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紫芝叫了一聲坐在湖邊冥想的鳳蝶。
對方睜開眼,額心的月魂閃爍着亮光,一時間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您的傷……”
“已無大礙。”鳳蝶淡淡道,“找我何事?”
“不,沒有什麼了。”紫芝在她的注視下低下頭去,“我僅是……”
“那便回守衛處去,這裡不是醉夢閣,四處都是敵人,不可大意。”她道。
他悶悶地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遠遠的,傳來了泠煙的歌聲,清麗曼妙,風情萬千,甚是迷醉人心。
鳳蝶站起身,靜靜地聽着。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間捲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鳳蝶聽着,忽而輕嘆一聲,緩步走向了泠煙所在之處。
穿過濃密的花叢,她看見了廣袖輕舒,輕歌曼舞的泠煙。
此時的他,少了平時的慵懶,多了份哀怨,盈盈的水眸閃爍着的,不知是由陽光反射而來的光線還是淚光。
她走近,泠煙停了下舞,目光迷離,似仍沉浸在了方纔所唱之詞的意境之中。
半晌,他勾起了一抹鳳蝶極爲熟悉的、嫵媚的笑容,“鳳蝶,你來得好慢啊。”他軟軟地出聲抱怨到。
“是的。請公子恕罪。”對方的一板一眼顯然不討他喜歡,他挑了挑細長的眉,邁着輕緩的步子走了過來,伸出手,撫上了鳳蝶的臉。彷彿在審視着什麼,他眸光低斂,輕笑,又伸出另一隻手,撫上了她另一邊臉頰,然後同時向兩邊輕扯,“笑一個。”他道。
鳳蝶的表情有些僵硬,“公子……”
“笑一個嘛。”他放下手,命令到。
她沉默,許久之後才擠出一抹淺得不着痕跡的笑容。
“嗯。漂亮!”泠煙極是溫柔地笑着,十分滿意。
白夜忽然來到,“小姐。”
兩人看向她。
泠煙的手甚至還放在鳳蝶的臉上。
“墨光出事了。”她現在可顧不得這些,“我們被黃山派圍攻了,秋橙與春青正在擋着。”
“你護着公子,我即刻去。”鳳蝶不等泠煙開口便離開了。
鳳蝶劍鏗然出鞘,發出了尖利的唳聲。
鳳蝶再出現時,那身菸灰色的勁裝已染上了深淺不一的紅色,遠遠看去就像是血染就的人兒。
“小姐。”白夜喚她,“您的臉色不太好……”
“我一時大意。”鳳蝶輕揮開她欲扶持自己的手,“公子,屬下先行去換身衣服,請公子見諒。”她不是沒有看見他對於自己這一身血腥味直皺眉的摸樣,但她想趕來先見他一面,親眼看看他是否安好。
泠煙放下了掩鼻的手,“不用了,待回去時再換下便是了。”
“是的。”她低頭。
白夜正欲離開,卻看見她後背的傷。
她應是封了周身大穴,但仍有血不斷流出,悄悄滑落。
那鮮血,泛着詭異的黑,以及奇特的香味……
鳳蝶回頭看她,眼神示意她離開。
泠煙在鳳蝶的護衛下,逛了好久,這才準備回房。
鳳蝶一直不出聲,雖然她平日裡便很沉默,但泠煙直覺今日她有些不對勁,但頻頻回顧,卻見她神色始終如常。
異香……他始終嗅到有異香縈繞不去,在他的身後,隨風吹來。
直至兩人一個進了房間,一個站在了門口,鳳蝶也始終沉默。低垂的臉蒼白一片,有汗珠自額角沁出,再慢慢沿着臉龐滑落。
她站立着,一動不動,背脊僵直,全身肌肉都在緊繃着,體內翻江倒海。
終於,眼前一黑,她軟倒了下去。
朦朧間,她聽見泠煙在急切地喊着她,無法動彈,全身忽冷忽熱的……意識最終盡數墮入混沌之中。
“小姐中了毒,過陣子就沒事了。只是近期不便行動。”月藍拭汗。
“什麼叫‘不便行動’?”泠煙皺起細長的眉。
“小姐的眼睛,會暫時無法視物。”
倚在太師椅中的楚攸揚也不在意,“哦,泠煙,我們走吧。月藍你留下照顧鳳蝶,其餘人回各自守衛處去。”他起身,摟過泠煙。
泠煙身不由己地被楚攸揚帶來出去,想要回頭再看一眼鳳蝶,卻被楚攸揚有意無意地攬住頭,按在了懷裡。
涼風吹來,他只覺心臟某處慢慢變得冰涼,一點點向上瀰漫,麻木了心頭。
紫芝與月藍交換一下,“月藍,讓我來照顧小姐吧。”
“這……好吧。”月藍心知他的心思,同意了。
紫芝接過月藍遞來的巾子,坐在了鳳蝶身邊。
月藍看了他一眼,見他正垂眸小心翼翼地爲昏睡中的鳳蝶拭去了虛汗,不由輕嘆一聲,退出發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泠煙靠在了楚攸揚的懷中,低着頭,怔怔出神。
直至楚攸揚吻了吻他的額頭,這才喚回了他遊離的神智。
“方纔累到你了?”
“不,不是,攸揚,鳳蝶會沒事麼?”
楚攸揚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當然了,她可是我護身符,只是這些天不能使用內力罷了。無妨。泠煙你很關心她啊。”
“當然了,她現在是我的護衛呢。”泠煙輕笑數聲,清脆如銀鈴,“你吃醋了?”他半擡眼睫,柔柔地問。
“吃醋?我怎麼去與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殺人傀儡爭風吃醋呢?鳳蝶她啊,是獨屬於我的護身符呵。”他微微笑着,目光冰冷,“我讓她生,她便生;我讓她亡,她便亡。”他淡淡地說到,眼底暗涌着意味不明的情愫。
泠煙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皺了一下眉,復又一笑,“攸揚,你將鳳蝶給我好不好。”
“……鳳蝶不已是你的護衛了麼?”
“我要讓這隻蝴蝶完全屬於我,我倒要看看她是否會爲我生,爲我亡。”他嫵媚一笑,如是道。
半夜,鳳蝶睜開了眼。
一片漆黑中,她感覺有人接近,“誰?”
“小姐,是我。”
“紫芝,爲何你在此?”饒是知道對方是自己的屬下,她也依舊沒有放鬆下緊繃的身體。
“小姐現在內力全失,暫無法視物,我向閣主請命,前來照顧您。”紫芝知曉她現在形同盲人,於是大膽地放縱自己肆意注視鳳蝶,目光炙熱無比。
鳳蝶微側開頭去,她的感知極是敏銳,察覺到了紫芝灼灼的視線。
她開始打坐暝想,紫芝坐在她身側,爲她護衛。
夜深露重,天色一片漆黑,微弱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重疊。
翌日,鳳蝶領命成爲了泠煙的專屬手下。
而暫時無法視物,似乎未對她造成多大困擾。
從事殺手職業,這麼多年在黑暗中來往,她的感知銳利如野獸,縱使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半點人影,也依舊能與泠煙寸步不離。
泠煙見她僅是鬆綰了發,樸素過了頭。
散步至一半,他便停在了一株桃樹下。
“鳳蝶,我要那樹上一樣東西。”
“公子請吩咐。”
“我要一株桃花。”他指了指,又思及她無法視物,道,“你先上去,我再指點你。”
鳳蝶上前,伸手觸及了樹幹,大約推測了一下,她輕巧地落在了樹上。
“右邊第三根樹枝上的第一朵。”那是一株快要盛放的嬌豔桃花,豔麗動人。
她向前伸手,卻觸了個空,再伸手,觸及了一根樹枝。
額心的月魂流光溢彩,襯得她的雙眼更爲空洞無神。她原就是個消瘦蒼白的女子,卻絲毫不顯荏弱。那眉宇見隱現的尖銳之氣,猶如劍鋒般銳利。
她似乎對上了某個人的視線,但很快的,又消失不見。
“再往前些。”
她傾身向前,快要觸及目標之際,一人先她一步將之折下,遞入她的手中。她警覺地鬆手,桃花輕輕掉落於地。
想必不久之後,這嬌豔的花朵便會腐敗,化作泥土。
“姑娘莫慌,在下並無惡意。”那個聲音乾淨明朗,像極了初春柔和的陽光。
鳳蝶一怔,躍下樹去,後退幾步,護在了泠煙的前方。
葉連隨之躍下,“姑娘……”
“莫再靠近。”鳳蝶低低喝到,旋即對泠煙說,“公子,我們走。”她護着泠煙,往來時的路走去,邁出幾步後,她頓住,回頭道,“多謝這位公子折花相贈。”說罷,不再停留。
葉連怔在了原地,一隻手仍握着一卷書卷。
想他自小拜入師門,雖武功小成,卻生性平淡,無意如江湖逐名奪利,常年青燈黃卷,修身養性。
原以爲此生絕不會爲任何女子動心,卻未料今日春寒料峭,原是來湖邊賞景品詩的他在擡眼間,竟對上一雙那般空曠的眼。
若非盲女,那麼,那該是如何迷人的眼。
而那張容顏,分明是中上之姿,卻也有着奪人心魂的氣質。冷如劍鋒,又清似寒水,眉心一顆奇異玉石,光彩出衆,也壓不住她全身的刀劍之氣。
一個奇異的女子。當他看見她時,她正在樹枝上,似是因爲樹下那名美麗少年的話,欲去摘折桃花。
嬌豔粉色的桃花映紅了她的臉……
當他回神時,自己已然躍上了樹,折下了那朵最美麗的桃花。
他將之遞予她,她卻像受驚一般,收了手,桃花墜落於地,他不免心覺惋惜,欲向她解釋,她卻是離開,去到那少年身旁……
……怎會……有此等爲之心旌動搖的情愫出現……
“師兄!你發什麼呆呢?”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他回神,看向自己的小師妹,“師妹,你見着方纔那名女子了麼?”他詢問。
“見到了啊。”她點頭。
“你可知她是何人?”
“是醉夢閣的影月十殺之首?鳳蝶。”雖是師兄,但他不問江湖之事,今兒個奇了,“她可是現任殺手之王呢。據聞她十一歲便殺了少林寺的前任方丈,同年更是挑戰了武當掌門,但因之前受了傷,最終鎩羽而歸。不過,以她的年紀來看,已是武林同齡人之中的翹楚。”說着,她有些畏懼似的抖了一下,“算來她今年也十九了歲了啊。”
“醉夢閣?”葉連的臉上滿是困惑。
“師兄怎麼關心起這事?反正那鳳蝶是碰不得的,江湖人稱‘噩夢蝶’,她殺人從未有過失手,你離她遠些罷!”小師妹老氣橫秋地搖頭走開。
“公子,屬下未能摘到您要的桃花。”鳳蝶低聲道。
泠煙淡淡笑着,“無妨,我也不想要。”
鳳蝶靜靜地立着,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冷笑一聲,“生氣了?”她有何資格生氣?若非他想……罷了!現在也無需送她了。
“屬下不敢。”
“你也有不敢的事麼?”他反問。
鳳蝶不出聲,泠煙側過頭去,微低下頭來看着她的眼睛。
她有一雙很黑的眼睛,幽深且黑白分明,但沒有焦距,空洞洞的。
他忽然覺得直視這樣一雙眼睛讓他頭昏目眩,“回去了。這裡人着實多,看着便生厭。”
多?鳳蝶茫然,仔細感覺了一下。附近存在的氣息並不多。
其實豈止不多,而是連人影都不見一個。
有鳳蝶這個顯眼的灰色衣袍往這兒一站,只要尚顧惜性命的,都逃了,何來人多?
但既然公子如此說,鳳蝶就跟着他走。
才邁出一步,就被泠煙牽住了手,“你不能視物,別跟丟了。”他道。
但那僅是藉口,他們都心知肚明。
他只是想……牽住那雙手。
其實鳳蝶的手並不似尋常小姐那樣完美。
她的手柔軟而冰冷,手掌有一層薄繭,那是常年握劍的結果,隱約可感覺到其上的一道傷痕,很細,幾乎感覺不出來,卻是貫穿整個手掌心的。
鳳蝶低垂着眼眸,任由他牽制走。
是一種很平和溫暖的感覺,在黑暗之中,她可以感知到陽光的溫度,春日和煦的氣息,牽引着她往前走,那個絕美男子,手掌心的溫度。
從未有過這般思緒,鳳蝶輕抿脣,“公子……。”
“什麼?”
“屬下覺得……”
“小姐,閣主找您。”白夜看了一眼泠煙,“他請您立刻前去。”
“哦。”鳳蝶感覺泠煙鬆開她的手,瞬間感到了手心的冷意,她沒有顯露任何心緒,“公子,我去去就回。”
紫芝出現,“小姐,我領您去。”
“你留下保護公子,白夜隨我去。”
泠煙看向了紫芝所在的那個方向,目光卻投向了遠處,“鳳蝶爲何不讓白夜留下?”
“小姐最是清楚我們的能力,白夜並不合適,若非情況危機,否則小姐是不會輕易讓白夜留下的。”
“爲何?”
紫芝掃了他一眼,眼底忽而有了笑意,冷徹雪亮,“那是因爲白夜以**人,擅長用毒。常人萬不可輕易近她的身。更何況是公子這般嬌貴的身軀。”
泠煙明白了似的,也笑了起來,“哎,你叫紫芝,對麼?”他問。
“沒錯。”
“你擅長什麼?”
“暗器。”
他笑得越發嫵媚,“那麼,紫芝,鳳蝶即使會喜歡上任何一個人,那個人也絕不會是你。”
紫芝被看穿心事,當下極惱怒,手指一動,暗器在握,泠煙毫無畏懼地與之對視。
半晌,紫芝收回暗器,極是嘲諷地道,“也罷,鳳蝶小姐怎麼會喜歡一個妖人呢?”
泠煙臉色一白,拂袖而去。
紫芝遠遠地跟着,守備近乎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