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微風仍舊發涼,孟然之卻穿着開襟錦衣,絲毫不懼寒意。
他單手拖着下巴,正在馬車側窗,透過細薄紗窗,望着涼薄之夜,還有月下小巷。
小巷通向後門,大將軍府的後門。
他在這裡,等一個人,這人今夜必定會來。
因爲那人做了件大事,殺了十四大臣,今夜,正是邀功時刻。
而孟然之,便要在那人邀功之前,將他刺殺。
若那人見到人熊,其後事情,便難推測。
或許人熊會請他入府共飲,又或許將他奉若上賓,全力保護,無論如何,變數太大。
所以,這條小巷,是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
小巷幽深,兩側牆高,也不知多少死不瞑目,從這條小巷被拉出城外,落得孤墳野鬼。
“是個好地方。”孟純坐在孟然之身後,手攥白娟,將刀尖點地,細心擦拭。
刀鋒閃亮,車內一片寒意。
馬車藏在陰影之中,實難看清,黑夜便是最好掩護。
而後,只剩等待。
孟然之靠着車廂,閉目養神。
打更人,敲過三更天。
“沙沙……沙沙……”
雨敲車頂,低脆聲響。
卻是烏雲遮月,下起小雨,淅淅瀝瀝。
孟純看了眼窗外,“這天,他不會來了。”
孟然之呼吸悠長,緩緩睜開雙眼,“他來了。”
街角,忽然吹過一陣微風,揚起馬車簾布,吹來一襲紅袍。
孤身一人,油紙一頂,踏雨而來。
夜黑,路長,空無一人。
孟純提起鋼刀,看向孟然之。
孟然之重新閉上雙眼,嘆了口氣,“動手吧。”
馬車簾幕飛揚,孟純竄出車外,足踏馬背,高高躍起。
雨夜之中,驟然落下一道閃電,貫穿天地。
孟純舉刀,放聲嘶吼,紅袍駐傘,仰頭張望。
光閃,掩沒嘶吼。
光閃,照亮淡然。
那光柱,映照兩人身形,彷彿將時光凝固在這一閃之間。
人影拖長,奔雷聲後。
白色油紙傘飄揚而起,斷成兩半,又飄然落地,再難遮風擋雨。
紅袍倒在水泊之中,血跡暈染,隨雨落散開。
孟純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他從未想過會如此順利。只一刀,便將山師陰放倒,實難想象。
他真就如此託大,護衛也未有一個,便孤身會見人熊?
或許,書上說的沒錯,人總是在成功前刻鬆懈,這世上纔會有功虧一簣之說。
孟純不會放這錯誤,他握緊鋼刀,靠近到底紅袍。他必須確認,紅袍究竟死活如何。
雨越下越大,紅袍血暈漸大。
孟純握緊鋼刀,踩着血泊,步步靠近紅袍兒,不敢有絲毫大意。
山師陰臥在水中,雙目緊閉,面無血色。
孟純未曾見過紅袍兒,今日一見,不由在心中計較,“果然是個俊哥。”
走到紅袍兒面前,山師陰依舊未有絲毫反應。
傷口猶在流血,山師陰一動不動。
無論是死是活,孟純都必須補上一刀。
刀片高舉,雨刷而下,灌入衣中。
孟純已然渾身溼透,可他眼中,唯有紅袍兒性命。
就在此時,身前山師陰,突然睜開雙眼,“抱歉。”
孟純心中一跳。
山師陰勾脣一笑,“讓你失望了。”
孟純只覺頭皮發麻,突然聽到風雨聲中,隱藏腳步聲響。
側耳傾聽,孟純立即棄了山師陰,回身呼喝,“不好!”
孟純立即扭頭回奔,只因方纔腳步目標,正是樹下馬車。
這一是一場局,設局之人,正是紅袍兒,他用自己性命做賭,何等瘋狂。方纔,哪怕孟純刀再深一寸,山師陰都得命喪當場。
可惜,沒有許多如果。
山師陰未死,危局便到孟然之身上。
人影,躍樹而下,雙手抱拳,高舉過頭——唐楓!
拳若重錘,轟然砸落!
砸破車頂,直落車中!
“然之!”孟純驚聲呼喊,卻已趕不上這雷霆一拳。
車頂破裂,木屑橫飛,戰馬驚得人立而起。
自責,爬滿心頭。
孟純此刻滿心悔恨,而悔恨催生怒火,“我要你們陪葬!”
正欲揮刀,卻聽得一聲悶響。
“嘭!”
馬車側窗炸裂,一團錦衣從那炸裂破口,迅速竄入雨幕,連滾帶爬,徑直滾在泥漿地中,滿身污漬,也渾不在意。
雷芒閃爍,照清錦衣面容,正是孟然之。
孟純臉上驚詫,又是喜出望外,“然之,你沒事。”
“我自然沒事。”孟然之隨意抹去臉上泥污,低伏身子,雙眼緊盯唐楓,小心戒備,“幸好我在軍中磨練許久,他若想一招殺我,還沒那麼簡單。”
說話間,唐楓同樣從那洞口踏入雨中。
唐楓今夜身穿黑衣,拳綁赤色繃帶,一身肅殺之氣。
赤手儒生,兇名赫赫。
孟然之與孟純,不敢大意。
一時之間,雙方皆淋着春雨,僵持不下。
“我知道有人要殺我。可我怎麼都沒猜到,那人……”山師陰不知何時坐起了身子,靠住大將軍牆根,撐着半把油紙傘,“居然是你。怎麼說,你我都是林火朋友。你居然對我下此狠手。”
“權謀之爭,豈有半點情誼。”孟然之微微一笑,“況且,你又何必虛情假意,你是林火朋友,我是林火朋友,可我倆不是朋友。”
“說的也是。”山師陰咳了兩聲,他爲誘出殺手,確實受傷不輕,“如今你刺殺已然失敗,難道還要掙扎?”
“失敗?”孟然之瞥了眼唐楓,“你真以爲一個一流高手,就能攔住我們兩人?”
“只有一個一流高手?”山師陰勾起嘴角,“你或許應該擡頭看看。”
擡頭?看什麼?
不怕唐楓突襲,孟然之緩緩仰頭。
只見,漫天雷光之中,貓臉黑衣凌空獨立。
狂風,暴雨,驚雷,此刻皆成點綴。
“天位!”孟然之雙眉緊皺。
“你說的沒錯。”山師陰眯起雙眼,面上似是笑容,卻又陰寒入骨,“權謀之爭,沒有半點情誼。”
“嗆喨!”
黑貓拔刀。
就在此時,街尾傳來一串馬蹄聲響,急促蹄音,劃破雨幕。
馬車奢華至極,竟是早間所見九嬰車馬。
車伕斗笠蓑衣,不斷揮鞭,側窗伸出一截白玉手臂,還有半張俏臉,“上車!”
略沙喉音,穿透雨夜。
“春華!九嬰!”山師陰臉色驟變,“瘋貓!動手!”
貓臉黑衣身形急墜而下,手中長刀直指奔騰車馬。
卻有十數弩箭,破空呼嘯,箭尖鎖住瘋貓所有方位。
瘋貓運起真元,渾身一震。
身上雨珠激射而起,將十數弩箭一一擊飛。
可這一窒,九嬰車馬毫不減速,已到孟然之身側。
顧不得車輪激起污水澆淋滿身,兩人毫不含糊,立即躍上車板,死死扒住車身。
瘋貓與唐楓就要追擊,卻有十數黑衣,手持弓弩,將兩人攔住。
山師陰面沉如水,“自家死士,既然用來對付自己,還真是諷刺。”
死士沒有回話,只是默默舉起弓弩。
卻說另外一邊,車馬疾馳,不久,大將軍府便已不見。
孟然之這才鬆了口氣,與孟純對視一眼。
他們渾身溼透,也不願入車,溼身入車,這可不是貴族所爲,何況還有佳人。
孟然之於車外說道:“多謝春華姑娘,救命之恩。”
車內傳來回應,“不要謝我,家主親自趕來救你,你要謝就謝家主。”
“家主?”孟然之訝然,“山師先生也來了?”
他顧不得禮數,掀開車簾,卻見車中唯有山師春華一人,“春華姑娘,這是?”
春華勾脣一笑,“誰說,家主在車裡?”
不在車內,卻在車上。
孟然之雙眉一挑,望着身邊車伕。
“初次見面。”那車伕掀起頭上斗笠,露出消瘦面容,“在下,山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