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朱立在那裡,望着浮淵的背影消失,輕輕閉上眼睛,自語一般:“真奇怪啊,短短數月,爲何會這般漫長。漫長到好似已走完了一生。
爲她的這句話,白澤和夜來俱是一驚。夜來衝過去,按住她的肩膀:“帝君,往後的日子還很長。”
話音落下,才意識到,她已交還帝印,再也不是他的帝君。
他爲這個想法默下去,卻聽她輕笑一聲,道:“慌什麼,我不過是隨口一言。你說得不錯,往後的日子還很長。”
望着她走下玉階的背影,微微恍神,前方有遲開的桃花被風吹落,白衣墨袍的女子,彷彿要就此走入畫中去。
沉朱離開崆峒的那一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她避開奉劍神君,溜入劍冢拔了一把古劍,這次,沒有忘記將劍氣仔細封入劍鞘裡,臨行之前,又偷偷溜入觀星殿,去見墨珩最後一面。
昨日晚上,她夢到了墨珩。他睜開深邃的眸,聲音好聽地喚她:“朱兒。”
她好似回到了小時候,踉踉蹌蹌撲入他懷中,攥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他的大手落至她的後背上,一下又一下輕撫:“這麼大了,怎還哭鼻子。”
夢醒後,她擡起手臂搭上眼睛。罵道:沉朱,怎能如此沒有出息。
雖然咬緊牙關,眼淚還是溼透了枕頭。
第二日,她立在墨珩的棺木前,深深望了他一眼,終於逼迫自己調頭離開。
在她轉過頭的剎那,青年的睫毛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那雙緊閉的眼睛,好似隨時都會睜開……
華陽宮的某座樓閣內,浮淵的肩頭搭一件降紅色外袍,慵懶地撐在榻上,聽小女官道:“帝君方纔已離開崆峒,守衛的神將一路上偷偷爲帝君放行,約莫是夜來神君事先給他們通了氣……”
他漫不經心地聽着成碧的話,意態一派悠閒。
經一段時間調養,臉上稍稍恢復了一些血色,卻仍舊有些蒼白,整個人彷彿是從水墨畫中浮出。
成碧暗道:此神雖是帝君的親哥哥,可是氣質卻完全不一樣啊。只是站在他身邊,就已感覺到那逼人的寒意。
若是從前,她還能裝模作樣地對他敬上幾分,可如今他神力全失,她自然不需怕他,手攏在嘴邊,咳一聲道:“帝君身在崆峒心在外,神君不妨由她去?”
卻見他玄眸一轉,目光落到自己臉上,脊背彷彿在瞬間躥上一股寒意,原本還鬆散的態度,硬生生被他這個眼神嚇得端正起來,揣摩了一下他的情緒,遲疑問他:“神君莫不是想,把帝君給……追回來?”
他將目光收回,悠悠道:“不必了。”下一句話,讓成碧心口一跳,“路上爲她放行的那些神將,是本神安排的。”
正爲他的這句話感動,卻見他眯起眼睛,輕哼一聲:“那丫頭在崆峒如此礙眼,本神留她作甚。以她的能耐,沒出華陽宮就會鬧得雞飛狗跳,到時候,還要本神去替她堵那些老傢伙的嘴,本神可沒那個閒工夫。”
成碧眼角一抽,忍不住評價:“神君的這張嘴實在是……”感覺到周圍溫度驟降,不緊不慢地改口,“說得太好了。”只是不知,這番話是真,還是假呢……
沉朱離開太虛境,在四海上空徘徊了好幾圈,終於下定決心,朝九重天清染宮的方向去。爲煉化至陽之火所借的寶物,在換取引魂燈之前,皆已物歸原主,如今,便只剩下一塊鳳血玉。
鳳血玉是從鳳止那裡換來,本該直接還給他,可是如今的她,究竟該以何種面目見他?他只怕,並不想見到她罷……
想到這裡,心中情緒不免複雜。此物既是他從錦嫿那裡討來,不妨直接去找錦嫿。
在雲頭之上,她忍不住苦笑,問自己:“阿朱,你莫不是覺得還掉鳳血玉,便能不欠他嗎?”
遠遠見到清染宮的影子,她壓下祥雲,落至宮門之前。
如今她身份不同以往,想要見到天族的公主,自然不如從前那般容易。
守門的神將見她沒有佩戴象徵身份的環佩,料定她是下界的散仙,冷漠道:“清染宮也是尋常散仙能來的地方?還不退下。”
適時,沉朱一身尋常的灰袍,手中所握的古劍也十分破舊,也難怪那守門的仙將不將她放在眼裡。
沉朱也不生氣,只道:“在下曾向長公主借過一物,今日特來歸還,還請通傳。”
守將聞言,又打量面前的少年神仙一眼,眉清目秀,氣度不凡,一時看不出是什麼來路。只微微晃神,就輕蔑道:“又是一個妄圖與長公主攀關係的。”對她冷淡地擺一擺手,“長公主不接見外來仙客,速速離去。”
沉朱見他鐵面無私,只好嘆一口氣,自懷中摸出鳳血玉,道:“既如此,此物便勞煩閣下代爲轉交,先行告辭。”
神將不耐煩地將她遞來的東西接到手上,看清是何物時,臉色驟變。
沉朱剛剛轉身召雲,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小神君留步。”適才還將她拒之門外的神將,此刻已不復方纔的怠慢,只見他召來下屬,對他耳語:“速去稟長公主。”將臉轉向沉朱,道,“適才多有得罪,小神君這邊請,長公主已恭候多時了。”
沉朱頓了頓,跟上他的腳步。穿過假山庭院,來到一處涼亭。女子臨風而立,金色步搖在發間輕輕搖動,不等沉朱站定,就聽她淡淡開口:“你總算來了。”
沉朱立在她身後,問道:“長公主知道在下要來?”
“是來還東西的,不是嗎?可惜,你來本宮這裡,卻是找錯了對象。”
沉朱知她此話何意,淡淡道:“鳳血玉是還給你,還是還給他……並無差別。”
“如果鳳血玉是本宮的,自然沒有差別。”女子轉過身,神色淡漠地看着她,“可如果鳳血玉不是本宮的呢?”
沉朱握劍的手一緊,鳳血玉不是她的,還能是誰的?見面前女子並無玩笑之意,不動聲色,道:“長公主不妨明示。”
錦嫿將她望了一會兒,眼中浮起一抹譏諷笑意,並沒有繼續方纔的話題,反而把話題扯到了很久之前:“上神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沉朱沒有糾正她的稱呼,道:“自然記得,長公主大壽,在此處設宴……”
女子的眸色卻微冷下去,道:“你果然不記得了。也對,當年本宮不過是一介凡塵女子,是個對鄰家公子苦苦糾纏的癡傻女人,驕傲的龍族上神,又怎會放在心上?”
經她提點,沉朱恍然:“……是你?”
原來她在那時便已對鳳止……
錦嫿笑笑:“你總算想起來了。”避開她的目光,悠悠說下去,“本宮受封神之劫時,承蒙鳳止上神出手搭救,那個時候年紀小,何曾見過那等風華的男子?情根種下,竟不過一眼而已。”
沉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聽別的女子傾吐對鳳止的愛慕,臉上有複雜的神色閃過,聽她繼續:“本宮當年年輕氣盛,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引下一輪又一輪的天劫,遍體鱗傷,也不過是爲了能夠在仙道上更加接近他。那時候,他是本宮唯一的歡喜,就算會被他看輕,本宮也從未想過退縮。”
沉朱握劍的手輕顫,她竟對鳳止用情至此嗎。
女子繼續:“可是到頭來,卻只換來他的一句,不值得。”眼中露出一抹不甘,“值不值得,豈容他說了算……”說罷,又失魂地笑了笑,轉向沉朱,“你瞧,他對自己不喜歡的女子,是可以薄情至此的。”
沉朱一味沉默,不知她對自己說這些有何用意,只是覺得她的這番話讓她有些難過,她以爲自己對鳳止的感情已經算作深愛了,可是仔細想想,她卻不曾爲他做過什麼。
她甚至,不如這個喚作錦嫿的女子勇敢。
想起那日觀星殿上的一字字一聲聲,只覺得鼻頭酸澀,不能自控。
沉朱,你之所以能在他面前那般口不擇言,也不過是仗着他喜歡你。
錦嫿看着她,聲音裡更添冷意:“你好似有話要說?”
沉朱擡頭,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語調有些冷:“告訴我,鳳血玉是怎麼來的?”
她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番話,也不會無緣無故說鳳血玉不是她的,問完,只見女子神色恢復一貫的冷傲,涼涼道:“本宮的那塊鳳血玉,早已在一輪又一輪的天劫中散佚,鳳止上神給你的,只怕,是他的內丹。”
簡單的一句話,卻令沉朱幾乎站立不穩。
內丹,鳳止的……內丹。
錦嫿望着少女漸漸失去血色的臉,伸手召來侍立在一旁的神將,將適才她帶來的那塊玉呈到她面前,道:“既已知道,還不速去物歸原主。”
沉朱從清染宮離開後,失魂落魄地趕往離凰山,鳳血玉貼在心口,好似還能感受到微弱的溫度。內丹可化六界的各種污濁,如鳳止這般神力精純的上神,一旦內丹離體,神力會成倍消耗不說,*所要承受的傷害遠比一般仙人要嚴重許多。
若他一開始便是*凡胎,她自然無需替他擔心,可他……卻偏偏是上古的鳳凰。現在的六界不比上古,四處都盤桓着污濁之氣,讓他如何能夠適應?
如此說來,在觀星殿上遇到他時,他已沒有內丹。她竟然未能發現。她爲何……沒有發現?想到此處,忍不住渾身顫抖,恨不得殺自己一百次替鳳止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