筷子放到他的手中,壓根不計較他讓她做新衣的原因是爲了顏千夏。
“今兒做了黑豆粥,你多吃點。”
“她還沒來。”
池映梓擰了擰眉,不肯接筷子。
“你先吃吧,她和你吃的不同,等下粥涼了不好吃了,你也要早點把身子養好,也免得每天沒人陪她玩耍,悶壞了她,以後還要當爹的,你總想抱着孩子四處走走吧?”
她叨叨一大堆,細聲細氣哄他趁熱吃。
“嗯。”
池映梓居然沒生氣,還贊同地點點頭,終是接過了筷子。
阿芷給他碗裡夾了幾樣小菜,一味味地告訴他,這是扁豆,這是海帶。
在生活上,他已不知不覺完全依賴了阿芷,阿芷也滿足於這種狀態,在一邊服侍他用膳。
顏千夏出來的時候,池映梓已吃了小半碗粥了,聽到她的腳步聲,他便放下筷子,微笑着看向她站立的方向,招了招手。
“快來吃,阿芷做了你愛吃的牛肉餃子。”
“這麼好。”
顏千夏勉強笑着,過來坐下。
“新做了點辣醬,知道你喜歡的。”
阿芷把辣醬推過來,池映梓卻用筷子攔住,不悅地說道:
“不要吃辣的,說不準昨兒晚上就有了,對孩兒不好。”
顏千夏的喉中堵了口氣,好半天才喘過來,訕訕一笑,埋頭大口吞起了餃子。也怪她睡得死,這到底成沒成事,還真不知道!她又不能去問池映梓,省得他想明白她昨晚灌他喝酒的用意,又會氣惱。
他現在這身子,氣不得。
“這幾天也不要去游泳了,日頭曬得很。”
池映梓又叮囑了一句,顏千夏嘴裡塞着餃子,含糊地應了聲。
池映梓擡起手來,輕輕地撫開她臉頰邊的細軟長髮,低聲說道: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安寧。”
“安寧?”
顏千夏擡眼看來,池映梓一臉平和,阿芷站在他的身邊,也擡眼看向池映梓。
天下安寧,心的安寧。
池映梓總算從仇恨裡跳脫出來了。
顏千夏唸了好幾遍,還真的喜歡上了這名字,心裡默默想着,慕容安寧,真好聽!
“池安寧。”
阿芷卻念出聲來。
池映梓側過臉來,眼角帶笑,便是灰瞳,也讓人覺得光彩弈奕。
他全部的快樂都放到顏千夏身上了!
顏千夏這人啊,你可以打她罵她折磨她,她都不怕,跟你犟到底,唯獨別人一對她好,她就心軟得成了一團棉花,被人揉着捏着,堵得喘不過氣來,又只能自己承受着,突然,她翻江倒海地想吐……
“慢些慢些,是卡着了嗎?”
池映梓慌忙俯過來,手輕扶着她的腰,在她脖後肩頭的穴道上輕輕按揉。
“呃……”
她長長舒了口氣,拿帕子抹了下嘴,擡眼看向太陽。
妊娠反應來得這樣快,怎麼瞞過聰明的池映梓?
“是我不好,我不該放太多夫人不愛吃的蒜。”
阿芷打了個圓場,端起了那碗姜燜五花肉,轉身走開。
“晚上少放些。”
池映梓淡淡說了句,放下了筷子,轉着輪椅木輪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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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應一來,顏千夏只能想方設法支開池映梓,每天想着法子騙他,去海上釣魚、去種除了藍花之外的花兒、去給她翻螃蟹……
她吐得太厲害了,懷着晴晴的時候都沒這麼厲害,她想,這一點都不科學!怎麼可能晴晴沒那麼重的反應,這個小安寧這麼折騰人呢?
阿芷端着安胎藥快步進來,扶着她的腰,喂她喝。
“千夏,瞞不下去的,他會聞到藥味兒,我這幾天用了太多的桂花香,他會起疑心!”
“那也得瞞啊,這纔多少天呢,就能吐成這樣,他若惱了,不許我留着這孩子怎麼辦?”
顏千夏一點都不敢冒險,她大口喝完了藥,連連招着手,從廚房裡出去。
阿芷飛快地把藥罐子藏好,又點着了薰香,折騰了好半天,池映梓的身影在殿外出現了。
“小夏兒,看我給你捉了只鳥。”
他樂呵呵地招手,膝蓋上果然站着一隻雪白的小雀兒。
“好漂亮。”
顏千夏蹲下去,手指輕撫着小雀兒的羽毛。
“什麼味道,你喝藥了?”
池映梓突然皺了皺眉,小聲問道。
“啊,吃太多肉,喝點藥,潤潤腸胃,免得長肥了。”
她乾乾一笑,捧起了小雀兒,解開小雀兒腳上的細繩,往天上一拋,
“我放了它吧,可憐的小東西,嚇得翅膀都在發抖。”
池映梓仰起頭來,臉色漸漸沉下,可顏千夏轉過臉來時,他又在脣上抹上了笑意,拉着她的小手,低聲說道:
“小夏兒,我想看到你,我們去尋那種草藥吧。”
“好啊。”顏千夏大喜,連連點頭。
“讓阿芷準備吧,我們明天就動身。”池映梓一用力,把她拉到膝上坐下,緊緊地環着她的腰,臉埋在她的頸窩裡,沉聲說道。
“這麼快?”顏千夏訝然看着他。
“嗯,我等不及了,我想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臉,你的笑,還有孩子……”
池映梓的長指撫過來,滑過她的眉眼,停到她的脣瓣上,輕輕地撫摸着。
都來不及思考他是怎麼想通的,顏千夏和阿芷匆匆準備了行禮,海上穿行,她有孕在身,止吐的藥是必可少的,生薑之類的要多帶點。
大船啓航的時候,池映梓在船下呆了好久,才讓人把他擡上去。
大船升起白帆,往久別的海岸駛去。
反正可以裝暈船,因此她吐起來也就大膽了許多,不用再費盡心機東躲西藏,這一路駛來,倒相處得輕鬆。
不過池映梓比在島上時要沉默很多,常常一天到晚坐在甲板上彈他的鳳尾箏,海風吹來的時候,顏千夏總覺得他像海上的妖精,會隨時躍進大海,消失不見。
晚上,還和她住在一間屋子裡,就安安份份地貼着榻沿躺着,最愈矩的動作,不過用手攬着她的腰,在她的額上輕輕地吻着,像在親吻一件易碎的珍貴瓷器。
“主子,前面好像有海盜。”
阿芷匆匆推門進來,焦急地說道。
池映梓魔宮一戰,功力大減,如今身子也還沒有完全恢復,船上除了幾名船伕,全是女人。
顏千夏坐起來,輕摁着池映梓的肩,小聲說道:
“我先去瞧瞧,你慢些起來。”
池映梓待她出去之後才用手撐在榻沿慢慢坐起,他不願意出海的原因也在這裡,他已經沒辦法像以往一樣,以指爲劍,叱吒風雲,甚至還有可能成爲這些女子的累贅。
有兩名婢女進來,服侍他穿好鞋,摻他坐到輪椅上。
“外面怎麼回事?”
他把長劍擱於膝上,沉聲問道。
“前面好像有海盜的船,大夫人和二夫人正在甲板上看着呢。”
婢女推着輪椅出去,海風夾帶着濃濃的海腥味兒撲面而來,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牛角號聲。
“有幾艘?”
他側耳聽着,面容嚴肅。
“就一艘。”
婢女張望了片刻,輕聲說道。
“請大夫人回來。”
他握緊劍柄,渾身都繃緊了。今昔不同往日,若海盜要劫財,給他們便是,可是若要劫|色,顏千夏有孕在身,只怕會受不起這苦。他有些懊悔,應該準備充足了再動身的,可他實在忍不了她每日強顏歡笑,故意躲着他去吐。
那晚顏千夏灌醉他,半夜口喝醒來之後,他無意間扣住了她的手腕,探到了她的脈搏,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她懷孕了,她害怕他會傷害她的孩子!
池映梓睜着眼睛,熬了大半夜,終於決定就依着她的計演下去,不管孩子是誰的,他都認下來,只要她不離開他,什麼都可以。
他只想趕緊好起來,能走,能看,能照顧她們母子,把欠她的全都補上。
“師傅,你怎麼出來了。”
顏千夏快步過來,手搭在他的肩上,要推他進房。
“是海盜嗎?”
他偏過臉問。
“是。”
顏千夏點頭,又說道:
“不過我們是小船,他們估摸也看不上眼,待會兒近了,他們想要什麼,讓他們搬走就行了。”
“阿芷。”
池映梓立刻揚聲叫起來。阿芷匆匆過來,蹲下去給他理蓋在膝上的小毯,輕聲問他,
“主子有什麼吩咐?”
“你帶夫人去躲到甲板下面,不要出來。”
池映梓推開她的手,匆匆說道。
“沒事的。”
顏千夏見他緊張,想安慰他一句,卻被他粗聲打斷:
“下去躲着,不要出來!”
見他發怒,顏千夏只好跟着阿芷從甲板樓梯進了下面的船艙,躲進了暗倉裡。
海盜船慢慢近了,巨大的黑色船帆上,畫着偌大的骷髏頭,十數名穿着暗藍色勁裝的大漢正拿着單眼的望遠鏡瞄着這邊。
“喂,格老子的,快停下來!”
有個瘦猴似的黑漢子拿着大刀衝這邊揮着。
兩艘船漸漸靠近,池映梓已經把劍藏了起來,只讓一個丫頭推着他迎上去。
“一個癱子!喂,你叫什麼名字?”
幾個海盜從那邊跳過來,用腳在池映梓的小腿上踢了一下,踢得挺重,痛得他立馬擰起了眉。
“喂,不許碰我家主人。”
丫頭護主,立刻上前去阻攔。
“這小丫頭長得不賴,拖過去。”
海盜一把掐住小丫頭的下巴,色|迷|迷笑着,把她往身後的男人身上推。
“各位英雄,不要爲難我的丫頭,船上有什麼你們看上的,拿走就好。”
池映梓忍着氣,低聲說道。
“這破船,去搜搜!”
海盜一揮手,池映梓的耳畔立刻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拿畫相來比比,看是不是這男人。喂,丫頭,見過這個女人沒有?”
海盜展開了兩軸畫,拿到丫頭的面前,一副是池映梓,一副是顏千夏。丫頭伸過頭來,看了一眼,連連搖頭。
“我沒見過。”
“和這個男人有點像。”
海盜指着池映梓,一臉狐疑。
“可是他是瞎子,還是個癱子,哪裡有畫像上這樣有風采?而且這麼瘦,這麼多白頭髮,跟個骷髏一樣,我看不像!”
另一個海盜連連搖頭,否定他的看法。
“可惜了,找了大半個月也沒能找到,這可是百萬黃金啊。”
海盜咂咂嘴,一臉遺憾。
池映梓的脣角抿得極緊,瞎了這麼久,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難道真像海盜說得這樣難看嗎?
“有沒有啊?”
海盜合起了畫像,大步往船艙裡走。他們已經翻出了一些錦衣和美酒,快步往他們的船上搬。
“喂,癱子,我問你,你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海盜轉了一圈,沒收穫,又過來逼問池映梓。
“我去羅國經商,沒賺到錢,所以回老家去。”
池映梓乾巴巴地回了一句。
海盜扁了扁嘴,又嘲笑起他來,
“癱子還會做生意呢?好了,走吧,一個窮鬼,別浪費時間了,把這小娘們帶上。”
海盜抓住那丫頭,往船上拖。
“放開她。”
池映梓吼了一聲,海盜一怔,扭頭看了一眼,突然就揚起了手裡的大刀,扁着往他的肩上拍去。
“死癱子,別逼爺把你丟到海里餵魚,爺今兒心情好,不殺人!”
海盜們嘻嘻哈哈大笑着,拖着那丫頭走了。
海盜船漸離漸遠,池映梓枯坐在船上,面如死灰。
“主人。”
阿芷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他卻猛地一個哆嗦,隨即吼道:
“滾開,別碰我。”
“師傅。”
顏千夏蹲下去,輕拉着他的手指,他也立刻就用力抽了回去。
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眼,沉默地退到了一邊。
有副畫像就跌在甲板上,海盜丟在這裡了。阿芷撿起來,然後看了看顏千夏,手一揮,就用力丟進了大海里。
“是什麼?”
顏千夏湊過去,小聲問道。
“懸賞百萬金,慕容烈好大的手筆,他爲什麼總要來奪主子的幸福?”
她恨恨地看了一眼顏千夏,壓低聲音。
顏千夏語結,趴在船舷上,看着那畫軸在海面上鋪開,水漫過了絹畫,一襲紫衣的她正在畫像上衝着藍天笑。
原來他也在找她!
“你想走就走,全都滾。”
池映梓冷冷說了一句,用力搖着輪椅,往房間裡衝去。
“你要是敢走,我發誓,會把碧落門人重聚起來,一輩子追殺你。”
阿芷也變了臉,用力抓着顏千夏的手腕,狠狠地搖着。
顏千夏看着她,腦中一片空白。
她想走,沒人攔得住她的,可是,就這樣丟下池映梓了嗎?
“你害了慕容烈四世,這輩子就當做做好事,多積點德,就留在主人身邊。”
阿芷又補了一句,掉頭走開。
顏千夏站在船舷邊,看着越漂越遠的畫軸,一手輕撫上小腹,慢慢閉上了眼睛。
入夜了。
池映梓第一次沒等顏千夏,早早地就睡了。
他躺在榻的正中間,雙手放到胸前,雙眼緊閉,翻身對他來說也是件困難的事,得顏千夏或者阿芷幫他。
顏千夏給他把被子掖好,把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腳往裡推了推,他卻突然睜開了眼睛,低聲說道:
“上了岸你就走吧。”
“怎麼這麼大的脾氣?”
顏千夏坐下來,拉着他的手指,小聲問他。
“別羅嗦了,以後不要睡到我的牀上,靠了岸你就滾。”
他粗聲粗氣地罵了句,用力一撣手,把她的手撣開。
“那我讓我阿芷過來陪你。”
顏千夏站了起來,他晚上離不得人,要喝水,有時候身上骨頭疼也得給他按按揉揉,翻身、上廁所,都得人伺侯着。
“阿芷阿芷,你全是阿芷,要把我推給阿芷,你想走就走,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池映梓脾氣更大,一揮手就扯落了蚊帳,矇頭蒙腦蓋了一身。
“你別生氣好不好?”
顏千夏過來撿蚊帳,卻被他用力一揮手,一巴掌打到了臉上——
聲音很脆!
池映梓頓時就呆住了,顏千夏捂住臉,愕然地看着他。
“小夏兒,對不起,我不是有心打你……”
池映梓連忙道歉,雙手撐着,努力往榻下爬。
“師傅,你別這樣。”
顏千夏扶住他,把帳子挽好,讓他重新躺下。
“打疼了麼?”
他擡手摸到她的小臉上,內疚地問她。
“不痛。”
顏千夏搖頭,相比他爲她擋住六龍反噬的痛,這簡直太小兒科了。
池映梓雙手環過來,緊緊地攬着她的腰,把她往身上拖,期盼地問她,
“小夏兒,你不會走對不對?”
“我不走。”
顏千夏輕輕點頭。
“我不會碰你的,你放心,只要你陪着我,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他的手顫抖地摸到她的臉,一遍遍地懇求着她,他沒有武功了,也沒有好看的樣子了,他知道會委屈她,可是,他真的不能容忍失去她的日子,她這些日子陪他住在島上,他簡直覺得自己生活在天堂,過着神仙一般的逍遙生活……他不能失去這一些……
“睡吧。”
顏千夏扶他躺好,可他的手指怎麼都不肯鬆開她的衣角。她只有並肩和他躺着,兩個人都不說話,他的手探過來,拉住她的小手,大掌緊緊地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