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稚氣的聲音毫不客氣地響起,鳳蝶站在庭院中擡頭,眯細眼,“你……”
“你這個壞女人!”少年張口便罵。
“沒事的話請回。”醉夢閣的護衛都怎麼辦事的?連一個孩子都能進來。鳳蝶心想。
但實則非然,若非鳳蝶武功太高,這號稱神童的少年也不會敗在她的手裡。
而這些個護衛,根本難不倒他。
小少年又插腰瞪她,“上次你傷到我的就算了,爲什麼還來害我大哥?!”
“我說過,是你偷襲我在先,尊兄是誰,鳳蝶不識。”她一動不動。
他幾乎跳起,“誰說不識?!雲兒姐姐都說了,是你偷了我大哥的心,雖然我不懂是什麼意思,但你傷害我大哥我絕不容許!”
她轉身便走,不想再與對方多做糾纏。
“站住!”他躍下屋檐,伸手欲抓住她,卻被她反手扣住了手腕。
“你究竟想幹什麼?”她冷聲問。
“去向我大哥賠不是!”
“鳳蝶不識。”她還是這句話。
“葉孤遐!我大哥叫葉孤遐!我叫葉軼羣!”他叫到,抽手,“這總該知道了吧?沒心沒肺的女人!”
葉孤遐……她垂下手來,握劍的手微用力,“鳳蝶不懂葉小公子是何意。”
“我大哥自從回來之後成天魂不守舍,發呆出神好半天葉不見回神,問了也不說,只是笑。我去問雲兒姐姐,哦,她是大哥的小師姐,她說‘你大哥是被那鳳蝶偷了心呢!真是奇了,一隻蝴蝶也會偷人心麼?’之類的云云。”他輕撫手腕,那上面有清晰的五個細長指印。
他不甘不願地道,“我想定是你做了什麼,我大哥纔會這樣,就來找你了。”
鳳蝶沉默了一下,道:“鳳蝶並未對葉公子做什麼。”
“葉軼羣瞪大了眼,”雲兒姐姐不會騙人的!”
“鳳蝶從不說謊。”
“那,那你隨我去間大哥,證明你說的是實話。”他說。
“‘不必。我爲何得聽從於你?”
“你,你……”
“哎,這不是上次的那個小傻瓜麼?”泠煙披着外衣,不知何時竟出現在了門口。臉上仍帶酡紅醉意,眼睛明亮,猶如月光灑入了眼中一般。
葉軼羣一下子紅了臉,“是你……”
泠煙倚在門口,似笑非笑。
鳳蝶側開頭去,不語。
他擡高下巴,直視鳳蝶,“鳳蝶。”
“公子。”
“無事的話,請這位小公子出去,這大半夜的,外面多冷啊。”他拉緊了外衣,瑟縮了一下。
“你必須離開了,小公子。”鳳蝶道。
“可你得隨我去見我大哥……”
“沒必要。”她比了個手勢,“請回。”
葉軼羣心知打不過她,又不願丟臉,只好悻悻離開。
泠煙笑彎了眼,“鳳蝶,這麼晚了,還是睡不着麼?”他散着發,絲絲縷縷垂落至肩頸處,異常嫵媚動人。
她半擡眼,“公子該去睡了。”
“好。”他很配合,卻是走向她,“去睡了。”他往她身後的房間走去。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鳳蝶的房間,乾淨簡樸一如她本人。沒有多餘的裝飾,梳妝檯上也不見任何胭脂水粉,或者是首飾,倒是安放了一把銀製的匕首……
他移開視線,發現那牀鋪帷帳,竟全是灰色的,濃烈的沉厚,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感到身後有人,他回頭,“爲什麼這般喜歡灰色呢?”他輕聲問。
身後的人,目光平靜,“看着很安心。”
“灰色,看着好生孤單……”泠煙道。
“也許罷。”她答了一聲。
泠煙手指一勾,帷帳落下,他坐在牀上,深灰色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好像是很安心的感覺。”令一個人孤孤單單,也能覺着安心的顏色。他一笑,牀上乾淨幽冷的味道,是鳳蝶的氣息,他微閉上了眼。
怎麼辦呢?該拿這隻蝴蝶怎麼辦呢?
他從未想過要猶豫,從未想過,但現在,事實擺在了眼前,他竟然開始退縮開始遲疑。他的決定早已作出,他應是心如磐石。
而今,他做不到那般決然
……鳳蝶呵……你真真是我的剋星麼?
鳳蝶立在原地,“公子。”
“我要睡了。”他壓下了心頭的思緒,逼迫自己狠下心來。
他知道自己做得到,更知道……他這般做,是親手將現在的一切,推向地獄。
她不再出聲,沒有絲毫睡意地睜着眼,直至泠煙睡着,都沒有改變過姿勢。
楚攸揚果然生氣了,他在得知泠煙在鳳蝶房裡待了半宿之後,拂袖掃落了茶杯。
鳳蝶被叫去了書房,再回來時,已憔悴無比。
泠煙睜着那雙美麗的眼,盈盈欲泣,他去找楚攸揚解釋,卻被他關入了密室。
“我想離開這兒了,我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醉夢閣,更不想,一直做個優伶。”昨夜,他喃喃自語着,鳳蝶不出聲,他只當她沒聽見,一笑了之。
卻不想,她在楚攸揚的書房中,下跪,冷靜地懇求楚攸揚讓他離去……
泠煙心中百感交集,卻最終,只道了一句:“傻鳳蝶。”
他不知,那月魂,不僅可護得鳳蝶真氣不散,心脈不斷,卻也是蠱,一引動,要去的,便是她的壽命。
爲了他,她兩次冒犯了楚攸揚,已失了近十年的壽命。
他更不知,鳳蝶她,會來救他……
外頭,是仍然火紅一片的楓林,書房卻已燃起了大火,她身着單薄的冷灰色衣裙,立在書房的密室門口前,似隨時會被那火焰吞噬了一般。
那張本就蒼白的臉,失去了一切血色,白得駭人,但平靜的雙眼,竟閃動着灼亮的光。
“公子快走罷。”她道,手中的劍帶出的劍氣爲泠煙自這火海中破出一條道路。
“那你——不隨我一同走麼?”他問。
鳳蝶微笑一下,這難得的笑容,讓泠煙有些失神,“不必了。”她這一生,註定留在醉夢閣,而公子,他仍可以自由。
“可是——”
“來不及了。”她忽而道,手上巧勁一使,將泠煙送了出去,“公子保重。”
他尚未立定,墨光接住了他,向外掠去,出了總舵,一人騎於馬上,正是月藍。他被月藍帶出了城郊,這才着地。
“泠煙公子,月藍只能送到這兒了,請多保重。”月藍道完,急馳而去。
泠煙似乎想要說什麼,但見對方已然遠去,便閉上了嘴。
望着月藍遠去的身影,他的目光卻是漸漸冰冷了下來。
書房塌下前,鳳蝶被人救了出來,“紫芝?”
紫芝身上多處灼傷,卻將她護得毫髮未傷,“小姐,您何必如此?閣主他——”
“一定會賜死我。”她道,“我這麼做,他斷不會再容我活下去。”
“可是您又爲何要救那泠煙?”
鳳蝶怔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也許……”
書房轟然倒塌,火焰直竄天際,她的輕聲喃呢,淹沒在了這巨響之中。
“主子,沒事吧?”平京扶着他。
“鳳蝶她……你出來的時候,看見書房情況如何了?”他問,臉上帶了一絲憂慮之色,但聲音卻十分平靜。
“快塌了呢。”平京回答。
“那她——”
“還沒有出來。”
心猛地一沉,他正欲往回走,卻被平京拉住,“主子,您不能去。”
“爲什麼?”
“來不及了,您聽,書房那兒,已經塌了,況且楚攸揚也一定很快便回來。此次,他前往赤炎谷處理事務,不日便歸,萬一遇上……”
“我知道了。”他頹然放鬆身體,有些失意,神情漸漸恢復了平靜,“我們走。”鳳蝶她,一定回沒事的罷。
楚攸揚差點當場殺了鳳蝶,卻被影月十殺的其餘幾人攔住。
“反了反了!都反了!”楚攸揚直指鳳蝶,用她的劍抵着她的咽喉,“鳳蝶,爲什麼這麼做?!”
她垂下了眼睫,“閣主,鳳蝶無話可說。”
他扔下劍,一把扣住了她的頸,將她拉了起來,“你們都退下!”
“閣主——”
“退下!或者我立刻殺了她!”
衆人只得離開。
楚攸揚放緩了表情,“鳳蝶,理由,告訴我你的理由,你一直都是最聽話的,爲什麼這麼做?”
鳳蝶抿脣,不語。
“你知道麼?我視他若珍寶,更不捨得他不開心,我只是讓他陪在我身邊罷了,爲什麼你要放他走?你可知,我有多難過?”他輕聲道。
“閣主,我不希望公子這般,一輩子都留在這裡,公子他倦了,他要自由,他要離開。而我們,都不可以,但他可以。”她擡眼看他,目光沉痛。
楚攸揚怔住了,“離開……”
“對,閣主,我們都不可能那麼做了,但公子,他尚未失了心,他還存在善心,他不該沉淪於此。閣主,您愛他,鳳蝶知道,但若公子變成我們這樣,您還愛他麼?”她難得地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她木然的神情看上去倒真真像是失了心的人。
他鬆開了鳳蝶,“可是鳳蝶,我捨不得讓他離開……第一次看到泠煙,我就知道,我完了……”他輕輕抱住了鳳蝶,頭靠在她肩上,竟有些無力感,“鳳蝶,我不想讓他走……”
鳳蝶回擁住了他,“悠揚哥哥。”她喚了那塵封已久的稱呼,對方慢慢放鬆了身子,她抱着他,像在安撫一般地說到,“沒關係的,鳳蝶會一直陪着你的,我不會離開的。”
一如許久以前的悠悠歲月,兩人相互依偎,是因爲擡孤單了,所以要相互取暖,靠在一起,纔不會孤單,纔會安心。
“慕容公子,如何了?”劉盟主詢問,“都一個月了,仍未下成藥麼?”
“急個什麼?快了。”慕容泠煙斜乜他,笑笑,“急着當赤炎谷谷主麼?”
“不不,老夫早已說過,赤炎谷歸慕容公子,老夫只求——”
“剷除邪惡,伸張正義,對麼?”他悠悠道。
被搶了白,他也就訕笑了幾聲,“那老夫不打擾了。告辭。”他如此道,拱拱手,走了出去。
副盟主迎了上去,“如何?”
劉盟主啐了一聲,“什麼東西!不過是個有辱門楣的男寵,空有些本事就自以爲了不起!”
“盟主莫氣,到時候……”副盟主低聲道句,劉盟主哈哈一笑,“小陳啊小陳,你果真聰明。”
陳副盟主應承,“哪裡,哪及得上盟主您啊。”
“公子,那兩人怎麼這樣!”平京氣呼呼的。
慕容泠煙不怎麼在意,將一味藥放在鼻下一嗅,再放入藥罐之中,“隨他們去吧。”他本就不在乎這些。
“但公子,您爲什麼非得與他們合作?憑我們自己,不也可以報仇麼?”
“你以爲醉夢閣的殺手都是供着好看的麼?他們只服從於強者,一個楚攸揚死了,他們自然會有下一個楚攸揚,醉夢閣可不缺閣主,我要的,是徹底毀滅醉夢閣,光憑我們幾個,根本不可能。”
“那公子,醉夢閣下一任閣主,會不會是那個鳳蝶?”平京反問。
慕容泠煙整理藥材的動作頓住,又繼續,臉色有些陰沉,“我不知道。”
平京沒看出他的臉色不對,繼續道:“哎,不過這個鳳蝶八成活不下來了,她私放了公子您,算是徹底違抗了楚攸揚的命令,一定會被楚攸揚殺了。”
終於完全沉下了臉色,他竟完全未想到這一點!楚攸揚說過的,鳳蝶只是他的護身符,那如果她不聽他的話,護身符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罷……
“平京,把雅兒叫來!快!”
“是。”平京不太明白地走了出去。公子只是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啊。
在問清鳳蝶的情況之後,泠煙放鬆了下來。
幸好……鳳蝶沒事……
藥在五天後,配了出來。當平京問及何時下藥時,慕容泠煙僅是一笑,不答話。
他要去,也得挑時候才成。
若他沒有記錯,不久之後,便是楚攸揚的生辰了。
“閣主。”鳳蝶端着一杯茶走入了他的房間,見他正在揉着額角,將茶放在桌上後,繞到他身後爲他按摩,“您近日仍是覺着不適麼?”
楚攸揚飲了已一口茶,嘆:“不知怎的,這些天總覺得乏力。”他閉上眼,“蝶,這些年來,你的手法還沒退步啊。”他親暱地喚着鳳蝶,神色輕緩,“你的手上,起了繭子了。”
“常年練劍所致,閣主,是否覺得不適?”她問。
“不,不會。”他輕撫上她右手上的傷痕,“這是爲了我才傷到的吧?”
“是,在六年前。”她道,“那次,閣主遭人圍攻,身負重傷,鳳蝶擋下了那一劍。”
“若那次沒有你,我恐怕早死了吧?呵,想來,你也的確是我的保命符呢。”
“這是鳳蝶該做的。”
他彎脣笑了一下,“蝶,不要總這麼生疏,你我情同兄妹。”他摩裟那傷口,道。
鳳蝶笑了笑,素來犀利的神情被溫和的模樣所取代,那張秀麗的面容看上去溫婉如閨秀,“也是。”
“記得麼?當年,你還是個孩子,晚上怕黑,總得讓我陪着你,後來,長大了,還是怕黑,卻已學會用灰色的被鋪來代替我,因爲我說過,灰色,是最令人安心的顏色。”他低低地敘說着,睜開眼,看她的臉,“你,長大了呢。”他感嘆了一句。
她與他對視,“嗯。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保命符了。”
“我也是,你的盾。”他道。
“嗯。”
慕容泠煙披着月牙白的披風站在遠處,遙望極爲親近的兩人。
冷哼一聲,他側身足尖一點,輕盈似蝶般飛起,消失在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