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晚詞是真的昏了。
腦中渾渾噩噩,睜眼看去,漫天的大雪。
東北雪域,哀牢山的上空一隻鷹滑翔而過。山腳下,十歲的哥哥趙昱拉着六歲的小晚詞艱難地走在大雪中,大雪落地不化,跟鹽粒似的,硬得硌腳。
“哥哥,晚詞冷!”小晚詞緊緊地抱着哥哥的手,凍得牙齒上下打顫。
破舊的衣服被風吹得像一條破布,小晚詞低頭看到自己紅色的小鞋也磨破了,雪白的腳趾凍成了蘿蔔紅:“哥哥,晚詞的腳疼。”
“晚詞的腿沒有知覺了,哥哥,晚詞是不是要死了?”
十歲的少年趙昱聽着小晚詞痛苦的話,使勁不讓自己流淚,因爲淚一流下來,就被寒風吹成了冰凌,會將臉凍爛。一場戰爭讓身爲葉海特將軍的父親身死,母親殉情。他艱難地拉扯兩個妹妹長到這麼大,可是他不甘心就這樣悽慘地生活,所以他要去投奔一個大人物。
他蹲下來,將小晚詞放在自己的膝上,脫掉她的小鞋,用手捂住她的腳,使勁地搓。
熱量從腳底傳到四肢百骸。晚詞終於趴在哥哥懷裡,手摟着哥哥的脖子,舒服地睡着了,就像睡在孃的懷抱裡一樣。在睡着前,她迷迷糊糊看到一個穿着白衣的小哥哥,踏着雪,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披風,正向他們走來。
那個白衣的小哥哥長得好俊好俊,提着一把藍瑩瑩的寶劍。他高貴的臉上掛着似琢磨似溫暖的微笑,淡淡的,如蓮花的盛開。
小晚詞朦朧中向那白衣的小哥哥伸出手去,喃喃喊道:“小哥哥,你能救我和哥哥麼?”然而她太累了,還沒等那小哥哥回答,便真的在哥哥懷裡睡着了。
……
淒冷的大獄,連天井的月光也穿不透的黑暗裡,趙晚詞呢喃道:“小哥哥……”睜開眼睛,自己正躺在草蓆上,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夢中有痛苦也有甜蜜,趙晚詞仔細想了想那個夢,還是覺得溫暖而甜蜜。
大哥的懷抱好溫暖,少年慕雲滄海對她笑的時候,她心裡感覺好甜蜜。
趙晚詞不禁翻了個身,真想繼續睡下去,永世不醒,可是耳旁不合時宜地傳來一個淡淡的女人聲音:“時間到了,你怎麼還能睡得着?”
趙晚詞倏然眯開眼睛,只見黑暗淒冷,不
見了夢中的溫暖雪白,不由眼眶溼潤:“我只是做了一場好夢。夢裡……”夢裡有三郎,她最深愛的男人。
“已經三年了,”秦冰然坐在對面的牆角,微微斂眸,冷漠又蒼白的脣輕啓,聲音卻柔柔如同一縷縹緲的風,打斷了趙晚詞的話:“夢早該醒了,不是麼?”
趙晚詞的眼神犀利起來,隱隱泛起一抹血光:“你以爲誰都像你那樣冷漠?”
秦冰然嘆口氣,彈了彈破舊衣裳上的一粒塵埃,扶着牆壁站起,語氣輕憐:“不是說好的麼,要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們失敗了……”趙晚詞神情多了一絲痛苦:“誰想到三年後,卻失敗了?”她慘淡地笑了笑:“誰能想到這世上只有我倆會靈媒之術,可是我們嘔盡心力,花費了三年功夫,卻沒辦法把他的靈魂從地獄召回?或許明天,我們就會被拉到雲霧山殉葬去了……不過……”她眸中多了一絲希冀:“能陪着他,倒也很好。”
冰然點點頭,卻是一語不發。
半晌,一片靜寂中突然傳來一陣琴音。
她站起來,從監獄堅固的鐵窗望出去,只見月華如練。
她被關押的地方叫做典獄司,是位於京城西山的一個監獄。
那年如冬,今年逢春。
蜿蜒的山道隱藏在漫山的蒼翠之色裡,典獄司硃色雕花的瓦檐露出一角,在滿山蒼翠之色的掩映下,飛閣流丹,如一朵飄零降世的硃紅睡蓮,妖豔而俊麗。
西山上有聽雨樓。
聽雨樓旁有鹿跑泉。
泉水叮咚如罄,露雨蒼苔,一場春雨過後,石罅間的漏雨也是滴答不絕,響成一片!
三年來,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在山中撫琴。
孤絕的琴音斷斷續續,沉鬱而寥遠,杳杳間盡情釋放着宮商角徵羽的韻律,恍惚間,冰然竟然感覺自己也染上了些雲山霧繞的仙氣!
聽雨,聽泉,彈琴,聊以自得,人生清歡有勝於此者?!
然而,“嘣——”的一聲,弦似乎是因爲不甘這獨唱于山野的寂寞而突然斷了,琴音也戛然而止。
冰然叫了一聲:“可惜。”與此同時監獄鐵門響動,一行人影走了進來。
當前一位明黃衣裳,繡五爪金龍,丰神
俊朗,瞳如琥珀,正是太子慕雲流。
慕雲流淡淡睇了一眼冰然,道:“東西呢?”
冰然搖搖頭,勾起一個蒼涼的微笑:“去告訴皇帝吧,我們能力淺薄,無能爲力。”
慕雲流淡淡點點頭,眉心泛起一抹哀傷,半晌他神情冷酷起來:“那就起來罷,去你們該去的地方。”
趙晚詞倏然從地上站起:“去哪?”
慕雲流道:“不管去哪,你們都不能在一塊了。”
趙晚詞和秦冰然同時沉默。
沉默半晌,秦冰然點點頭:“太子,請。”倒是當前走出牢門。
身後,趙晚詞晃了晃身子,喊道:“十七,且慢。”
秦冰然停下腳步,卻未轉身。倒是慕雲流道:“你有話說?”
趙晚詞用力站直身體,一字一字道:“這一次,或許是永別。”
其實,三年前就該永別了,可是,冰然卻不死心,要爲他們爭取一個生機,向皇帝誇下海口,可以從地獄召回燕王的魂。
可是……她們能力淺薄,最終卻失敗。
多活了三年罷了。
秦冰然依舊未轉身,她怕一轉身,看到趙晚詞蒼白的臉,會忍不住潸然淚下,她安靜地說道:“這一刻,我已經等了三年,所以即便去赴死,心裡也會平靜,無悲無喜。”
趙晚詞深呼吸一口氣,道:“知道當年我爲什麼想殺你麼?”爲了殺她,她出賣了她最愛的男人。
冰然未回答,趙晚詞繼續道:“當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正站在麒麟軒外,一身白衣,眉間朱蓮,模樣是那麼的美……”她聲音放的很低,很緩:“那時候我就知道,你這樣的一個美人,沒有男人會不動心的。”
冰然沉默了一會兒,緩了緩,笑笑:“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慕雲流目光籠在冰然的背影上片刻,轉過身,指了指趙晚詞,對身後的僕從道:“聖上有令,還是依當年燕王的心願,讓這個女人即刻啓程去東北……”他聲音到了最後,變得冰冷,沉靜:“冰封在那裡罷。”
至於十七……
罰沒神奴營,歸類爲最低等的奴籍,侍奉獸營的野獸。
這是他爲她爭取到的,最大的生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