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萬籟俱靜。
沒了白日喧囂,唯有溪水澹澹。
殘月,白袍,孤影。
缺月掛樹梢,白衣勝似雪,隻影獨惴惴。
柳鳳泊舉杯邀月,月不能飲,四壇卻空了三壇。
他望向密林陰影,淡淡說道:“何必在那站着,不如與我同醉。”
陰影處看不真切,卻有聲音傳來,“我不飲酒,喝酒誤事。”
柳鳳泊搖了搖頭,“此生無酒,太過寂寞。”
“總好過醉後醜態百出。”那聲音說道:“想不到堂堂上至宗掌教真人,唯獨愛這杯中之物。”
“他醉了?”柳鳳泊問道。
“醉了。”那聲音回道,“不省人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柳鳳泊晃着酒罈,“他知道勸不住我。”
“你會死。”那聲音無甚波瀾。
“我知道。”柳鳳泊牽扯嘴角,卻笑不出來,“活得轟轟烈烈,總好過像你活在陰影裡,見不得天日。”
那聲音頓了頓,沉聲說道:“職責所在。我無怨無悔。”
柳鳳泊擺了擺手,“道不同,這酒是不能請你喝了。”
那聲音消失了許久,終究嘆了口氣,“不拔金針,雖然功力受制,但你還有一線生機。”
“等你的門主來救我?”柳鳳泊哈哈一笑,“鳳棲可等不了那麼久。”
“滾吧!”柳鳳泊舉起酒罈,“別擾了我的酒興。”
樹影斑駁,再無聲響。
柳鳳泊覺得自己有些醉了,曾經千杯不倒,如今雙眼迷離。
恍惚間,他彷彿回到了五年前,第一次去那王城。
二十歲,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一柄利劍,敗盡王城武館,少年白衣,名聲鵲起。
得的萬兩賞金,宴請全城,三天流水席,日以繼夜。
不管你是何方神聖,先來滿飲此杯!
無論明日何去何從,今日與爾共醉!
與綠林草莽豪飲,與達官顯貴交杯,一擲千金,只爲博花魁笑靨。
觥籌交錯,開懷狂喜,不曉星辰變換,不知朝起日暮。
曲終人散,千人拱手,“恭送白袍千臂!”
柳鳳泊撫掌而笑,一瞬入天位,御空而去,何等恣意妄爲。
那時,柳鳳泊不過初入天位,迎着夕陽飛不得多遠,便酒氣上涌。
他見着地上有橋,便晃晃悠悠地降到河邊,捧起河水敷了敷臉。
再擡頭時,正見到一紅衣女子駐留橋上。
落霞似畫,美人如蓮。
紅衣少女柔荑輕擺,白袍少年心神亂顫。
柳鳳泊摘了朵殘陽花,插在美人耳後,“你是哪裡下凡的火雲仙子?”
美人渾身一顫,轉過身來,眼中滿是驚奇。
柳鳳泊藉着醉意,挑起紅衣下巴,語帶輕佻,“姑娘,可否讓我嘗你嘴上胭脂?”
紅衣女子緩緩彎起嘴角,酒窩可愛迷人。
沒有說話,白袍當她欲迎還拒。
俯身去吻,卻“啪”的一聲脆響。
“想吃老孃豆腐?”紅衣笑靨如花,“門都沒有。”
酒醉柳鳳泊誤入王室園林,鳳棲郡主橋上偶遇。
這巴掌,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初遇並不完美,一個登徒子,一個賽鬚眉。
可命運無常,情愛難測。
廿一歲,風華正茂,深閨後宅只是擺設。柳鳳泊帶着鳳棲,遊遍王都山水。
坐城牆,觀朝陽,共飲一壺“酡紅香”。
酒過微醺,少女倍添嬌媚。
廿二歲,鳳棲爲柳鳳泊釀了第一罈酒。
酒是最尋常的刀子酒,可惜鳳棲沒什麼天賦,釀得實在差勁。既酸又苦,簡直難以下嚥。
但從那天起,刀子酒成了柳鳳泊的最愛。
他對自己說,此生非鳳棲不取。
可他拿什麼娶她?
人家是堂堂郡主,王族之女。
而他柳鳳泊又是什麼?一個浪子,一介武夫。
他可以用驕傲,無視冷眼,但是他無法忍受別人看不起鳳棲。
他發誓要做那天下第一,要讓她做天下第一夫人!
柳鳳泊決定試劍天下。
他們在桃花樹前離別,鳳棲給了他親手雕的木簪,柳鳳泊給了她一個承諾,“只需一年,等我回來吃你嘴上胭脂。”
白袍仗劍而去,紅衣暗自垂淚。
她在桃花樹下等,她在桃花樹下望。
從花開滿樹,等到落英繽紛。
春夏秋冬一輪迴,便是一年時光。
然而,一年復一年。
等柳鳳泊達到天位巔峰,力奪殿前武鬥第一,已是三年之後。
而他換來的第一個差使,就是護送鳳棲郡主出塞和親。
“咣噹”一聲巨響,是柳鳳泊打翻了酒罈。
這聲響也將他從回憶拉回現實。
夜風淒冷,人心慼慼。
刀子酒,每個人釀出來的皆不相同,喝過了這麼多,卻只愛那一罈。
柳鳳泊掏出貼身木簪,輕輕撫摸,像是呵護稀世珍寶。
“鳳棲。”柳鳳泊輕聲喚道,“我馬上就回來了。”
晚風起,揚起柳鳳泊滿頭青絲,白色卻從髮根逐漸蔓延。
滿腔悔恨相思無人可訴,柳鳳泊一夜白髮。
曙光未至,柳鳳泊已經離了山中小院。
孤身一人,往山下緩行。
行至半山腰,卻見着老者攔路,“你真要去送死?”
“我還以爲你不攔我呢。”柳鳳泊微微一笑。
李爾冉嘆了口氣,“或許不應該讓你參加殿前武鬥。”
柳鳳泊淡淡說道:“那日你不該攔我。”
李爾冉注視着他的眼睛,“不攔着你,你是要讓老道堂堂帝師,看着你襲殺燕王?”
柳鳳泊面露怒色,“他要把鳳棲送給狄國和親!”
“我知道你和鳳棲的感情。”李爾冉按住他的肩膀,“你屠了三百近侍,我不怪你。我被人擠兌丟了帝師之位,封印一身修爲。只要能救你一命,我也無怨無悔。”
柳鳳泊揮開他的手掌,“那你今日爲何攔我?”
“小白!”李爾冉握緊雙拳,後又緩緩鬆開,“我不能看着你送死啊。”
柳鳳泊冷冷一哼,“我能殺一千狄狗,也能殺進王都。”
“就憑你一身殘軀?”李爾冉隱隱發怒,四周紅楓顫動,“先不說從邊塞回來重傷未愈,光是你這幾天傳給林小子的真元,就足夠把你掏空。”
柳鳳泊瞥向一邊,沒有接話。
李爾冉緩和情緒,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在我這裡好好休養,等那位門主來。不說保住性命,與他多多交流,此生有望踏入那天人境界。”
柳鳳泊慘然一笑,“沒有鳳棲,我要這天人境界有何用?”
李爾冉無言以對。
林中靜謐,悄無聲息。
兩人相對無言。
柳鳳泊繞開李爾冉,邁步下山,老者立在原地。
冬風蕭條,人影蕭瑟。
耄耋老人,真的老了。
柳鳳泊行至山腳,卻見到一頭黑驢拖着板車,車上堆着稻草。
林火笑嘻嘻地招了招手,“你可丟不下我。”
柳鳳泊眉頭緊皺,“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趕着投胎?”
“我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點滴之恩,當涌泉相報’。”林火正色道:“無論你是出於什麼目的,你救我性命已成事實。”
“此去王城,生死不知。若你活着,我替你慶功。”
“若你死了。”
“我爲你收屍。”
柳鳳泊沉默了半晌,躍上驢車,“我可只喝好酒。”
林火哈哈一笑,揮鞭向南。
下一站。
王都,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