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臺暖閣前設着一盞盞紅紗珠絡燈, 又從庫裡翻出紅紗燈球懸在樓閣廊回間, 映得樓臺冰面映成一片霞紅色,雲夢澤湖面結冰, 非春暖不消, 雕了各式冰燈擱在上頭, 裡頭點了細枝蠟燭,等到蠟燭燃盡了,這冰燈也還沒有化盡。
這些官眷女兒們一個個湊到臺前去看燈,身上披着錦緞斗篷,因是節中也多着紅色,縱不是紅色的, 叫紅燈光一映, 也都映成紅色了,一個個身量模樣相差得不多,圍聚在一處, 若不是有個記認,還真分不清誰是誰。
衛善是看見這些姑娘們人人都穿得喜慶,又有許多一個姓氏的姐妹, 既在正月裡, 衣裳多是應景的喜慶圖案, 穿花蝴蝶的, 雁銜蘆花的, 打眼看過去, 實在瞧不分明。
乾脆想了這麼個法子, 到時人人得一枝不同模樣的宮花,簪在頭上總能辨認得出來了,也免得認錯了人,鬧出誤會來。這回還是初看,等選上幾個,再細看,慢慢看出好歹來,必要給秦昰挑一個可心意的媳婦。
衛善擱下杯子便笑:“外頭花枝開得少,總是梅花看着太素了,我記得庫中有好宮花,取出來賞給女孩兒們戴。”
她一開口,自有人符合,聰明的夫人們便彼此換一個眼色,這宴席纔開,作詩的還未寫完詩,作畫的還沒畫完畫,難道娘娘這麼快就已經定下人選?
待見托盤裡托出來的宮花□□不同,一品牡丹也分紅橙黃綠青藍紫,倒有些明白了,立時警醒,說不準兒正有人看着。
上首哪一個也不是來瞧熱鬧的,自徐太妃到兩位小公主,這幾位的話皇后娘娘都且得思量幾分,更不敢有什麼錯漏處,眼睛珠子恨不得牢牢抓在女兒身上,就怕自家女兒叫人挑剔禮數。
宮人很快就託着宮花魚貫而出,送到女孩兒中間,叫她們自家挑選一朵可心意的,一桌桌有圍坐着有吃甜酒的,看見衛善打頭行酒令,便也學着湊趣的,還有正在畫雲臺景色的,也有姐妹們許多日子不見,湊在一處說話的,見宮花送到眼前,都停下來挑一朵捻在手中。
彼此插戴好了,從荷包裡頭摸出靶鏡來,一個拿着鏡子,一個照着頭上的宮花,再輪換過來,互相比着是正戴好看,還是歪簪着好看。
小女兒家原還守着規矩笑不露齒動不掀脣,都已經讓她們一處玩耍,便漸漸放鬆,衛善不時跟命婦們說話,眼睛卻一刻都沒離開那一羣姑娘。
在人堆裡掃了一圈,扒拉出一個熟人來,謝九坐在欄杆邊一堆女孩裡頭,她穿的是殿中最多的大紅襖大紅裙,衣裳上了繡了金線牡丹,梳的頭是京城裡最時興的髮式,薄薄上了一層鉛粉,年紀一點點也用起胭脂來,嘴脣抹得紅豔豔的。
頭上簪了兩三朵絨花,別個挑宮花都要配着衣裳來,她年紀最小,便只撿了一朵別個不要的,真紫色的牡丹宮花,和身上的衣裳怎麼也不配。
把自個兒完全按着規矩來打扮,白費了天生那一付好相貌,此時也泯然衆人,若不是上回衛善細看過她,還認不出她來。
謝九這麼打扮,倒讓帶她來赴宴的謝二夫人很是滿意,她本就是姐妹中間生得最好的,雖年紀小了些,眉目還未長開,也依舊怕入了貴人眼,好似崔家,出了一個崔芙,別的女兒再沒有這個福份了。
去歲端陽節,皇后娘娘還賞賜過五毒荷包給她,離三月三都已經過了兩個月,還能再賜下荷包來,可見是被娘記在心中了,就怕她有那爭先的心思,既然懂得規矩,謝老夫人也不能替她出頭,謝二夫人自然願意看自家親生女得着擡舉。
衛善的視線停留得久了,人人都瞧見她在看謝家姑娘,謝二夫人還道是在看自己女兒,臉上倒還持得住,心口已經“呯呯”跳個不住。
謝家嫁得最好的便是大房的女兒,好容易嫁給了袁相的兒子,家裡遭了那樣的難,袁相竟也一句話都不說,花費了多少銀子疏通多少關係,百年望族再搖搖欲墜也沒倒下去。
謝家大房經過兩回折騰已經垮了,若是二房能再有這樣的恩典,舉家都能跟着更上一層樓。
謝二夫人手裡舉着杯子,時刻關切衛善眼波到處,就見衛善略一停留就又挪開,才還“呯呯”直跳的心又冷了下來,到底打點起精神,便不能得雍王的親事,在坐還有這許多夫人,家家可都是有兒子的。
衛善拿眼睛詢問沉香,沉香往丹幃後頭張一張,只是面上帶笑,衛善便知道秦昰還沒有瞧中的,這事兒催促不得,強壓着他,反而結不成好姻緣。
秦昰被沉香引到了丹幃後,紅了面頰很有些拘束,他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丹幃屏風上開了孔,他卻怎麼也不好意思往裡頭看,見一邊還擺了椅子,乾脆坐下來。
心裡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究竟要挑個什麼樣的姑娘,此間花團錦簇,他打眼望過去,只看見滿目金紅,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來,有心想問問那邊畫了什麼畫,提了什麼詩,又着實不好意思開口。
如意知道四哥就在丹幃後頭,在宴間坐了會兒,自然先替兄長相看相貌標緻的,看過幾個就繞到幃幕屏風後頭去,悄聲問道:“哥哥可有喜歡的?”
暖閣裡燒了地龍,擺了炭盆,外頭雲臺飛霜,秦昰在裡頭熱得滿頭是汗,拿袖子抹了,衝着妹妹直襬手,他怎麼會好意思跟妹妹討這個,如意這下愁起來:“我瞧着有好幾個好的,一個是頭上帶一品金的,她生得美貌,一個是頭上戴御衣黃的,兩個彷彿是同姓姐妹,哥哥留神看一看。”
秦昰看她興興頭頭,滿面都是雀躍神色,想着她已經有日子沒這麼高興過了,知道是衛善拿話哄着她出力,卻也高興得很,對妹妹點頭:“好好好,我仔細看過就是了。”
生怕妹妹離席太久露了形跡,趕緊將她趕回去,再往那小孔裡頭張一張,眼睛更看得迷了,連相貌都看不分明,實在熱得受不住,悄悄從丹幃後繞出去,到外頭吹一吹風。
聞見梅香雪清氣,這才覺得去了燥熱,心神舒爽。秦昰跟着衛平,也一樣操練,騎馬射箭強身健體,看着文弱,卻也練出一膀子力氣來,這會兒也不要披斗篷,人立在欄杆前,頭一側,就見個穿得紅彤彤的姑娘蹲在積雪的迴廊下。
手裡握着一枝金釵,在雪地上比比劃劃,她身邊跟着的丫頭伸長了脖子出神看着,這片迴廊是雲臺後的廊道,前頭熱鬧非凡,這會兒傳起燈謎來。
人人都紮了一隻燈籠,出了一簾謎面,寫在燈上叫人猜測,既是看巧思也是比字跡,雲臺上架起青竹架子,花燈就挨在架子上掛着,挑自個兒猜出來的捏在手上去交謎底,猜得最多的,拿的賞賜便最大。
她不去前頭猜謎,反而躲了熱鬧在雪地上寫字,秦昰好奇起來,邁了兩步過去,就見她用金釵的釵尖兒在雪地上勾畫,先還當她是胡亂畫的,留神細看一會兒,竟然勾了一付雲臺圖出來。
勾了山水樓臺,當中的人影實在描畫不出來了,便用金釵點出一個個雪點子來替代,荷包裡掏出紅梅花瓣來,拿這個當紅紗球燈,輕撒上去。
細雪不住落下來,淺淺蓋了一層,把她勾出來的樓臺給模糊了,她便再用金釵劃上幾道,每畫幾筆就要返工一回,慢條斯理,半點兒也不覺得麻煩。
秦昰笑了,這哪裡是畫畫,倒像是在玩耍,勾線勾得倒有模樣,卻也站定着看住了,這姑娘勾完最後一筆,咬住金釵尖,舌頭嘗着一絲涼味兒,嘴巴抿一抿,很是得意的模樣。
她把臉一偏,右手還握着金釵,左手一伸,讓丫頭扶她起來,摸索着就要把金釵再簪到發間去:“咱們走罷。”還戀戀不捨,看着地上那幅畫,想着雪一大,就被雪蓋住了,便又多瞧一眼。
等一擡頭,纔剛身邊站了個陌生人,秦昰衝她點點頭,纔要說這畫兒很有意趣,就見她伸出腳來要把一給抹了,蹲得久了,腿還沒伸出去,就抽起筋來。
主僕兩個又驚又懼,丫頭一隻手提着燈籠,一隻手扶不住主字,眼看兩人都要倒,秦昰一抖袖子,用袖子兜住手掌心,一把扯住了她。
蹲在地上看上去一小團,立起來也是身量未夠,看着比如意也大不了多少,看她一張臉已經窘迫得皺起來,秦昰笑一笑,撒了手,順勢撣一撣袍子上粘着的雪籽:“畫得很好。”
說完邁步欲回宴上,想着別個都有燈,她年紀不大,又蹲在這裡半天,好猜的燈謎都被人拿走了,出言提醒她一句:“趕緊回宴上,花燈都被別個摘走了。”
等回到丹幃後,宮人問起他來,他只說出去透氣兒,往屏風那個漏眼裡一望出去,就見殿裡比方纔還更熱鬧,官眷女兒們手中都提着花燈,有的多有的少,比着誰猜出來的多,尋常少看詩書的,這會兒手裡便零星沒幾個。
他從孔裡望出去,眼睛一晃便看到她也回到宴上來,這姑娘年紀還小了些,必是陪着姐姐來赴宴的,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尋常,方纔在雪地裡搖頭擺腦的,瞪大了眼睛吃驚的模樣,好像小時候養的那隻黑白熊兒。
這會兒縮着脖子頭都不敢擡,別個手裡總有一二隻燈籠的,她手裡卻什麼也沒有,搓着手挨在姐姐身邊,乖乖聽姐姐訓斥她,伸出手來扯着姐姐的衣袖,從姐姐手裡討了一隻小金魚燈籠。
沉香又從前頭轉進來,秦昰又看一眼,看她雖縮成一團,卻拿手指頭去摳金魚眼睛,忍不住要笑,可對沉香還是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