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居(五)

望着那一對相互攙扶的背影去遠,游擊隊長伍楠搖了搖頭,將滿肚子的遺憾暫時拋在腦後,“馬上整隊,咱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兒!小鬼子有汽車代步,幾十裡的路程眨眨眼皮就到。上次在二道樑那邊有個村子的人就是因爲撤得太慢了,被鬼子堵在了裡邊,男女老少六十人,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這話他是衝自己麾下的游擊隊員們說的,只是好像嗓門稍大了些,不小心傳到了蹲在火場邊的幾家村民耳朵裡。結果,先前無論任李政委說啞了嗓子都不肯起身的那幾家人,立刻象被針紮了般跳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逃了個無影無蹤。

既然百姓們都已經撤了,游擊隊也就沒有了繼續逗留的意義。他們畢竟纔剛剛組建了不到半年時間,無論在武器方面和人員素質方面,都不具備跟鬼子大部隊硬拼的資格。當即,大夥帶上剛剛從戰場上收集到了武器和彈藥,沿着另外一條道路從容撤退。臨走之前,還不忘了給地上的每具鬼子屍體再補上一刺刀,免得其中還有漏之魚。

這場倉促而又簡短的戰鬥,並不是游擊隊組建以來的第一仗。但論及戰果,卻遠非先前任何一場戰鬥所能企及。以前伍楠和李國棟兩個也帶着麾下游擊隊員們偷襲過鬼子和僞軍,然而因爲自身戰鬥力還有待提高的緣故,每次打翻幾名敵人就得趕緊撤退。從沒進行過一場哪怕是小分隊規模的殲滅戰,更甭說從容打掃戰場了!

唯獨這次,大夥非但將剩餘的三個真鬼子全部給包了圓,還順帶着嚇跑了整整一個班的僞軍;繳獲了步槍十九條,指揮刀一把,甚至連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擲彈筒,都從戰場上撿回來一門。

這批九成新的武器,足以把游擊隊的整體戰鬥力向上再提高一個臺階。特別是那具一發榴彈都沒打過的擲彈筒,更是讓大夥如虎添翼。雖然擲彈筒的管身上被子彈打得凹進去了一個洞,即便修好之後也達不到原來的射擊精度,可比起用竹子做得原始投石機來,至少也領先了四、五百年!

“我剛纔還在想,怎麼這回小鬼子變摳門兒了,居然沒帶擲彈筒?原來不是沒帶,是還沒來得及用就被打廢了!”游擊隊長伍楠用手摸着擲彈筒身上的凹洞,用欽佩的口吻感慨。

李國棟和他是從同一支隊伍中派到基層的幹部,彼此之間相識多年,幾乎對方一開口,就能猜到這句話想表達的真實意思是什麼。笑了笑,低聲道:“那當然了,畢竟是孫連仲用大洋堆出來的軍官種子,本事可能太差勁麼?不過他再好,你也不用惦記着了。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就憑他剛纔對待大牛娘那個態度,咱們游擊隊裡,恐怕也不能有他的位置!”

“剛纔那事兒,可真不怪他!”伍楠搖了搖頭,低聲替張鬆齡辯解,“換了任何年青人在他那個位置上,恐怕也不能由着大牛娘把自己未過門媳婦的眼睛戳瞎掉。況且你沒見麼,從始至終,他手中的那支盒子炮保險都沒打開!”

“無論打開沒打開,他都不能那樣幹!大牛娘是潑了些,可他是軍人,不能跟老百姓比誰素質更低。”李國棟撇了撇嘴,滿臉輕蔑,“爲什麼他們國民黨的軍隊,在敵後很難紮下根;而咱們**的軍隊,卻能在鬼子眼皮底下發展壯大?關鍵就在這裡!你得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有些時候,明知道自己在理,也得先讓老百姓把這口氣順過來!而他們**呢,老覺得自己勞苦功高,老是在老百姓面前擺架子,充大爺。所以在老百姓眼裡來,跟小鬼子基本沒什麼兩樣。甚至不願意冒半點兒風險幫助他們!”

畢竟是政工幹部,他可以把任何事情都上升到英雄抗日大局的高度。數落起來,絲毫容不得別人辯駁。隊長伍楠反應慢,幾次想出言打斷,都沒找到合適時機。直到李國棟把所有話都說完了,才清清嗓子,低聲回了一句,“我怎麼聽說,他是被老獵戶從死人堆裡偷偷給撿回來的呢!那老獵戶,怎麼着也應該算是百姓的一員吧?”

“那是因爲,老獵戶想招他做女婿!”李國棟將聲音提高了一些,皺着眉頭駁斥。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他從見到張鬆齡的第一眼那時起,對此人就半點兒好感都欠奉。雖然他心裡頭明明知道,此人無論是槍法還是戰場感覺,都超過了游擊隊中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任何成員。一旦被拉進隊伍,所帶來的好處,肯定遠遠大於十幾條步槍和一門破損的擲彈筒。

“那些龍泉寨的村民也沒有向小鬼子舉報他!”不理解老搭檔今天爲什麼如此執拗,伍楠心中有些上火,說話的聲音也在不知不覺間大幅度提高。“我覺得啊,咱們不能因爲他今天與百姓發生了矛盾,就將他拒之門外。是,他性子是有些野,對大牛娘也的確不夠禮貌,可咱們這邊,不還有你李政委麼?你可以慢慢教育他,一點點幫助他改正錯誤!要知道,象他這樣打過大仗的老兵,即便放在咱們主力部隊中,都是寶貝疙瘩。你今天不要,以後有的是人搶他走!”

“那是你一個的法!”李國棟輕輕聳肩,“我知道,你從去年冬天,眼睛就已經瞄上他了。可是你別忘了,他是二十六路的軍官種子!連續獲得過兩枚國民政府的寶鼎勳章,在**兄弟那邊,前途遠大得很!你把這樣一尊大佛給留在咱們這小座剛剛蓋起來沒幾天的小廟當中,就不怕房頂被人家捅穿了麼?到時候,人家孫連仲將軍一招手,你是放人走呢,還是讓他把咱們整支游擊隊都拉到國民黨那邊去?!”

“你這話有點兒強詞奪理了吧!”游擊隊長伍楠越聽越覺得老搭檔的話不靠譜,瞪着眼睛提醒,“他如果能把游擊隊拉到**那邊去,豈不證明了咱們兩個都是廢物?!老李,你今天到底哪根筋擰着了,怎麼專撿這些不着邊的話說!”

“反正我這個政委,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來!”李國棟也知道,剛纔自己最後一句話有些危言聳聽,想了想,板着臉補充,“他槍法好,戰場生存能力強,戰機把握能力高,這都是事實。可他們二十六路軍,對咱們**的隊伍一貫持敵視態度,也是事實!我不能因爲一時惜才,就任由你冒盲目軍事至上的險!”

“那你意思是說,我拉一個國民黨兵進來,就是不講政治了?!”伍楠忍無可忍,皺着眉頭質問。

李國棟聳聳肩,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那是你自己想的。我只是盡我自己的職責。雖然眼下國共合作是主流,可咱們也不得不留着點兒心眼兒。畢竟再來一次”四一二”,咱們八路軍恐怕很難承受得起!”

二人都是參加過北伐的軍中骨幹,對“四一二”事變記憶猶新。那場在中國歷史上無法迴避的悲劇中,**人因爲沒有做絲毫防備,被突然翻臉的盟友殺了個血流成河。雖然眼下國共聯手抗日是主流,但凡是目睹耳聞過那場事變的人,恐怕都不敢確信哪天友軍會不會再突然翻臉。要知道,就在“四一二”之前的一個星期,今日主持全國抗戰大局的同一個人,還親手贈給了被屠殺者一面 寫着“共同奮鬥”四個大字的錦旗!

“總不能因噎廢食!”伍楠氣得已經忘記了爭執的原因,大聲抗議。

“不吃這塊肉,也不至於餓死!”李國棟着伍楠的眼睛,針鋒相對。

兩個人自從搭檔以來,很少當着隊員的面爭執,更不會吵得如此激烈。走在前頭的游擊隊員們被爭吵聲給嚇到了,紛紛回過頭來,小心翼翼打探兩位領導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伍楠和李國棟立刻意識到爭執的時機不對,各自緩了一口氣,笑着衝隊員們揮手,“去去去,別亂打聽。我們兩個交流,交流感情呢!”

“對對,我們交流感情呢。我們一直這樣交流感情!”

交流感情,兩個大男人之間?!游擊隊員們愣了愣,笑着將頭轉開了。李國棟不願因爲一個國民黨兵的去留,影響到自己跟伍楠的配合,猶豫了片刻,主動退讓,“如果你真的覺得,收留他對咱們來說,利大於弊的話,我不阻攔你。但我會一直盯着他,以免日後出現什麼問題!”

“我倒是想留呢,可剛纔人家走的時候你不讓我留,現在再去三顧茅廬,恐怕也沒什麼效果了!”伍楠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有本事的人通常都比較有個性。從他的角度觀察,張鬆齡絕對是一位非常有個性的年青人。表面上待誰都彬彬有禮,骨子裡頭卻透着一抹寧折不彎的狂傲。游擊隊沒在第一時間向他發出邀請,恐怕以後,也很難再得到他的認可。特別是在他心裡已經對游擊隊有了成見,又非常懷念原來特務團的情況下,任何努力,恐怕都是徒勞。

“那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李國棟先前真沒想到一個受了傷的國民黨兵,居然在老搭檔心中佔了這麼重的分量,愣了愣,詢問的口氣裡再度帶出了濃烈的不滿。

“想辦法先找到他,幫他把孟大叔的遺體從僞軍手裡贖出來吧!”伍楠了自己的搭檔一眼,嘆息着道,“這也算替咱們七十九團的蘇政委還了個人情。去年臨被分下來的時候,蘇政委曾經跟我說過,他在第二十七師的醫務營養傷時,曾經遇到過一個叫張鬆齡的愛國青年,並且跟此人請教過日軍的作戰特點。蘇政委臨出院的時候,還給過他一個五角星,希望日後有機會,能把他拉入咱們的隊伍……”

沒等伍楠把話說完,李國棟跳起來打斷,“蘇政委提起過他,你怎麼不早說!”

“我還沒等說呢,你倒先開始給我上綱上線了!”伍楠又了他一眼,聳着肩膀抱怨。老搭檔什麼都好,就是太教條了些,並且功利心也有那麼一點點兒重。所以兩人這段時間配合雖然默契,感情上卻始終疙疙瘩瘩的,彼此很難做到肝膽相照。

“我這就派人去找他!”既然主力部隊的老政委都好那個年青人,李國棟便不覺得此人會給游擊隊帶來什麼風險了,想了想,主動亡羊補牢,“他那個小媳婦是獵物的女兒,恐怕在山中早就預備下了臨時藏身的地方。我多派幾個人進山找他們,同時聯繫咱們的關係戶,能不能讓僞軍主動把老獵人的遺體丟到城外亂葬崗裡。嗯,蘇政委那邊,最好在咱們也去一封信,告訴他,他提到的那個愛國青年,如今就在咱們眼皮底下養傷。如果主力部隊有需要的話,可以隨時派人來把他接走……”

“嗯!”伍楠點了點頭,有些心不在焉。他不好這些補救措施的效果,但能做一些事情,終究比不做要強。畢竟今天游擊隊的收穫,其中有一大半兒功勞得算在小胖子頭上。就憑着這一點,游擊隊也應該還他一個人情。

至於日後他繼續去當**也好,改投自己這邊也罷,又何必太苛求呢。畢竟,他都是中**人,打的都是小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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