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天色尚白,外頭積雪已不見蹤影,透過疏密錯綜的樹枝,依稀遙望宮牆外的一角,浩渺鐘聲悠悠傳來,那翻飛的綢幔撩撥燈火,隨水而流的花燈早已順着水道流向宮外,明滅燭火,眺目遠望就像一條通向天界的銀河。
逆流而上,緋色鶴氅包裹住女子瘦弱的身姿,滿頭青絲斜斜挽了個髮髻,瑤鼻明眸,臉色雖稍顯蒼白但又不是沒有一點血色。披風隨着步子緩緩拖動,在地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線。
"呀!你身子還沒好,怎麼能過來呢?"裴玉瑤在裡屋正和嬪妃們說這話,瞥見錦兮進殿,吃了一驚,慌忙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你瞧,手還這麼涼,要是病情加重了可怎麼辦?"語帶薄嗔,眼帶關懷之意。
錦兮笑笑,搖着頭說:"娘娘不用擔心我,在牀上躺了幾天,身子已經好很多了。”
"你既然這麼說,那本宮便安心了。"裴玉瑤說着,一邊將錦兮拉到自己身邊,餘角掃到一旁人,才反應過來,"看我,與妹妹說話竟忘了介紹——錦兒,在場諸位都是宮中嬪妃——宋婕妤,趙婕妤,李美人,王美人、以及惠嬪。”
錦兮聞言淡淡掃過各色美人,視線掃視一週,目光微微頓在末座女子身上,但很快便離開,微微點頭便當是行禮了。
見此,裴玉瑤手指錦兮,向她們介紹道:"各位妹妹,這便是玉瑤族妹小名錦兒,你們也喚錦兒就好。”
聞言宋婕妤以袖掩口,輕笑道:"原來這就是那日殿前彈奏被封做琴師第一的姑娘,可惜妹妹品階低那日只遠遠瞧着,未能親見妹妹容貌,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國色天香。”
裴玉瑤餘角瞥一眼錦兮,謙虛說:"宋妹妹說笑了,錦兒何德何能怎會擔得起國色天香四字?”
一旁王美人卻說道:"姐姐別太謙虛了!誰不知裴家血統高貴,生出的孩子就算不是嫡系,也差不到哪去,眼前這位裴姑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邊說着,還瞄一眼沉默的錦兮,眼帶深意。
裴玉瑤似乎聽出她們話中有話,有意刁難錦兮,心有不忍,轉頭拍拍錦兮手背:“承蒙皇上錯愛,念在本宮侍奉多年的份上,讓我暫替先後執掌鳳印。雖然本宮資質愚鈍,難當大任,但自問這多年來待人處事還從未徇私袒護過!錦兒既姓裴,便是本宮的親人,乃何人所生又有什麼關係?尚未入宮那會兒,家中長輩就常訓誡本宮,一家之衰敗於內,拘泥嫡庶之分只會忘了彼此其實都有着同一個姓氏,兄弟相殘實爲一國不幸。”視線微轉,望向錦兮的眼神帶着深深的溫柔與關懷。
裴玉瑤的一番話讓錦兮一時愣了神,良久才點點頭,薄薄的嘴脣抿成一條直線。
而後,她又將眸子微微低下,濃密的黑色睫毛就像兩把翎扇,襯得顏若明玉,瘦弱的身姿在旁人看來格外惹人憐愛。
王美人沒料到裴玉瑤會說出這番話,嘴角僵了僵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乾笑一聲打破這股尷尬,"姐姐說的極是!姐姐掌管鳳印以來,後宮管理的怎樣?又如何對待姐妹?我們最清楚不過!玉妃娘娘心胸之廣實在讓姐妹們慚愧,日夜引此爲鑑纔是!”
“是啊!是啊!妹妹們只是開個玩笑,姐姐別介意。"一抹憤恨轉瞬即過,宋婕妤轉頭望着裴玉瑤笑着說。
裴玉瑤嘴脣微抿,說道:"好了,說了這些時候話,本宮也有些累了,想休息了。妹妹們若沒什麼事,請恕本宮不能相陪……”
在場嬪妃皆知裴玉瑤心有不快,起了隔閡下逐客令。故紛紛起身福了福身,皆道:"不打擾玉妃娘娘休息,妹妹告退。”
等到所有嬪妃離去,裴玉瑤纔回頭拍拍錦兮手背,似帶歉意道:"方纔的話,姑娘可介意?”
"……"錦兮搖搖頭,平靜的眼神讓人看不出她有半點不滿。
等確定錦兮是真的沒有生氣,裴玉瑤才鬆開一口氣,眸色暗淡道:"你看,這便是宮裡生活。”
"我知道。”
"不,你還不知道!"裴玉瑤搖搖頭,擡頭望着這外柔內剛的女子。
指尖微動,嘴角瀉出一絲疲憊。似帶衷告又似自語,"現在的你沒有對她們造成威脅,所以今日只是幾句調侃罷了,倘若以後……以後你擋了他們的路……這宮裡容不下半點良善!”
"……”
就在錦兮忽然想到什麼時,安蓉忽然手端着托盤,躬身道:"娘娘,爲惠嬪娘娘準備的補品已經備好了,要奴婢這就送去嗎?”
裴玉瑤看到錦兮疑惑的神情,好心解釋道:"惠嬪便是方纔那位懷孕的女子,她本是長安商戶出身,但品性純良,性情寬厚,近月又因身懷有孕,皇上才晉升她爲惠嬪。”
"嗯……"錦兮聽完,心中微動,起身從安蓉手中拿過東西,"我想人應該還沒走遠,不如就由我費些力氣送去····或許還能追上。”
"這……"裴玉瑤遲疑片刻,點點頭,"好吧,不過你身子還弱,要是沒有追到就別太勉強。”
"錦兮清楚。"錦兮向裴玉瑤福了福身,喊了聲素綾轉身便朝宮外走去。
還好,惠嬪因爲身子重,走得並不快,所以錦兮沒有走幾步便追了上去,開口叫住這位大腹便便的秀麗女子,"等等。”
走在前頭的宮裝女子聽聞轉頭疑惑的望着錦兮,然後露出溫和笑容,輕聲道:"原來是裴琴師,可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是不是懷孕的緣故,惠嬪臉頰略顯圓潤,嬌嫩的皮膚下透着健康紅暈,眼裡露出的是單純簡單的眼神,明明還像個孩子卻已經,快要當母親了啊。
"……"錦兮的眸子蹭的暗了一下,心底的一根弦似乎被什麼觸動,卻將手中東西擡起,"這是玉妃命我拿來送你,爲你補身子的。”
"替我謝謝玉妃娘娘,"惠嬪看着錦兮遞上來的東西,對她笑了笑,然後喚着侍女的名字示意她接過補品。
接着,她又從一堆補品中抽出裝着人蔘的錦盒,遞給錦兮,"第一次相見沒有備什麼禮物。我聽玉妃娘娘說琴師你大病未好,所以惠嬪想借花獻佛,送你一份禮物。禮物雖輕卻也是妹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你?"僅是裴玉瑤說了幾句,惠嬪就知道錦兮的情況,這般玲瓏心思叫她啞然,手僵在身子兩側來不及接過。
惠嬪看錦兮這般,以爲她是不願意,尷尬的笑笑,放下手道:"初次見面,該是我唐突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不是的……"錦兮搖搖頭,手緩緩擡起,最終還是從惠嬪手中接過錦盒捧在腹前,卻再無任何話說,尷尬的氣氛讓惠嬪有些不自然,故轉移話題道:"聽說琴師剛進宮不久,妹妹斗膽,敢問琴師外面現如何?”
"這……"雙目相對,她突然想起自己爲什麼要衝動的出來——只因匆匆一眼,覺得惠嬪像極了過去的自己,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可到了此刻,面對惠嬪的提問,她的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什麼都吐不出。
看見錦兮露出尷尬煩惱的表情,惠嬪以爲是自己失言,吐吐舌頭露出小女兒家神態,認錯般低下頭道:"對不起,是我問太多了嗎?如果給琴師造成困擾,那我就不問了。”
"哎?"錦兮眼見惠嬪轉身要離開,出聲喊道。
"琴師還有什麼事?”
錦兮搖搖頭,眼底似乎洶涌着一股難解的洪流,"沒有,我回去了。”
長安的街道,人煙稠密,糧船雲集。策馬疾馳的人一邊揚鞭催促馬匹加快速度,一邊喊着讓路上人讓開,轉眼穿過大半城池,一路揚蹄,將燃滅的菸灰揚出一片灰霧。
兩旁高聳的茶樓客棧,密集如織,百姓們隔着窗戶向東方望去,就能看見內城明黃琉璃瓦反射刺眼的光芒,襯得四角飛檐上的嘲風獸栩栩如生。
"等下!"這回輪到惠嬪叫住了錦兮,神色平靜,渾身上下散發着母性的柔和,"太醫說我身子弱,想平安生下孩子需多走走纔是,不知琴師可有空陪陪本宮?”
心中也不知想些什麼,但看見惠嬪眼中流露出的似曾相識的寂寞,孤獨。錦兮下意識點點頭,"嗯……”
冬日的日光隔着雪色的寒冷,朔風仍稍顯凜冽,溫暖晴日下並肩走着的兩名女子,皆是明豔緋色,年華正好。只是,曾經的單純稚嫩都被宮門牢牢鎖在牆外,一夜傾城,帶走多少佳人眼淚。
"這麼說,姑娘並不知道長安城的情況?”
"嗯……"錦兮點點頭默認。
不知怎的,惠嬪對錦兮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剛見面就拉着她說許多好笑的趣事,顯得格外熟稔。偶爾還是會問錦兮宮外的情況,被她三言兩句搪塞過去。
這纔想起玉妃先前提到過惠嬪本就是長安人士,入宮多年不曾見過親人。難得抓住'剛入宮'的錦兮問東問西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可惜,錦兮是被盛帝秘密帶回長安,一路上昏迷不醒,對於外頭的繁華一眼都沒瞧見過。
惠嬪臉上慢慢露出失望的表情,圓潤的臉龐瞬間黯淡了下來。見此一旁侍女勸道:"娘娘您別傷心!太醫說您的身體弱,要保證平穩的情緒,要是有什麼閃失?皇上怪罪下來可怎麼辦呢?”
錦兮不會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隱約聽人家說過孕婦是要保證平穩的心態纔好,便點頭道:"太醫既然這麼說,你就該多聽纔是。”
惠嬪聞言點點頭,手撫上聳起的腹部,自語道:"姑娘說的對,爲了孩子本宮不該這麼任性纔是。”
"妹妹在說什麼呢?姐姐也來聽聽可好?”
聞聲望去,一位宮裝麗人珠翠圍繞,從梅花小徑另一頭走來,她頭上點着翠鈿,串絲金鳳的金珠顫顫巍巍垂在鬢角處,紅脣嬌豔,盛顏仙姿。身後有十幾名宮女跟着,腳下發出的動靜聲極小,轉眼便走到跟前。
"原來是裴琴師和惠嬪妹妹。"文妃手揚起,示意身後宮女退下,僅留下綠萼一人。腳步緩緩向前用挑釁的眼光望着錦兮,道:"進宮這麼些天了,難道玉貴妃還沒有教會你規矩不成?”
錦兮輕瞥一眼沒說話,過了半晌才低下眸子,向文妃請安,"見過文妃……”
"這纔像話!"見到錦兮示弱文妃心中極爲高興,身子微微側開,轉而看惠嬪,"本宮看今日不錯,出來走走,卻沒想到卻遇見兩位妹妹,既是如此,不如我們一道……妹妹意下如何?”
惠嬪性子原就柔順單純,人家好心提議豈會拒絕?倒是錦兮心中有些不平靜,但看文妃真誠模樣。不由自嘲是不是太過敏感了呢?
文妃見兩人沒有拒絕就當是答應,主動拉起惠嬪手轉身圍着湖邊散步,至於錦兮則和綠萼一前一後跟在後面,由始至終文妃都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錦兮,彷彿是遺忘了這人。反觀錦兮也不在意,反倒樂意做個隱形人。
"唉小心!"遠看湖心大半都結了冰,湖岸邊白雪猶存稍顯溼漉,惠嬪剛踏上一塊石板,腳步一個不穩身子微晃,多虧文妃及時反應過來才僥倖避免。
惠嬪臉色剎白,心有餘悸道謝,睫毛在風中瑟瑟顫抖。
"你我同是伺候皇上的,自家姐妹又何必客氣呢。"文妃聲音清透嬌柔,桃腮淺渦,眉目間露出的妖嬈是惠嬪難以具備的。
惠嬪於心中早就明白,無論是家世抑或相貌,自己都沒有爭寵的資本,況文妃入宮多年常伴聖駕,自己纔不過一兩年。蒲柳之姿怎堪比肩明月呢?
文妃轉過身子繼續走了幾步,頭微微側開問道:"對了,前些日子不知怎的本宮忽然想起妹妹,便託父親在宮外尋的一個藥方,據說不但可以安胎也能讓產婦順利生產,等會我就讓綠萼給你送去。”
惠嬪聽完,先神色一怔,接着出聲推辭。文妃卻玉手輕擡,剛露一半的貝齒掩於袖後,柳眉微揚,嬌豔如一朵清晨的玫瑰花。
倏然,不知從哪裡竄出一隻花斑小貓躥進文妃視線直撲惠嬪,鋒利的爪子眼看就要撲上她的小腹。
本該保護妃子的宮娥太監都被文妃攆遠遠的一時難以趕到。惠嬪身子又重,來不及躲閃。只有錦兮憑着本能的直覺和快速的判斷力及時推開惠嬪。
嘶——啦!錦兮正好迎上花貓的爪子,衣袖被撕開,手背上被劃出三條血印子。惠嬪因爲這一推躲開卻因腳下不穩狠狠跌倒在地。
場面一下子十分混亂,反應遲鈍的宮娥急忙跑過來,文妃也被嚇得花容失色,等看到惠嬪動了胎氣腹痛難忍,裙襦下面滲出血跡時才堪堪回神,連忙叫人喊太醫。
混亂中素綾好不容易跑到錦兮身邊,一眼便看見她衣袖的破損,還來不及仔細查驗,身子卻被錦兮扣住。她聲音急切道:"素綾你快去找玉貴妃!讓她把皇上也請來,快去!晚了惠嬪恐怕就保不住了!”
“可是姑娘!”
“快去!”現實讓素綾沒得選擇,她擡頭望着被送走的惠嬪和那一路的血跡,咬牙朝靜澹宮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