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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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落地瞬間,便向後甩開臂膀,用短劍撐住地面。
短劍側彎,曲成圓潤弧度。林火便藉着鐵劍韌性,迅速掌握平衡,雙足落地站穩。而他另一隻手也沒閒着,起身時手,同時撐住孔深身子。
然而孔深卻像是丟了骨頭,將全身重量趴在林火肩上。
林火暗驚,向後撐了半步,總算是完全立定。
一波箭羽,孔深剩餘親衛猶剩二十左右。他們見着林火與孔深遇險,不顧自身安危,重新圍護過來。
林火瞥了眼四周甲士,同時探手去摸孔深後背。
入手之處,一片溼熱。
林火手指一顫,定睛去看。正見到獨孤孝射出那支暗箭,半數扎入孔深背心。
孔深伏在林火肩上,嘔出一口血來。
鮮血將林火衣甲染紅,也讓孔深口齒不清,“我……我從來不覺得自……自己是個好人。”他張嘴苦笑,血流不止,“因爲我爹告訴過我……好人不會長命,但是……但是我這個人又怕死又怕痛。沒想到……沒想到……”
林火護住孔深,緩步向親衛所在之處靠近,同時觀察燕軍方向。
方纔一波箭雨,已經將戰馬射翻半數。他透過馬羣,能夠見到獨孤孝伸直手臂畫圓,又握緊拳頭收回肋下。按照這些日子的瞭解,林火知道這手勢,是讓兵卒匯聚,準備正面鑿穿敵陣。
敵陣,便是馬羣。
獵物,便是馬羣之後,他們二十餘人。
時間不多了。
林火將單臂將孔深抱住,向後張望親衛所在,“你先別說話,等我們逃出去……”
孔深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硬生生頓足腳步,“你們走吧。”
“將軍!”剩餘親衛同時翻身下馬,朝孔深奔去。
林火略微皺眉,想要把孔深強行拖走。他方纔救了林火一命,林火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死在這裡。
但是孔深卻將林火推開。
其力之大,根本不像是一個垂死之人。就連林火都被他驚得目瞪口呆。
孔深方纔推開林火,便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支地,勉強撐住身子。他嚥了口血,擡頭對林火慘笑,“帶着我……我這累贅,對你們毫無益處。”
“別說這些廢話!”林火皺緊眉頭,就要上前去扶孔深。
誰料到孔深突然側臥,從腿側抽出一支匕首,橫在自己頸上。
沒有說話,但是那眼神告訴林火,哪怕林火上前一步,他也會立刻結果自己性命。
林火猶豫駐步,他面露焦急望向馬羣之後,那裡燕軍已經匯聚完成。衝鋒隊長槍如林,只待嗜血。
而他身後親衛見到這般變故,同樣停下腳步,悽聲呼喊,“將軍!莫要衝動!將軍!!”
孔深沒有去看自己部下,他眼皮低垂,顯然是已經沒有精力去管其他,他只盯着林火說話:“林少俠,答應我一件……就一件事情可好?”
林火默然點頭。他明白孔深心意已決。況且,按照孔深此時傷勢,再活下去,也不知能苟延殘喘多久。
孔深看到林火應允,快意一笑,更加誠懇請求,“只求林少俠……將我……將我這些部下,救出越多越好。”
衆將士聽聞,皆是雙目溼潤,厲聲呼喊,“將軍!”
林火垂下眉頭,再次額首。
孔深哈哈一笑,他緩緩放下匕首,掙扎着將自己撐着面向燕軍,“我雖然不是,不是好人,但我也是個軍人……不能……不能背對敵人去死……”
笑聲漸低,孔深卻是呲牙咧嘴,“媽的,這箭傷……還……還真他媽的疼……”
孔深垂下頭顱。
衆親兵從林火身邊越過,哭嚎着奔向孔深屍首。林火立在人流之中,黯然嘆息。
親兵將孔深屍首扶住。
林火望向燕軍方向。
燕軍已經快將戰馬驅趕乾淨。
林火還望見獨孤孝手指指天,這是準備放箭的手勢。
不能繼續呆在這裡了。
林火咬了咬牙,不得不打斷衆親兵此刻悲痛,低喝出聲,“我們該走了!”
然而那些親兵,對林火低喝充耳不聞。
林火上前一步,不由加大音量,“諸位!沒時間了!”
有人回頭望向林火,但是他們又立刻將頭扭轉回去。
林火捏將雙拳,運起真正怒喝出聲,“你們在做什麼?你們難道要讓孔將軍的心血全部白費嗎?”
呼喝之聲,震耳欲聾。
一衆親衛這纔回過頭來,看着林火方向。其中似是領頭那人,對林火淡淡說道:“林少俠,你走吧。”他雖然望着林火,可是從他那雙眼中見不到絲毫光彩。
林火眯起雙眼,“什麼意思?”
領頭親衛低頭看着孔深屍首,“將軍死了,作爲他的親衛,我們又怎麼能夠獨活?”
林火只覺心胸氣炸,“你們怎麼說不明白!你們若是留下來,孔深豈不是白死了!你們就是要讓他死也不能安心?”
“不明白的是你。”領頭親衛正視林火,“何爲親衛?主將身亡,親兵連坐,古來如此。如今孔將軍已經陣亡,我們未能盡到職責之事,難道不該殉死效忠?”
林火怎能看着他們送死,他立刻想到山師陰曾經對他說過之話,這時便脫口而出:“活着,才能做更多事情。”
領頭親兵深深看了林火一眼,灑脫一笑,“將軍親兵,平日裡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享受軍中樣樣頂尖。軍中人人羨慕親兵待遇。可是,世上豈有空得其利,不擔責任的道理?”
那人已經拔出劍來,面朝燕軍方向,“我們享受無上榮耀,也該承擔重責大任。又怎麼可以用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來麻痹自己?我們,與將軍同生共死。”
其餘親衛盡皆拔出劍來,面朝燕軍,齊聲喝道:“同生共死!”
領頭親衛哈哈大笑,“林少俠,你走吧,便由我們來爲你斷後。”
林火望着衆人背影,心中滿是惆悵,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人有執念,終其一生,多是執迷不悟。
殘兵站成一排,將孔深屍首護在身後。
稀稀拉拉二十餘人,有人灰頭土臉,有人衣甲破損,可是,沒有人回頭,沒有人退縮。這些人,是勸不住的。
誰都知道,後退尚有一線生機。
誰都明白,前方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他們便站在那裡,站在生死交界,望向亡命深淵,彷彿下一刻他們便會躍入黑暗,與死亡搏殺流血。
愚蠢?
或許吧。
林火對着他們背影,一鞠到底。隨後他跨上戰馬,又牽過另一匹馬,朝戰場之外飛退。他還有要做之事,他還有要救之人,他還不能葬身於此。
沒有奔出幾步,林火便聽到身後“嗡”的一聲長鳴。
那是大量弓弦同時震響之音。
林火趕緊揮鞭加速,朝前狂奔。
伏身之際,林火扭頭回望。
箭雨遮天蔽日,將孔深親兵兜在“雨雲”之下。
可那些男兒不曾退縮,領頭親衛高聲呼喊,“舉盾!”
二十餘人將孔深屍首護在盾下。
箭雨落過,林火挑落零星追箭。
親衛護着孔深屍首,長箭紮在盾牌之上,就像是一隻刺蝟。
燕軍踏着整齊步伐,他們已經追到面前。
親兵還剩十餘人,方纔領頭親衛已經死在箭雨之下,另一人站起身來,揮劍斬斷盾上箭支,面對撲面燕軍,放聲怒吼,“接敵迎擊!”
最後十餘人,朝着燕軍大陣,反衝而去。
水滴匯入大海,驚不起半點漣漪。
林火已經漸漸跑遠,人影遠遠落開。
他一直回頭看着。
看着燕軍,親兵,大寨,孔深,統統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那時背影,已經刻在林火腦中,永生難忘。
林火一聲嘆息,隨後咬了咬牙,轉回頭去。
目視前方,親兵自斷前路,可他還有許多事情必須去做。
不過未來未來,或許此刻,容許他須臾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