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心中自嘲,所謂智取,最後還不是要拔劍。
守衛甲士從懷中掏出一卷畫軸,迎風一展,查詢甲士雙眼微眯,立即扭過頭來緊盯林火。
身邊呂烽已經察覺異樣,捏緊長槍,“等你號令。”
林火輕輕點頭。
就在此時,領隊按住兩人肩膀,“不要輕舉妄動。”
林火皺眉,輕聲道:“張隊,我們不能連累你。”
領隊姓張,平日裡市儈模樣,此刻一臉嚴肅,“連累?既然收了你們銀兩,你們的命,我便保下了。都別亂動。”
林火聞言一愣,與呂烽對視一眼,兩人便未動手,雖是仍舊緊握兵刃。
張領隊向前幾步,行到甲士身前,稍鞠一躬。
守衛甲士雙眉提出,單手按住腰間單刀。
張領隊面上泛笑,伸手從袖中一掏。
林火給他的“小船”就游到了甲士手中。
那甲士擡眼看張領隊,又瞥了眼林火,最終手腕一按,納入袖中。單手一揮,“檢查完畢!放行!”
一隊車馬,安然通過邊境。
過關時候,林火還有些納悶,這個看起來貪財的商賈,怎麼就救下了他們的性命?或許那張通緝令,只是一紙誤會。畢竟他們一路行來,都未曾聽過通緝之事。可那姓張領隊,又確確實實冒着殺頭風險,將他們救下。
好人。
林火原是相信的,這世上總有好人。
經歷勾心鬥角之後,他卻要在心中打個問號。
如今,他又將這詞彙,從心底釣出海面。
他有些問題想要問張領隊,卻也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離開邊關稍遠,林火便找了機會,湊到張領隊身邊。
張領隊坐在板車上,背靠貨物,瞥了林火一眼,“你若要謝我,就把馬送我吧,看樣子還值幾個錢。”
這市儈模樣,與方纔判若兩人。
馬自然不能給他,但林火還有些銀票,塞到領隊手中,“多謝張大哥替我們解圍。”
“解圍也談不上。”張領隊這般說着,接過銀票卻是毫不猶豫,“那畫像上是個偷馬賊,和你長得有幾分相像。可我看你們這兩匹劣馬,偷這馬去坐牢,也不值當。”
林火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張大哥,若是真被扣下,少不得一番盤查,也是麻煩。”
“是了。”張領隊看着林火雙眼,“你倆可不想被盤查。”
林火知道,張領隊只怕已猜出了些什麼,想來也是明顯,若是好人家,又怎麼會混入商隊。
他也不隱瞞,徑直說道:“我兄弟二人,確實犯了案子。若張大哥覺得麻煩,再過些路,我們便離隊,不給張大哥添堵。”
他們犯的案子,可不是偷馬小事。
張領隊卻是眯起雙眼,“我剛纔就已說過,既然收了你們銀兩,你們的命,我便保下了。”
林火略感詫異。
張領隊點起旱菸,小口啜着菸嘴,“是不是覺得我們商人唯利是圖,不該這樣?”
林火沒有隱瞞,點了點頭。
張領隊呼出一口煙雲,噴在林火面上,“偏見。”
林火被嗆得不輕,咳嗽起來。
張領隊卻似乎心情舒爽,“世人皆說重農抑商,以此重本輕末,又說商人只知逐利。可商人,也是人。雖處財貨之場,卻也可修高明之行。得利卻不可自污,信譽二字,更是商家根本。爲商之人,可逐利,卻不可忘爲人之道。”
林火聽着張領隊話語,心中若有所思。
人行於世,便會有身份,階級,職業等諸多區分,唯一不變,便是“人”之一字。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吾師。”
果不其然。
林火望向張領隊,不覺目光之中帶有敬佩。
張領隊卻是哈哈大笑,“小老弟可別這麼看我,我可沒覺得自己有何了不起,不過是個尋常人。再說,我幫你們,還不是指望你們幫忙?”
林火抱拳道:“張大哥儘管吩咐。”
張領隊伸出煙桿,指向四周,“這裡是燕冀縫隙,喚作野狼原,你可知道爲什麼?”
林火皺眉道:“既然叫做野狼原,應當是狼羣極多。”
張領隊搖了搖頭,“野狼原裡無真狼,卻有東西比狼兇惡百倍。”
林火雙眉緊皺,“那是什麼?”
張領隊輕磕煙桿,“馬賊!”
只吐兩字,林火卻能問見血腥味道。
張領隊望向遠方,沉聲說道:“北方春天來遲,若等冰雪消融,你便能見到路邊白骨。野狼原中馬賊成羣,如同狼羣一般,緊咬商隊不放,更是貪婪惡毒,將人趕盡殺絕。”
他扭過頭來,看着林火腰間刀劍,“我見你倆各帶兵刃,商隊中護衛皆看不出你倆深淺,定然也是江湖好手。只希望你們承我人情,將我們安全送達冀國便好。如果……”張領隊突然捏緊煙桿,指骨發白,“若能多殺幾個馬賊,那是再好不過。”
“我與我兄弟,必定盡心盡責。”林火點頭答應,卻又好奇疑惑,張開嘴,卻又將話吞了回去。
只是這欲言又止模樣,被張領隊全部看在眼中。
他鬆開煙桿,訕訕一笑,“是否好奇,我爲何如此怨恨馬賊?”
林火點了點頭,“只怕是有所恩怨。”
“是血海深仇。馬賊……”張領隊閉起雙眼,“他們殺了小晟的媽媽。”
林火聽聞此言,一聲嘆息。
小晟,便是張領隊獨子,之前林火便是藉着禮物藉口,將銀票塞給了張領隊。這一路都沒看見小晟母親,卻沒想到,原來是死在了馬賊刀下。
解開一個疑惑,卻又增加另一個困惑。
林火斟酌一番語句,開口問道:“張大哥,既然夫人不幸遇難,爲何還走這跨國交易,想來又有小晟在,你在國內行商,或者直接停下,換別件事情做做,不是更好?”
“爲什麼不停下來?”張領隊抿嘴苦笑,“我父是商旅,我便是生在貨堆裡,生在路上,也註定我這一生都會行在路上。看不一樣的風景,交不一樣的朋友,將一處貨品,帶到更需要它的地方去。只有在路上,我纔是真正活着。況且……”
張領隊放下煙桿,面上泛出微笑,似是歡愉,又似苦澀,“我若不行商,又怎能每年都來這裡看她?”
她是誰?不用多說。
林火接不上話,兩人也只能沉默以對。
越是往前走,張領隊似是精神越好。
入夜之時,商旅安營紮寨,林火望見張領隊獨坐陣外,摟着孩子,望向夕陽。
林火知道,再向西,便是張隊婆娘墳墓。
他也問過隊中夥計。夥計說,平日裡張領隊行商路線多變,唯有每年冬去春至這一次燕冀之行絕不會落。哪怕只有一車貨物,他也必走這趟。
林火看着張領隊背影,卻有些分辨不清。
是行在路上才能見她,還是爲了見她,才行在路上?
人心人情,哪能說得清楚。
夜,篝火上燃。
林火主動守夜,呂烽便在他身邊,合衣抱槍而眠。
野狼原上寒風鼓,篝火劈啪作響。
林火抖擻精神,又往火中添了把柴。他耳力驚人,於這靜謐之夜,聽得更遠。
靜謐之中,突然傳來“沙沙……”聲響。
腳步聲!
林火雙目一凝,拔劍起身,望向聲音來源。
卻見到白衣儒生,孤影立於月下。
渡鴉。
林火鬆了口氣,他知道,從離開小姜村,渡鴉便一直跟着他們,在此見到也不奇怪。
於是他出聲說道:“渡鴉姑娘,若是覺得冷了,也過來烤烤火。不過,我勸你還是早些回頭,莫要再跟着我們受罪。”
渡鴉仍舊站在原地。
她沒有動,卻寒聲說道:“馬賊來了!”
曠野之中。
突聞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