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啓江之上, 雲霧繚繞,煙籠寒水。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阻隔了視線, 也將對岸的景象一同隱藏在雪簾之外, 讓人看不清什麼纔是真實。
我目送着戰船隱於雪簾之中。這是永寧渡口的第一場戰鬥, 藉着飄落的雪花開往對岸, 出其不意, 攻其不備。錦菡說什麼也不讓我跟着去,自己一個人帶着兵就過去了。我也並沒有多堅持,就留在這裡等待着江上的消息。
在這種能見度的天氣作戰的確是自己找死, 不過是相對而言的。□□的戰船不敢冒此風險,就算再厲害的水軍也一樣。因爲冷兵器時代的水戰要在戰船接近之後才能用弓箭射擊, 然後採取撞擊或登陸敵方船隻的方法擊沉或佔領敵人的船。
而有鳳來儀的戰船使用改進過的火藥而制的大炮, 雖然性能還有待提高, 但在戰鬥中的運用已經收到了有效的成果。就算只是很原始的大炮,在這裡來說已經是很厲害的武器。不過再先進點的話我也不知道那些機器原理, 身爲文學院的人知道簡易的大炮設計圖已經是個極限,只能依靠這裡的能工巧將們在此基礎之上想辦法改良。
“別站在這兒了,凍壞了可有的是人心疼啊。”
韓笑陽是開戰前一天過來的,歐陽翔天那邊情況滿順利的,手下的將領與謀士也都挺能幹, 所以沒事幹的韓笑陽就跑到永寧渡口來, 美其名曰助我一臂之力。
“你倒不怕被人看見, ”我笑笑, “說不定□□的探子就在哪裡看着呢。回去打你小報告說你已經投敵叛變。”
“早就叛了, 還怕人說嗎?”大冬天的還把他那把被莫名做了記號的扇子拿在手裡,不過扇面倒是已經換了, “正好捅破這層窗戶紙,南洋王那邊行動就不那麼拘束了。再說了,就算我叛了,□□那邊我可是有苦衷的呢。”
他當然有苦衷。在□□那邊看來,他是被莫離陷害,才被北魏抓住。而且馮家不答應北魏換他回來的條件,就又從另一種說法上給了他藉口。到時候人們會編段故事出來說他在北魏軍中受到禮遇,又被北魏人矇蔽,聽到自己被俘是因爲被戰友陷害,馮家又拒絕將自己換回來,所以一時錯降。
不過這樣一來,加到莫離身上的罵名就會更重,當他以後公開原有鳳來儀的身份時,更是如此。所以現在,莫離的身份在兩邊都很尷尬,無論如何,這個罵名是背定了。
想來直到如今,我從未給過莫離任何東西,一直都是無止境地向他索取。我自然知道他如此放縱我的原因,他對我的感情沒有絲毫疑問。然而奈何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有着太多別的東西夾在裡面,得不到澄清。
“你考慮那麼多做什麼,”他的語氣似乎很無奈,“在你看來,他的身上會發生無數種情況,他也會與此對應地做出無數種舉動。而你爲什麼不去想想,或許他從來都只想到一種情況呢?”
“一種情況?”那是不可能的啊,世界變化得太快,人心變得更快。
“如果他從頭到尾都只想着,怎樣作對你有利,完全忠實地按照你的安排行事。如果是這樣,你又要怎麼面對他?”
如果是那樣……
我苦笑了一下,向江邊走去。我從來沒有考慮這種情況,因爲在我心裡,根本就不會相信這種神話般的故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錦潤無條件信任我,是因爲他的想法從根本上就很簡單。這是一個太特別的例外,而現在要我去相信還有另一個例外……
“你明明很想問我的,”韓笑陽跟在我身後,陰魂不散地說,“昨天你剛見到我的時候,那副表情就已經出賣了你的想法。”
我沒有回答。剛見他時的那一刻,我完全忘了掩飾自己,到嘴邊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只是他搶先一步止住了我的衝動,用別的話將我的失態掩飾過去。冷靜下來之後,我便再沒有興起問他的念頭,但這件事卻一直就那樣放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你想問我他的情況吧,在他離開你之後,在你離開□□之後。你的信任是有期限的,現在,那個期限已經快過了,所以你急需重新確定一次,對不對?”
對岸已經能夠聽到炮聲與隱約的喊殺聲,我立在江邊凝望,卻只能看到一片蒼茫。
“但你又害怕去確認對不對?你怕萬一聽到你不想聽的,知道你不想知道的。我已經聽說了,在你所唯一信任的人離開之後,你再承受不起第二次打擊是嗎?歐陽翔鳳,可別告訴我你的堅強只有表面而已!”
炮聲變得頻繁,震得腳下原本平緩的江水也開始變得驚惶。
“你連放任自己問我一句的膽子也沒有嗎?”
我慢慢地轉回頭,那張清俊的臉上是一片諷刺的笑。
“你要我問什麼……”我的聲音細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問他有沒有忠實地按我的吩咐去做嗎……”
“你想問的真的是這個嗎?”他嘆了口氣,用厚實的披風把我裹起來,“你的驕傲總有一天會害了你……甚至你所在乎的人。”
炮聲漸漸地停止了。這次的任務只是突襲,以破壞敵軍的戰船爲目標,不做過多的停留。所以現在戰船應該是正在回程的路上,一會兒就能看到了吧?
“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或許是因爲在寒風中站了太久,竟連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韓笑陽拍拍我的肩,然後對我說:
“他在等你叫他回來,從離開你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在等待。”
“我叫他……他就回來嗎?”
“不然他還能去哪兒呢?”
我扯出一絲苦笑,靜靜地望着江的對岸。明天……不,等戰船回來之後,就讓人去叫他回來吧……
然而此時,炮聲竟再次響起。超乎意料的事態讓我心裡微微一凝,與韓笑陽對望一眼,卻都知道這時候什麼也做不了。馬上派出小船迅速去查看江上的事態,這個時候,掩飾我軍行動的雪花卻成爲了障礙,讓人心急不已。
“肯定是馮子薔那小子不服輸,所以在我們的船撤退之後又帶人趕上來了。”韓笑陽一臉冷笑,“那小子恃才傲物,從他出來就一直在打勝仗,從沒嘗過失敗的滋味。剛纔吃了憋,肯定是不會服氣的。”
“其他將領會讓他就這樣衝出來嗎?”
“那些老傢伙剛開始是不服他,只是後生可畏,不得不服老了啊。”
看着飄着雪的江面,我突然大力地拉着韓笑陽,急切地說:“走,我們過去!”
“什麼?!”
韓笑陽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我,“你要去哪兒?”
“去江上,去船上!”
“現在?!”
“對!就現在!”
我不由分說地拉着他就往泊船的地方跑,卻被他死死拽住。
“你瘋啦!”
他急忙將我拖住,滿臉訝然。
“我的確是想叫你要勇敢一點,卻沒叫你不要命啊!你可是主帥也!有點主帥的自覺好不好!”
“你不是讓我任性一點嗎?”我笑道,“我現在就任信給你看!韓笑陽,我要去那裡,你和不和我一起去?不過反正你不去我自己也有辦法去。”
韓笑陽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你去那裡幹嘛啊?現在在打仗,不缺人手不缺指揮的,而且你去了還要分心來照顧你……好嘛我也聽說了你那個什麼神力,你是不需要別人來照顧了,但光看着也很危險的!”
“去幹嘛?”我望向江面,平靜地對說,“馮子薔既然追了上來,便是做足了準備,不會善罷甘休的。馮子薔既然來了,莫離也一定在他身邊。”
“你……”他滿臉不可思議,“你是說……”
“我要去接他回來,”我說,“並不是一道命令讓他自己回到我身邊,我要去接他,親自接他回來。只有我的身邊,纔是他該呆的地方。”
韓笑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這可不行。”
“爲什麼?”
“大船太慢,到了江面上,說不定都已經打完了。”韓笑陽抱起我,三兩步用高絕的輕功飄到了江邊套在一塊礁石上的一艘小舟上,“而且讓人知道我們擅自單獨出戰,你不怕被你那些個謀士念死嗎?”
果然不愧是韓笑陽,我衝他笑笑,坐到了有些積雪的小舟之中。他站在船頭,也不用漿,只以內力驅使着小舟,直入江心。
我已經失去了我唯一信任的人,所以,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唯一信任我的人。
江濤湍流,看起來雖平緩,但江水的力量卻便得小舟的行駛受到了巨大的阻力。韓笑陽的額上已經浸出了薄汗,十分的吃力。我也將自己的力量加入其中,一起推着小舟向江心駛去。
江水的震動愈加劇烈,在江面上翻起了較大的浪花。小舟危險地在浪裡漂盪着,高低起伏,使我產生一股眩暈感。
已經能夠看到大船。黑色的船身之上有着巨大的金色飛鷹的紋章,船上伸出整齊的兩排黑色炮管,正發出不祥的白煙。
“要先叫他們停下來嗎?”
“不用,”我說,“直接去找馮子薔的船。”
“你不怕被炮打到嗎?”
“那就先叫他們停炮。”
韓笑陽白了我一眼,然後向主將的船駛去。站在船頭的錦菡眼尖地一眼就看到了這一葉在江面各大戰船之中過於渺小的輕舟,立即揮開手中的旗幟。各戰船都停了下來,小舟駛到主將的船邊,錦菡一臉驚詫地看着我,將旗子交給身邊的副將,飛身跳下大船,落到了小舟之中。
“你在這裡幹什麼?!”在炮聲都安靜下來的此刻,他的聲音真是吼得我耳朵發麻,該不會是剛纔炮聲把他的耳朵震壞了吧?
“我來找人,”我對他笑笑,“所以來給你打個商量,先把炮停一下,等我把人帶回來再繼續行不?”
“你發什麼瘋啊?!這種時候乘個小船就敢到江上來?身邊就帶着這麼個廢物,活膩了是不是?!”
“喂喂喂,你說誰是廢物啊?”韓笑陽不滿地沉下臉,“你不廢物你幹嘛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你不知道這個人喜歡到處亂跑嗎?”
“現在沒時間聽你們吵架!”我站起來打斷這兩個,“反正錦菡先去讓全軍停下來,我和笑陽到那邊去接莫離。”
“你想死嗎?”錦菡的臉比韓笑陽的臉更陰,“你這單槍匹馬的,專門去給馮家小三兒抓的是不是?”
“他能抓得了我?”我驚訝地問,“他一小P孩憑什麼抓我?他有什麼手段能抓得了我?”
“就算……”他深吸了口氣,這才平靜下來,沒一拳衝我的腦袋下去,“就算莫離沒有背叛你,但他也已經不是以前的莫離了!”
“你又沒見過他,怎麼就比我還清楚了?”
“我……”
“錦菡,”我阻止了他的說話,“我已經失去了一個,不想再失去第二個了。”
他盯了我一會兒,然後二話不說便飛身而去,留下小舟在江面上因他猛烈的一跳而大弧度晃動。
“他還真是個不乾脆的男人呢,”韓笑陽笑道,“明明自己也並沒有付出全部,卻想要得到你的全部。”
“我也是呢,”我收起臉上的笑意,我的臉做表情已經做得太累了,“笑陽,我和他是一樣的。”
他伸手彈去我頭上身上的雪花,緩緩地說,“是啊,你也和他一樣。所以你要更任性一點,這樣才能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那你呢?”我問他,“你不能任性嗎?”
“我不知道……”他嘆了口氣,臉色竟比雪前的天色更加地陰暗,“翔鳳……我連任性的對象也沒有啊……”
我伸手握住他想要收回的手,比冰塊還要刺骨。
“但你有想要向他任性的對象,是不是?”
他面無表情,“何以見得?”
“不然你怎能猜中我的心?笑陽,你是在猜你自己吧?”
他再沒有回答我,架着小舟向已經出現在我們的戰隊前方的□□的戰船駛去。
你也一樣,我也一樣,錦菡也一樣,或許莫離也一樣。大家其實都是一樣的。害怕着,又期待着。害怕被背叛,被拋棄,期待被接受,被自己愛着的人以同樣的方法去愛。大家都一樣的膽小,韓笑陽,你又憑什麼說我呢?如果你自己心中沒有住着一個人,你會對我說那些話嗎?你能夠說得出那些話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