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如山倒。
這絕不是一個誇張的修辭。
齊王於安寧城下,被拓跋元一率鐵騎擊破。
消息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傳出千里之外。
其中意味,便有些耐人尋味。就連齊國戰報,都還未曾送到齊國境內。可齊國國民,已然知道齊王兵敗消息。
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絕不可能讓消息傳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廣。
那麼解釋,便只剩下一個。
有人在齊王兵敗之前,就已經料到了結果。
背後這隻黑手是誰?不言而喻。
或許天下有識之士,會驚歎於揚獍手段。但對百姓而言,戰火彷彿在樹上最後那片枯葉,被寒風颳落地面的瞬間,驟然出現在他們身邊。
齊國王都,薰享。城門緊閉,屋舍緊閉。
血與刀的氣味,彌散在整座城池之中。
百姓從門縫裡偷偷向外瞧,便能見到一隊隊甲士,從大道之上踏過,聚攏於王宮方向。
而放眼去望王宮,便能見到黑煙滾滾。
叛亂!
由田白公子發起。
田午御駕親征之前,便將朝中政權交付於王子田旅。
而如今,王宮之內多處失火,禁衛與反賊屍首,雜亂層疊。
混亂奔走的公公侍女,便被一刀宰了。
慘叫聲,已經從清晨,響到正午,終於漸漸平息。
污血飛濺在枝葉之上,又層層染紅那王家庭院。
對於田白突然犯上作亂,田旅全無防備。
他只記得自己通宵處理政務,等到雞鳴三聲,還沒給他機會喝上一口熱湯,慘叫聲便撕破了那破曉黎明。
猝不及防。
田旅只能在忠心侍衛保護下,一退再退。
可田午緊追不捨。
廝殺整個上午,田旅身邊只剩下最後三十四人,守住最後一座閣樓。
是的,三十四人。
田旅認真地一一數過,他要將這些忠貞之士的面孔,全部記入腦海之中。
他們各個身帶血污,身子有人已經斷了手指,斷了一隻臂膀。
可他們將王子田旅死死護住,面上未曾有點滴畏懼。
然而事已至此,早已是窮途末路。
田旅想得明白,他們已經被團團包圍,出不去了。
然而,他依舊要將這些將士身姿印入腦海,哪怕時候入了陰曹地府,他也絕不會忘。
他們爲田家拋頭灑血,田家便要將他們功績記下。哪怕見不着明天的太陽,這也是身爲王子應做之事。
齊王或許懶散,卻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田旅所處閣樓,不過三層,樓中也只有這點人手。
可樓外,人羣已經圍得水泄不通。
可他們並未強攻,只是靜靜等候。
閣樓木窗大開,田旅便站在木窗之後。
他知道,這些甲士,此刻絕對不會放箭。
所以,他從閣樓之上,望那帶甲人羣,面上無悲無喜。
他知道,他們在等什麼。
因爲所有人,都在等一個人。
這場叛亂髮起者,田旅稱他爲王叔的,那個男人。
田旅深知田白爲人。作爲勝利者,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羞辱敵人的機會。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樓下甲士便分散兩側。
一人縱馬而來,“呫噠”蹄音,停在三層樓外。
田白端坐馬上,仰望閣樓。
田旅立在窗邊,背手俯視,“王叔,您可是忘了,王宮大內不能騎馬。”
白公子安坐馬上,嗤之以鼻,“好侄兒,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在意的,便是這些小事?”
田旅搖了搖頭,“祖宗法度,沒有一件是小事。”
白公子面露不悅,低吼道:“你是說我,不遵祖宗法度?”
田旅張開雙臂,食指劃過所有人羣,“率衆反叛,殘殺禁衛人命,我便問問王叔,您所做的哪一件事情,對得起‘祖宗法度’四字?”
“我今日所做一切,皆是爲了齊國將來。”田白昂聲說道:“若非田午一意孤行,剛愎自用,我們齊國又怎麼會上了揚獍的當?又怎麼會有這般慘敗?那可是精兵十五萬!最終能夠活着回來的,恐怕十不存一。這等昏庸大王!要他有何用?不如退位讓賢!”
田旅冷冷一笑,“只怕!在王叔心中,自己便是那位賢人。”
白公子嘆了口氣,“黃袍加身,衆望所歸,我也是無可奈何。”
“好一句衆望所歸!”田旅捏緊身前窗框,“好一個無可奈何!田白!你心中還有半點手足情深?”
白公子搖了搖頭,“你父王對我,又有半點手足情深?”
田旅沉默無言。
過去許久,他才幽幽嘆息,朗聲說道:“田白!若我田旅有幸逃出生天,必定要將你千刀萬剮!”
血脈親人,卻在此刻兵戎相見。
田白凝視田旅許久,拉住繮繩,“好侄兒,你是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說罷,牽了馬頭,退出人羣,“活捉田旅者!賞賜萬金!官升兩級!”
一聲鼓響,樓下將士,搭箭攻樓。
此日,田白叛亂。
田旅被困“嗅花樓”,死戰至最後一人。
叛軍攻入閣樓,田旅引火自焚。
“嗅花樓”因火傾頹,田旅屍首,再難辨認。
至此,齊國大權,落入田白掌中。
而遠在冀國南郡的田午,還在狼狽逃竄,根本不知道王都“薰享”已經易主他人。
他兵敗安寧城後,也想過重整旗鼓,與揚獍正面相抗。
可他之前爲了快揚獍一步,趕到安寧城下,將十五萬人長長拉開,如今潰敗,便如一片散沙,根本無法聚集一處,做出有效反擊。
十五萬人,便如羔羊一般,被揚獍從背後驅趕。
田午已知回天乏術,只能聚攏約莫三千人,不管齊軍長龍,徑直迴歸齊國而去。
他在心中默默想好。
這十五萬人,雖然將齊國邊防抽空大半,但他齊國底蘊猶在,只要等他回到齊國,重新整頓軍隊,必定要找揚獍,報回這一箭之仇!
他心中想得漂亮,可揚獍卻如同未卜先知。拓跋元一總是快他一步,堵住他必行之路。
田午不敢戀戰,只能倉皇逃竄。
而那拓跋元一神出鬼沒,有時半夜奇襲,敲鑼打鼓。
齊王驚得夜不能寐,行若冢中枯骨。
他便在這等煎熬之中,死命逃向齊國方向。
終於在半月之後。
齊王田午,重新踏上齊國疆土。
而等他回到齊國邊境之時,身邊只剩下六百多名將士。
廝殺不多,卻有逃兵無數。
還好,最近邊城,就在面前。
望見熟悉城牆,還有城頭上那飛揚旗幟,齊王田午竟然潸然淚下。
回想一月之前,他何等意氣風發,勢要奪下南郡,甚至劍指冀國腹地。
可如今,他不僅丟了十五萬大軍,更是丟了所有面子!
不過!
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會改變!
田午於心中爲自己鼓勁,回望冀國方向,“揚獍小兒!我們的帳!來日方長!”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重新整理儀容,便派手下將軍,去城外喚門。
戰時如此,城門自然緊閉。
那將軍拍馬到了邊城城下,還不等他說話,卻有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噗嗤”捅穿那將軍咽喉,將他射落馬下。
田午悚然大驚!難道這邊城,已經被揚獍拿下?
可他轉念一想,城頭上旗幟飛揚,絕非被揚獍攻下。只怕是守將性急,戰爭時期,難免誤殺之時。
於是他囑託了幾聲,又有將領上前,離城牆稍遠處開口質詢,“我等是齊王護衛!軍中便是齊王駕到!城中是哪位守將!還不出來接駕?”
過了片刻。
城樓之上,有一將領冒出頭來。
田午心中稍鬆,總算是解決誤會。
卻聽到那城上守將,寒聲發問,“接駕,哪位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