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有些詫異地望着許淳元,他沒有想到對方會說出這種話來。
同樣感到詫異的,或許還有卞梅,但是他心中應當是更加感到憤怒。
這從卞梅愈發外放的威壓,已經把那些被威壓震得瑟瑟發抖的楓葉中,便能夠清晰感到。
林火瞥了一眼紛紛而落的楓葉,下得馬來,將渡鴉護在身後。
在天位威壓之下,林火確實感到四肢發沉。但,哪怕刀槍劍雨,天人降世,他也不會畏懼不前。
但是這一次,卞梅並未將目光投放在林火身上。
他頭戴斗笠,但是在場衆人都能夠察覺那黑紗之後的銳利目光。
猶如兩指尖爪,直插許淳元胸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
許淳元又指了指石碑,“還要貧道再念一遍?”
他說這話時候,卞竹與卞菊正好趕到。
他們聽到許淳元這等輕慢之語,立即展開雙爪,就要向前。
卞梅卻張開雙臂,將卞竹與卞菊攔下,“我們姓卞,從深宮裡來,你應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許淳元揹着雙手,“瞾空公主,只叫貧道整頓嶽山,並未教過貧道,什麼別的意思。”
卞梅緩緩垂下雙臂,寒聲說道:“大王與曌空公主,你難道不知取捨?”
許淳元板着一張面孔,淡淡反問,“大王與公主,難道不是同樣姓武?”
卞梅展開雙手,兩爪之上赤色縈繞,“許淳元,我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在嶽山地界。”許淳元單手一引,原本插在地上那柄長劍,竟然倒飛回他掌中。
許淳元,也至天位!
林火看得目瞪口呆。
許淳元舞出一記劍花,收劍袖後,“貧道不願做之事,誰都不能按我低頭。”
話音落,漫山白衣道士鑽出樹林。
“刷”的一聲,長劍盡指卞梅。
卞梅未退,身後卞竹與卞菊,倒是小退半步。
林火望着漫山道士,再想自己當年來到嶽山也是被長劍所指,只是如今那滋味,落到了卞梅頭上。
卞梅回頭看了兩眼卞竹與卞菊,又環顧四周道士,最終盯住林火,“許淳元,你現在包庇的可是大燕的欽犯!”
“貧道並不知道什麼欽犯。”許淳元望向林火方向,“貧道只知道,若是沒有林少俠,如今的上至宗,仍舊會是烏煙瘴氣。是他,給了上至宗破而後立的機會。”
卞梅不再說話,狠狠瞪了林火一眼,“許淳元,希望你不要爲今天的決定後悔。”
說罷,他那雙手恢復原本顏色,拂袖而去。
卞竹與卞菊自然緊跟其後。
看着三人悻悻而歸,林火心頭這才放鬆稍許。
他面向許淳元,想要開口。可是想到對方如今身份,又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許淳元看出他此刻遲疑,灑脫一笑。單手一擺,做出迎客姿態,“請林少俠上山。”
一聲起,漫山應和,“請林少俠上山!”
林火被這等氣勢震撼,與渡鴉對視一眼。
渡鴉撇過頭去,“他們請你,又沒請我。”
林火搖頭苦笑,也只能拱手,“盛情難卻。”
許淳元哈哈大笑,一閃身到了林火身側,他先朝渡鴉施了一禮,“是貧道疏忽,只聽爲消息林少俠會從我嶽山路過,卻沒想到還有這位女俠同遊。也請女俠一同上山,喝一杯溪水順順嗓子,也讓我們上至宗一盡地主之誼。”
渡鴉哼了一聲,雖未答話,也是下得馬來。
阿呆與阿瓜坐於馬上,左顧右盼,最終也跳下馬來,跟在渡鴉腳邊。
許淳元看着兩隻小熊微微笑着,伸手把住林火手臂,“走吧,我們也去敘敘舊。”
林火自然應允,兩人把臂同行。
渡鴉牽着馬,帶着阿呆阿瓜跟在兩人身後。
還是熟悉路徑,還是熟悉山野。
許淳元在前引路,林火便顧着左顧右盼。
他想起當年第一次進入嶽山深處,那時還是李老道長爲他們帶路。林火便被這三季長紅的楓葉所震撼。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他自己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邊荒小子,見到這種美景,差點沒驚呆下巴。
再後來走南闖北,見識了九霄俊美,見過冀國廣闊,見過野狼原荒涼。
自己,也不再是龍興城外,那個懵懂的獵戶小子了。
時光變遷,最是令人唏噓。
行不多時,便是那柳暗花明盡頭。穿林而出,李爾冉曾經居住的茅草木屋,便在眼前。
許久未見,還是那般模樣。
茅屋一間,閒田半塊,稀疏籬笆,若隱若現。
林火腦中已是思緒萬千,許淳元也在籬笆外頓住腳步,“這屋子一直留着,雖然沒人住,但貧道還是每月會來打掃。”
許淳元回過身來,朝林火與渡鴉兩人行禮,“兩位若是不嫌棄,便在這裡住下。”
林火伸手撫過籬笆,抱拳說道:“不知道李道長如今葬於何處?不知我是否能夠前往祭拜。”
“自然沒有問題。”許淳元一口答應下來,他看了看日頭,又繼續說,“不過林少俠,你也知道歷代掌門都是葬於臥龍冢中。開啓臥龍冢門,還是需要一些準備。不如等你們今天歇息一夜,明天再去祭拜可好?”
林火有片刻猶豫。
他此行是爲追蹤山師陰而來,原本兩人便是一前一後,若是在這裡耽擱一夜時間,豈不是又要被山師陰落在身後。
想到這裡,他也只能搖了搖頭,“不瞞道長說,我此次出行,是爲了追蹤一……一位故人,若是在這裡耽擱了時間,我擔心……”
“你擔心什麼?”渡鴉突然在這時候張口說道:“即便你追到了山師陰,你又準備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林火如遭重擊,渾身一顫。
他艱難回頭,看着渡鴉,“你……你怎麼會知道……”
渡鴉冷哼道:“鬼見愁知道的事情,我自然有法子知道。”
林火垂下頭去,“我想找到他……然後……然後……”
“然後你腦子裡一片空白。”渡鴉面無表情,將馬在籬笆外栓好,隨後領着阿呆與阿瓜,推開籬笆門扉,“今夜,我們便在這裡歇腳吧。”
林火此刻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這種晃神一直持續到晚飯過後。
林火雙眼無神地依靠着椅背,方纔究竟吃了些什麼,他根本沒有記在心上。腦中反覆縈繞的,便是渡鴉那聲質問,“即便你追到了山師陰,你又準備說些什麼?作些什麼?”
要說什麼?
要做什麼?
不知道。
林火抱起腦袋,他根本就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他便憑着以前熱血,無畏上路,一行追到此處。可是到頭來,他連最後要做些什麼,都沒有想得明白。
便在此時,阿瓜爬到林火腳邊,伸爪去抓林火褲腳,似乎是想和林火嬉鬧。
林火此刻卻只覺心煩,擡起一腳,將阿瓜踢開。
阿瓜跌了個跟頭,一時間似乎沒回過神來,瞪着無辜雙眼望向林火。
渡鴉見狀,趕緊上前將阿瓜抱住。
林火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纔竟然拿阿瓜出氣。
他面露歉意,望向渡鴉。
不等他致歉,渡鴉已然抱着阿瓜轉身回屋,只留給林火一個遠走背影。阿呆一步三回頭,卻還是跟着渡鴉走遠。
“啪”的一聲,門扉緊閉。
木屋廳中,只剩下林火一人。
他心裡,越發煩躁起來。
這半夜裡,自然是無心睡眠。
林火索性出了木屋,往溪水上游行去。他只希望那寂靜溪水,能夠給他帶來片刻寧靜。
行不多遠,林火便找了塊石頭坐下身子。
月色很美,照得溪水如若碎銀,鋪滿了整個河道。
可惜林火無心欣賞這些美景。他拾起腳邊小石塊,拋入溪水之中。
石入水中,撩起漣漪陣陣,月色暈開。
可是溪水換了模樣?
不是溪水在動,卻是林火內心動搖。
他望着溪水,才發現,其實他自己早就知道了癥結所在。他原本便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麼。
即便追到了山師陰,他又能對山師陰作些什麼呢?
割袍斷義?
若真是想要割袍斷義,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追尋紅袍兒身影?
讓山師陰回頭是岸?
可山師陰對姜杉做出這等事情,即便林火能夠原諒他,姜杉又能對此事毫不介懷?
破鏡重圓仍有縫,舊書新錄已不同。
人生是無法從頭開始的。
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他究竟還想要補救些什麼?
林火沉下眉頭,腦中就像是一團亂麻,根本找不到線頭該從何找起。
唯有迷茫。
便在此時,林火身後,傳出一聲輕咳。
林火回過頭去,卻見到許淳元便站在他身後。
許淳元提起手腕,手中握着一尊酒罈。
他晃了晃酒罈,朝林火微微一笑,“一起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