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鄰居們也被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居然沒有人想起去攙張有財一把。眼睜睜地看着他就要委頓於地。
還是李鐵匠反應快,第一個回過神來,先用手撈住了張有財的後腰,然後飛起一腳,將前來報信的小夥計趙仁義踹了個大跟頭,“嚎什麼嚎?三少爺那是有大學問的人,怎麼可能被騙子拐走?!小六子,你仔細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對,對,六,六子,你,你彆着急,仔細說,說!”畢竟是經歷過幾番風浪的,張有財被李鐵匠的話驚醒,迅速調整心態,用顫抖的聲音催促。
“我,我跟大少爺去車站接,接三少!”趙仁義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抹着眼淚迴應,“車,車到了,然後又開走了。沒,沒接到人!”
“說不定是明天那趟車呢!”木器店趙老闆衝着侄兒額頭上狠敲了一記,大聲駁斥。轉過頭,又放緩了聲音,強笑着安慰張有財,“他財叔,你彆着急。說不定是信上的日期寫錯了。現在的年青人,幹什麼都是馬馬虎虎,我們家四哥他那個兒子,去年……”
一句安慰的話沒等說完,又聽趙仁義委屈地反駁,“不是,不是寫錯了!我跟大少爺沒接到人,卻遇到了和泰洋行的孫管事。三少爺託他給財叔帶了一封信,說是,說是要去,要去北平,投,投軍!!”
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聽到“投軍”二字,張有財眼前又是一黑。劈手抓過趙仁義,哆哆嗦嗦地問道:“信,信呢?趕緊拿給我看!”
“對,信,信呢!有財叔,你別信這小子的,他做事根本不靠譜!”衆鄰居也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說道。
“信,信在大少爺手裡!”小夥計趙仁義滿臉委屈,以極小的聲音迴應。
“那大少爺呢?!”衆人追問,異口同聲。
“大少爺僱,僱了馬,追向柳城那邊了!說,說是要把三少爺給截回來!”趙仁義想了想,委委屈屈地回答。
柳城在魯城北方一百六十里處,有一條鐵路,兩條大路跟魯城相連。這年頭火車走走停停,未必比好馬跑得快。聽到大兒子已經去頭前堵截的消息,張有財心裡稍微鎮定了些,想了想,繼續追問,“那,那孫管事還說了些什麼?三子跟誰一起走的?準備到北平去投誰的軍隊?!”
“對,小六子,孫管事還說了些什麼?把你知道的趕緊全說出來!”衆鄰居們扯住趙仁義,齊聲催促。
“孫,孫管事……”到了此刻,趙仁義才得空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着講起了接人的詳細經過。
原來他與大掌櫃張壽齡一起去火車站接三少爺,於出站口等了好半天,直到火車都開走了,也沒看到三少爺的人影。正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大掌櫃張壽齡在出口處瞅到了和泰洋行的馬車。車旁邊放着幾個大行李箱子,一看就是剛從火車上下來。
張壽齡在商場上與和泰洋行曾經有過往來,趕緊上前詢問對方是否在火車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恰巧洋行的孫管事從馬車上探出頭來,見問話的是張大掌櫃,便笑着迴應道:“這不是壽齡兄麼?你還真問對人了。我這正準備去翰源商行找你呢。我在火車上遇到了你弟弟,他託我給有財叔帶了一封信…..”
說着話,便把一封漆了口的信從上衣口袋中掏了出來,遞給了張壽齡。張壽齡又驚又喜,顧不上看信,趕緊向孫管事打聽弟弟的去向。孫管事聞聽,立刻跳下馬車,拉着張壽齡向僻靜處走了幾步,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回答:“壽齡兄,不是我說你。你怎麼不早點去省城把令弟接回來呢!他這個年齡,最是衝動不過。別人一煽乎,就熱血上頭!”
“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當時,張壽齡額上就見了汗,扯住孫管事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追問。
“唉!”孫管事又四下看了看,唯恐被人監視般,將嗓音壓到了幾不可聞,“我們這趟火車上,邪門透了。從省城一發車,就有幫年青人開始唱歌、演講,挨個車廂串。說什麼華北已經岌岌可危,什麼河北一失,山東緊跟着就是日本人進攻的下一個目標。所以,眼下支持北平,就是保衛山東。號召大夥出錢出力,共赴國難。你說這不都是扯淡麼?河北的宋哲元跟山東的韓主席,那可是一直不對付…….”
“那三子呢,我三弟呢,你快說,這跟我三弟有什麼關係?!”張壽齡急不可耐,低聲打斷。
“我這不正說着呢麼?”孫管事又四下看了看,把聲音壓得更低,“關鍵是有些道理咱們兩個知道,你們家老三他不懂啊!人家一唱歌,他就跟着唱。人家一喊口號,他就跟着喊。從省城一路喊到了魯城。看看快到車站了,把一封信交到了我手裡。然後補了張票,直接跟那夥人去北平了!”
“蠢!”張壽齡氣得直跺腳。這些年走南闖北,他見過的世面多了。不用仔細想,也明白自家弟弟做了最差的選擇。那羣喊口號的年青人,恐怕裡邊不是藏着國民黨,就藏着**,要是前者還好說。韓主席雖然跟蔣委員長不對付,卻不會明着跟國民黨動刀子。萬一那羣年青人裡邊藏着**,自家弟弟跟對方攪和在一起,可就是破家滅門的大禍,日後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
想到這兒,他趕緊跟孫管事道了謝。一邊打發小夥計趙仁義回家去報信,一邊大步走向車站附近的騾馬行。憑着在商場打滾多年滾出來的臉面,從騾馬行裡邊租了一匹遼東大馬,撒腿朝火車的下一站,一百六十里外的柳城追去!
兩個兒子一走一追,今晚的酒宴,肯定就開不成了。聽完了小夥計趙仁義的彙報,衆高鄰從地上將肉荷包撿了起來,拍乾淨上面的泥土,按回張有財手裡。同時七嘴八舌地替他寬心,“嗨,就這麼點兒事兒!他財叔,你別聽小六子蠍蠍螫螫地。三少爺是有學問的人,即便一時被人家給說暈了頭,也很快就會明白過味道來。我估計,不用走到柳城,他就開始後悔了。到時候隨便找個小站下車,再打一張明天早晨的回頭票,趕在中午吃飯之前就能到家!”
“可不是麼?三少爺是什麼人啊,四歲就能跟在你屁股後頭扒拉算盤珠子的,哪那麼容易被人騙走?!我估計他只是唱歌唱得心熱了,一時抹不開面子下車。過上幾天,自己就冷靜下來了!”爲了讓張有財把心放寬,趙掌櫃連張三少小時候跟着父親學算盤的神奇過往都給列舉了出來。
此時此刻,張有財心裡亂得像十幾斤攪在一起的麻繩般,哪裡還能有什麼穩主意?!聽大夥說得輕鬆,嘆了口氣,搖着頭道:“唉,怕就怕他這份聰明勁兒啊!越聰明,越不肯聽人勸。只要是自己認定了的理兒,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唉,早知道這樣,我真該趕在放假前就讓他大哥去接他。本以爲在省城裡頭,老二能把他照應得好好的。誰知道老二這個殺千刀的,對他弟弟根本不上心!”
“二少爺那邊事情多,估計是顧不過來!”見張有財把責任都歸咎到了自家二兒子頭上,大夥趕緊繼續開解,“況且大少爺不是去追了麼?!這年頭,鐵道根本沒人肯花錢收拾。火車跑得還沒毛驢快呢?等大少爺在柳城車站把老三堵住了,別人怎麼着也不能在哥哥手裡把弟弟搶走!”
“是啊!就你家大少爺那身子骨,尋常三兩個大漢根本不是對手。只要他往車上一站,讓老三跟着回家,誰還敢再多說一句話?!”
張家老大少年時就跟着父親南來北往地進貨出貨,見過不少風浪,身子骨打熬的也極其結實。撕扯起來,尋常人家的保鏢都未必是他的對手。而張家老三,平素也最畏懼他這個大哥。有時候在父親面前敢貧嘴滑舌,看見哥哥一瞪眼睛,立刻嚇得像見了貓的老鼠般,恨不得貼着牆根兒溜掉。
聽衆人分析得在理兒,張有財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想要說幾句場面話給大夥個交代,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衆鄰居也明白他擔心小兒子,不願於這個節骨眼兒上再給他添麻煩。便笑着安慰了幾句,勸老財叔且放寬心。三少爺四歲能算賬,五歲能讀書寫字,造化肯定不同於一般人。即便遇到什麼麻煩,也會逢凶化吉。今晚這桌酒宴大夥暫且記下,等到大少爺和三少爺一併回來,再兩桌並一桌,爲老財叔壓驚,爲三少爺洗塵。
張有財“哎哎”地答應着,蹣跚着回家。手中的豬肉荷包再也掂不起來,胳膊腿兒彷彿都有幾千斤重。進了家門,看了續絃的妻子和兩個少不經事的女兒,少不得又把三兒子有家不肯回的帳,算到了後者的頭上。
續絃的妻子鄭月兒比他小了足足二十歲,正是肚子裡忍不住火的時候,怎肯受這種無妄之災。立刻丟了鍋鏟、鐵勺,收拾鋪蓋準備回孃家。張有財自知理虧,少不得又堵住門口哄,待把家宅重新恢復了安寧,心中對小兒子的擔憂也被沖淡了不少。捧了壺老粗茶,坐在窗前發起了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