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當這個磁性低嗓說出這句話來,想必那些姑娘定然心花怒放。然而這話落在伍庚耳中,只讓他頭皮發麻。
因爲他這兩年來,一直在找這個嗓子的主人。只是他從未想過,再次見面是在這戰場之上。
“貓怔仲。”伍庚咬牙切齒說道。
瘋貓目光便落在他面上,彷彿要將這張面孔,完全看清,“貓怔仲,我原來似乎是叫這個名字。你認識我?”
伍庚越過瘋貓,望向火光之後,那個安然端坐的人影,“山師陰啊山師陰!想不到這兩年來,一直是你護着這個瘋子。”
山師陰嘴角微勾,笑而不語。
瘋貓卻是擡起刀來,“我知道我是瘋子,但我不喜歡別人叫我瘋子。”
伍庚將目光重新落在貓怔仲身上,他已怒極反笑,“瘋子!我叫你瘋子又如何?我可以毀了你一次,就能毀了你第二次!”
話音未落,伍庚只見到瘋貓揚手一揮。
“嘭!”的一聲巨響,伍庚頭上鐵盔橫飛出去。
鐵盔“撲通”落地,伍庚方纔感到額角冰涼。隨後,血簾便落了下來,陣陣刺痛浸染神經。
冰冷刀氣已然將他額頭劃開偌大口子,鮮血橫流。
伍庚伸手抹去額頭鮮血,他明白這是一個警告。但這血色警告,令他更覺怒不可遏。
而之前山師雲並未隨他衝鋒,此刻也是拍馬趕到。
山師雲見到了伍庚額頭鮮血,更是見到了月下瘋貓。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是……”
“貓怔仲!”伍庚再次報出這個名字,彷彿要將這三個字生吞活剝下去。
山師雲扭頭望着貓怔仲,深深吸氣,“他還沒死?”
伍庚撕下內襯,裹了額頭,一言不發。
這種時候,山師雲也沒時間照顧伍庚的複雜心情,徑直說道:“我們已經被燕軍包圍了,這就是一個陷阱,現在只有……”
伍庚惡聲說道:“不用動用你那後手!我們還有機會!”
山師雲先是愣神,隨後立即反應過來,伸手拽住伍庚胳膊,“你瘋了嗎?我們現在應該突圍,不是在這裡和一個天位搏命!”
“你說搏命!這就是搏命!”伍庚咧嘴喝道,“我現在手裡的一切,全部都是搏命搏出來的!他是天位!但他能殺幾人?”
伍庚伸手一招,揮遍伸手甲士,“我們有一支軍隊!只要殺了貓怔仲!只要殺了山師陰!”
山師雲面色變幻,他目光不斷在外圍火光與內圈山師陰身上徘徊,“我們……我們應該……”
“你難道不想山師陰死?”伍庚赫然將他打斷,“你想他死!你想他現在就死在這裡!”他拽過山師雲脖頸,將那黑色貂裘扯亂,“他們就是我們的噩夢,他們就是我們的心魔!他們,必須!現在!立刻!死在這裡!”
山師雲被伍庚噴了滿臉唾沫。
伍庚再也不是那個,守着伊世羽卑躬屈膝的書童。山師雲看到了伍庚心裡的那頭野獸。
同時……
他在伍庚眼中,看到了自己心中的野獸。
他們都知道,他們還有後手。甚至那後手一出,便能將局面全然顛覆。
但是,若是用了那後手。他們不就輸了?承認自己,輸給了自己最不想承認的對手手中。
“沒錯!”山師雲將伍庚一把推開,將脖上黑裘甩飛,“他們!必須死在這裡!”
一令下達,黑一門與九嬰部下,不管外遭燕軍合圍,朝中央山師陰與瘋貓衝鋒而去。
火圍之中,山師陰輕聲一嘆,“瘋狂,總與毀滅相鄰。”
貓怔仲刀尖點滴,天位威壓傾瀉而出。
冀軍大寨,郭顯達帳中,燭光搖曳。
郭顯達坐於主座,林火與呂玲玲在他右手側坐定,拓跋元一在他左手邊獨坐。
護衛上茶,在三人手邊放定。
林火與呂玲玲稍顯拘謹,端坐座上。
拓跋元一坐得鬆鬆垮垮,沒得正形。茶盞剛剛上來,他便舉杯一飲而盡。嚼了兩片茶葉,隨意吐在地上,“就不懂你們這些人,茶水有什麼好喝?郭將軍,你這營帳裡就沒有藏着什麼美酒?”
呂玲玲暗暗皺眉,嘖了一口,輕聲說道:“牛嚼牡丹。”
林火輕拍她手掌,示意安撫。
郭顯達見到拓跋元一這粗鄙模樣,並未睬他。他朝林火與呂玲玲擡了擡手,緩緩說道:“喝茶。”
林火與呂玲玲趕緊舉杯,飲了一口。
不等林火開口,拓跋元一又張嘴說道:“郭將軍,真的沒酒?”
郭顯達茶盞舉起,又再放下。他朝拓跋元一瞥了一眼,緩緩道:“軍中不能飲酒,老夫只有茶水。阿大,再給拓跋將軍滿上。”
那喚作阿大的護衛,立即給拓跋元一滿上。
拓跋元一又是一口飲盡,“一杯不解渴,再來幾杯。”
阿大望向郭顯達。郭顯達緩緩點頭,“拓跋將軍想喝多少,就給他多少。”
隨後,他便不再管拓跋元一,扭頭朝林火說道:“林少俠,我們真是許久未見。在靜寧一別還是送你與三王子去天遠縣城,想不到……”
提到呂烽,林火心中也是一痛。他的眉眼不覺低下,“都是我的錯,沒能保護好烽子。”
郭顯達搖了搖頭,“老夫聽聞事情經過,這般事情,三王子也是求仁得仁。”
聽聞此處,林火已能互相到那日呂烽最後那面微笑。他那眼眶,已經不由自主溼潤,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麼。
郭顯達木然搖頭,再次擡手,“喝茶。”
林火點了點頭,飲下茶水,暫時按壓心中苦痛。
郭顯達按着茶盞,沉聲說道:“林少爺你與三王子情同手足,爲何最終卻做出這等背信棄義之事?老夫且問你!你把玲玲公主,拐到了何處?”
林火聞言訝然,轉瞬纔回憶起來。揚獍散播謠言,便是他林火將冀國公主給拐走了。他搖頭苦笑,正要解釋。
而他身邊呂玲玲已經按捺不住,徑直站起身來,脆聲說道:“郭伯伯!你還記得玲玲嗎?”
郭顯達聽得聲音似是驚訝,微張雙脣,“你,你是……”
呂玲玲將茶水倒在手掌,在自己面上揉搓,不一會兒揉下一團黃蠟之物,露出那張嬌嫩面容,悽聲說道:“郭伯伯,是我啊,是玲玲啊!”
郭顯達接着燭光,見到呂玲玲面容,霍然起身。他雙目圓睜,嘴脣微顫,“你,是玲玲?是玲玲!”他仰天長嘆,“真是老天開眼,真是老天開眼!呂氏血脈不滅!保我大冀不亡。”
而另一邊的拓跋元一正在咀嚼茶葉,見到這般變故,直接張大嘴巴,露出滿嘴茶葉渣沫。
淚水已從呂玲玲眼角滑落下來。
林火擔心呂玲玲泣不成聲。
可這姑娘,已經長大了。她硬是忍住哭腔,將面上淚水抹去,高聲說道:“郭伯伯!你們都被騙了!害我父王,害我王兄的,根本不是林火,是揚獍!是那個天殺的揚獍!”
郭顯達面色一沉,卻是不發一言坐回座中。
呂玲玲眼中發慌,趕緊說道:“郭伯伯不信?郭伯伯不信玲玲的話?”
郭顯達點頭,又是搖頭,“玲玲說的話,老夫自然相信。其實,老夫從一開始,便不信任揚獍。更是在暗中,已經查清他勾結狄國,害死大王與三位王子的事情。”
這回輪到林火與呂玲玲吃驚。
拓跋元一坐於一側,反而吐了茶葉,沉默不語。
呂玲玲的勇氣在方纔已然用盡,求助似地望向林火。
林火回她一個安心眼神,出聲問道:“郭將軍既然早已知道實情,爲何還聽揚獍調遣?”
郭顯達看了一眼林火,擡手說道:“喝茶。”
林火卻不去碰茶杯,繼續問道:“茶可慢飲,正事要緊。”
郭顯達端坐位上,不再去看林火。他的目光,只落在呂玲玲一人身上,“老夫一來沒有真憑實據。二來,沒有玲玲作證,羣臣有多少人會聽信?冀國百姓只當他是冀國救星,又有幾人會信老夫?”
林火與呂玲玲相視點頭。
郭顯達繼續說道:“不過,現在好了。玲玲回來了,我們冀國便有救了。”
呂玲玲便如同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郭伯伯說得是,我現在回來了。定然要那揚獍好看!要爲父兄報仇雪恨!”
“首先。”她扭過頭去,望着拓跋元一,惡狠狠說道:“便要從他的爪牙下手!”
然而這一聲,便如石沉大海,郭顯達不發一言。
呂玲玲急忙道:“郭伯伯,這個拓跋元一現在已經知道我在此地,決不能讓他活着離開。”
“是啊。”郭顯達緩緩擡頭,“他倆都不能活着。”
“他倆?”呂玲玲訝然出聲。
話音未落,帳外護衛蜂擁而入,將林火與拓跋元一圍住。
“郭伯伯?”呂玲玲驚呼出聲,又喊林火,“火哥!”
然而林火卻是垂着腦袋,一動不動。
呂玲玲驚得渾身發抖,“這……這……這到底……”
“傻……妞兒……”卻聽到拓跋元一艱難出聲,“你以爲……老……老子……爲什麼不動?”
呂玲玲這才發現,拓跋元一滿頭虛汗,
她又看林火,同樣見到林火眉頭緊鎖,額頭全是豆大汗珠。
呂玲玲這才發現情況不對,就要質問郭顯達,卻發現自己渾身發軟,徑直躺倒在地。
郭顯達這才站起身來,淡淡說道:“老夫的茶水,味道可是不錯?”
番外 正副門主
伍庚的母親,是窯子裡的花姐。
他母親不姓伍,但他姓伍,因爲他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姓伍。
一個花姐,憑什麼知道是哪位恩客的孩子?每每有人嘲笑,但他母親深信不疑。他母親相信,伍庚便深信不疑。
伍庚覺得,她母親一定是很愛那個姓伍的書生。
即便別人說,那個姓伍的書生,不過是在趕考的路上途經此地,用了幾句花言巧語,騙去了幾度春宵。他們都說,那書生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他絕對不會回來。所謂才子佳人,不過是戲文裡騙人的蠢話。
但伍庚的母親深信不疑。她的心兒被偷走了。
他母親相信,伍庚便深信不疑。
於是他母親用盡所有積蓄,爲自己贖了身,離開了令她名聲大噪的煙花之地,走進那窮街陋巷,走近那些油鹽醬醋。
伍庚記憶之中,便看着母親從楊柳依依,變成了能爲了兩文錢與賣菜大嬸當街對罵的婦人。
他看着母親從滿頭青絲,漸漸遍佈雪絲。看着那善舞腰肢,被雜物壓完了脊樑。聽着那黃鸝脆音,被油煙薰得暗啞。
可他始終能從母親臉上見到笑容。那雙眼,從未失去希冀。即便她每日清晨在院門遙望,眺望遙遙無期的東方,然後孤身而歸。
但他一定會回來。
伍庚的母親深信不疑,她信,他便信。
直到那一天。
伍庚被其他孩子揍得鼻青臉腫。他趴在母親懷中痛哭,稚嫩聲音,第一次發出自己的質問,“爲什麼我是人,他們也是人,但是他們要罵我是雜種?爲什麼我信伍,大王也姓武,可我們要吃這些殘羹冷炙,他卻能吃着山珍海味?”
那時,他還不識字。
他還不知道,武和伍,是不同的。
他也不知道,人和人,確實生而不同。
也是那一天,他第一次見到母親流淚。
摟着他的瘦小身子,泣不成聲。
那天之後,他母親再也不會去院門外等了。因爲她病了,一場重病,從此臥牀不起。
就連那雙滿是希冀的眼睛,最終也失去了光彩。
伍庚扛起家來。
別家孩子,能夠錦衣玉食,拿着糖人,歡聲笑語。他給酒肆打雜,強顏歡笑。
酒肆老闆日入鬥金,他卻只有幾枚銅錢。
幾枚銅錢換來幾兩藥材,別人卻有靈芝人蔘。
甚至他母親嚥氣,他從街頭跪到街尾,也求不到一副棺材,最終只能裹着草蓆,埋入那亂墳崗中,就連一塊像樣的墓碑都不能尋到。
可別人黃紙漫天,石陵高隆,道士水路法事做上七天七夜!
爲什麼?
憑什麼?
人與人,何以生而不同?
那是伍庚年僅十三,那一年他遠遠望見燕王御駕,那一天人流川息不止,他便立在人羣之中,在人流簇擁之下,他被擠得喘不過氣。可他,卻感受到了無法言說的孤獨。
沒有人看他,所有人都在看燕王,哪怕燕王坐於龍輦之中,根本未曾露面。
沒有人在意他,哪怕他已經餓了三天,搖搖欲墜。
他突然明白,人與人,便是生而不同。
這就是命?
十三歲的伍庚,在喧囂人羣之中,低下了頭。
但他,捏起了拳頭。
他不信命!若是從出生那一刻,命運已然不同,那麼他便用這一雙拳頭,搏出另一條命來!
十三歲,伍庚變賣所有家產,只爲了買到黑一門去殺他的生父,那個姓伍的書生。
然後黑一門人告訴他,那個姓伍的書生早就死了。在離開他母親不久,那書生便死在了趕考的路上,死在了一羣山賊手中。
何等諷刺。
伍庚不知道那個書生,究竟有沒有愛過他的母親,更不知道那個書生是不是騙他母親,因爲他已經死了。
就連那夥山賊,也已經消亡在官府圍剿之下。
謊言與真實,在生死之間,什麼都不是。
伍庚已經無處可去。
或許是否極泰來,或許是越陷越深,那名黑一門的殺手,將伍庚收入黑一門中。他給了伍庚一把刀,告訴他,“若是不忿,那就殺出一條路來吧。”
伍庚便緊握那把鐵刀,一步一個血印,很快在黑一門中混出一席之地,甚至調任總堂,眼看就要得到重用。
可就在他以爲,自己能夠平步青雲之時。
貓怔仲,這個一身黑袍,桀驁不馴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孤身深入黑一門總堂,一人一劍,從山口一路殺上山腰。
血染黑袍,仗劍縱歌!
無人能擋,無人敢擋!
然後那三尺劍鋒,停在伍庚面前,貓怔仲對他說:“你們這深山老林也忒大了些,老子迷路了。”
伍庚還來不及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便被貓怔仲抓去當了嚮導。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領着貓怔仲上山。
可當他把貓怔仲領到捷徑之前,貓怔仲又把劍橫在他脖頸之上,“誰叫你帶老子走後門了?老子這一輩子,只走路中央!”
伍庚鬼使神差問出一句,“面前要是死路,那該怎麼辦?”
貓怔仲橫了他一眼,劍尖虛劃,“見山開山,遇水斷水!”
伍庚當時便愣了神,他便看着這張狂背影,從山道正門,一步一步,一劍一劍,走上山巔,走到老門主之前,最終,與那決戰突破天位,將老門主斬殺劍下。
黑一門,強者爲尊。
貓怔仲,也就成了新任門主。
但伍庚,卻只見到貓怔仲見到木仗劍時眼中露出過神采,其他時候,即便是坐在那門主寶座之上,也是無精打采。
爲何會是這樣?
這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寶座,對他來說,便一文不值?
伍庚突然想起,就在上山時候,他曾經問過貓怔仲,“爲什麼要當黑一門的門主?”
貓怔仲瞥了他一眼,咧嘴笑着,“因爲有趣啊。”
因爲有趣,他便上了黑一門,殺了門主。
而當他坐在那寶座之上,或許便覺得無趣了吧。
所以,當貓怔仲在人羣之中見到伍庚,然後嘴角一翹,將伍庚拖上臺去,然後將他任命爲副門主之時。
或許也是因爲有趣吧。
名不見經傳的小子,突然成了黑一門的副門主。
伍庚當時窘迫,或許在貓怔仲眼中,是那樣有趣!
有趣嗎?
伍庚看着貓怔仲那促狹笑意,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就像是曾經那日,在人羣矚目之中,低下頭去,然而……
緊緊握住雙拳。
人,生而不同?
命,由天而定?
那便用這雙拳頭,搏出另一條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