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水淹陳塘。
電光如劍,狂風似刀。
黑沉沉的雲層中,時不時露出青、紅、白、黑四條巨.龍的一鱗半爪。
龍在咆哮。
“快把哪吒交出來!”
“把哪吒交出來!”
“哪吒交出來!”
“交出來!”
“不然我就讓陳塘關片瓦不留!”
“片瓦不留!”
“今天不用求雨,俺給你們下個夠!”
“叫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雨越下越大,陳塘關下,此刻已是一片澤國。
洪水淹沒了上百里的良田和房屋,老人被送上樹梢避水,然而他的兒子兒媳卻氣力散盡,雙雙捲入水底生死不知。只留下一個小娃娃坐在木盆裡,於湍流中顛簸啼哭。
風越刮越急,陳塘關上,也是氣氛凝重。
身着紅袍的總兵官一邊着急地捶胸頓足,一邊苦苦哀求天神,希望他們看在百姓的面子上不要大動干戈。
一切,有話好說。
然而百姓的生命尚且不足以動搖天神,凡人的面子更不可能打動四條老龍,反而紅袍總兵這幅懦弱表現,倒是激起了老龍們幾分兇厲之氣。
他們在烏雲之中游得更歡,底氣更足,笑聲更大,氣焰更加囂張。
“李靖聽着!”
“叫哪吒出來。”
“把他就地正法。”
“否則滅你全家!”
“毀你全城!”
“呔!”天際昏暗,在四周一片哀慟啼哭之中,只有一白衣少年筆直地立在城頭之上喝道,“老妖龍,我上你當了,那天我也抽了你的筋就好了!”
“哇呀呀呀——”
雨量加大,水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沒過半道城牆。
少年站在城頭俯身下望,百姓在水中掙扎的苦難一瞬間盡收眼底。這直看得他怒火中燒,幾步跳到總兵官的身旁大喊:“爹爹,還我乾坤圈與渾天綾,我去收拾他們!”
“逆子!”總兵官不單不還,反而一把推倒少年,睚呲欲裂地拔出腰間長劍指向對方,“今日之事,還不是你惹出來的?父母骨肉養了你,你反倒連累父母,留你何用?”
青鋒起,遲遲不肯落下。
“哎——”總兵心裡幾經掙扎,終是擲劍於地,掩袖長嘆,“天命難違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命,天命!”
看到退到一旁的父親,少年眼中寒光閃過,一口叼住髮髻,果斷拾起長劍重新越上城頭。
目光兇厲,劍指羣龍。
“老妖龍,你聽着!”
一聲大喝,唬得青色老龍渾身一顫,似是稍晚一刻就會被少年掀掉龍鱗一般,匆匆躲入雲層,只敢放出靈識偷窺城頭動靜。
只聽得少年繼續喝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許你們禍害別人!”
“呼——”原來不是要掀龍鱗,敖光頓時鬆了口氣,終於敢從烏雲中稍稍露出半個光頭瞄向少年,“哪吒,你若了斷,我不爲難你陳塘關的百姓。”
“如何信你?”
“我乃天神龍種,自然不會騙小孩。”
“好。”少年回頭,掃了一眼助龍王殺自己的父親,聲音裡帶着森森寒氣與決絕,“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
“呀!”那總兵官頓時如三魂失了兩魂,七魄丟掉六魄一般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最後再望一眼水裡掙扎的百姓,少年含淚橫過長劍,其實他還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只來得及化成兩字吶喊。
“師父——”
青光一霎,天地定格。
少年仰面倒在了陳塘關上,血滲入地下,將身下一尺見方內的青磚染紅。
過了許久,四海龍王這纔在半空中確定少年已死,遂紛紛從雲層裡踊躍而出,一邊放聲大笑,一邊高聲叫喝。
“李靖,事情還沒有完。”
“明天祭祀太子。”
“按時送童男童女來!”
烏雲退去,大雨漸收。
少年的一滴清淚化作了明珠,被天邊的仙鶴銜走,須臾,便不知飛向何處。
又不知過了多久,在混沌中游蕩的少年,耳邊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呼喚。
“靈藕化體,金梗化骨,芰荷爲衣,芙蓉爲裳。”
“法用先天,氣運九轉,不成人形,更待何時!”
“哪吒,哪吒。”
“醒來,醒來!”
話音剛落,少年旋即恢復了意識,一睜眼便瞧見面前有位負手而立的白鬚仙人。
苦澀酸甜一起涌上少年的心頭,頓時情不自己地撲到老仙人懷中痛哭:“師父!”
仙人溫柔地拍拍少年後背:“孩子,你受苦了,此番大難你可曾悟道?”
“師父,我悟到了。”
“哦?”
少年一擦眼淚:“龍王作爲天神可以吃童男童女,但人卻不可傷害天神龍種一分半毫。這樣的天神哪裡還有道理可講,我必踢翻他們,除惡務盡,方能解救天下蒼生。”
“這就是你悟到的麼?”仙人輕捋長鬚,一副失望的表情,“真是孩子話。你連四海龍王尚且應付不來,又哪有能力推翻所有天神?何況俗語有云,民不與官鬥,人又怎麼可以與天神理論是非?”
少年一愣,忽然從仙人懷中掙扎而出:“那便由着天神吃人不成?”
“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堅。”仙人手中拂塵一指,虛空中浮現出幾個人物形象,“如今商紂失德,天下大亂,你可追隨你子牙師叔下山,助那周武革命,自求得一份機緣。待你肉身成聖之後,莫忘了今日初心,以後仁慈待人這便夠了。你,退下吧。”
少年紋絲不動,反而眉頭深鎖:“師父,我若肉身成聖,成了那高高在上的天神。豈不是說,人依然不能與神爭鬥?”
仙人手捏道指,沉默不語。
良久,方纔長嘆一聲:“哪吒,你長大了。”
“師父。”
“只是你要走的這條路,歧路坎坷,非大毅力,大智慧不能輕觸。你,可知曉?”
“徒兒知曉。”
“知曉?”仙人雙目精光一閃,似乎能穿透少年肉身,直抵內心,“若是走這條路,須散盡一身法力墮入凡塵,遭那凡人的生老病痛,受那凡人的飢渴欲恨,忍無邊寂寞,歷無盡恐怖。你,可還願在此路上行進?”
“徒兒,仍願前行。”
“走這條路,你想救之人,並不知你,反而要笑你,要打你。若如此,你仍能行否?”
“徒兒能行。”
“甚至,至親之人要殺你,至信之人要背叛你,至愛之人要怨恨你。你,能行否?”
少年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紅袍總兵的形象,眼裡沒來由的溼潤起來。但他望了望自己恩師,卻又重新燃起希望,咬着牙說道:“能行!”
“那麼好。”仙人向少年一指,“且近前說話。”
少年不疑有他,剛走到自己恩師身前,仙人突然凌空伸出一指,正點在他的識海之上。
一股魂魄與肉體的強大撕裂感,頓時讓少年驚恐萬分:“師父,這是做什麼?”
“靈珠子,你性格頑劣,若追隨你子牙師叔,恐要壞我教大事。但你我畢竟師徒一場,要殺你,吾卻也下不得手。
“不如,你走吧!”
“師父。”少年萬沒料到自己最尊敬的師父居然也會背叛他,一瞬間哀莫大於心死,“你讓我上哪去?”
“去那三千界外,無仙無神亦無魔之處。”
“疾!”
話音剛落,赤、金、青三色神光從少年的蓮藕身中散出,劃破天際,向着三千界之外飛去。
而那仙人彷彿生了場重病一樣,喘息良久方能恢復以往的幾分從容。
“徒兒,爲師之力只能做到如此。”
“只有走出天地,方能打破天地。”
“望你將來仍能保住赤子之心,勿讓靈珠蒙塵。”
說罷他輕撫長鬚,對着少年剩下的蓮藕驅殼囑咐道:“以後,你便是無魂無魄之人,我還喚你作哪吒,仍賜你一系法寶防身。”
蓮藕人面無表情,依規矩叩拜回禮:“謝師尊。”
“去吧,隨侍你子牙師叔左右,去成就你三太子的一番功名吧。”
“弟子謹遵法旨。”
祥雲升起,仙人回府。
重歷滄桑,沉淪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