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走之前,末莊人就見過阿貴一個革命黨在莊內行動,自然將阿貴的酒後失言奉爲聖旨。
阿貴說,夏專員來末莊的目的,是追查白舉人寄託在家裡的五口木箱。趙太爺父子聽過之後,頓時將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兩人急忙備下禮品,去錢府登門謝罪。
只可惜別說拜見林風,就連範愛農都沒看到就被幾個青年給碰了回來。
好在這些青年也給了話:“夏專員日理萬機,沒空針對你這樣的小門小戶。”
又想到阿貴說話一向不靠譜,趙太爺一家倒也勉強將心臟落回了肚子中去。
但隨後的形勢直轉急下,末莊不單來了一波大兵駐紮,又突然見冒出了二十幾個革命黨要辦農民協會。
尤其古怪的是,辦農會的邀請對象居然不是代代耕讀的錢、趙兩家,而是錢、趙兩家下面的佃戶以及末莊的自耕農!
並且爲了能吸引更多無地農民和自耕農加入協會,革命黨青年們還積極舉辦農民講習所,在農閒時上演活報劇,甚至夏瑜也不顧身份的向一羣窮棒子傳授科學種田法。
莫名其妙!
讓農民認字有什麼用?
給農民演戲不丟人麼?
而且更好笑的是,種個地還需要用人教?
哪怕就算這麼大的官不覺得丟人,也不能自貼燈油免費賺吆喝啊?
軍政府很有錢麼?
趙太爺表示,自己活了五十多歲看不懂如今的年輕人了。
趙秀才也表示,自己活了二十多歲一樣看不懂如今的年輕人了。
但當他們看到青年們開始排演話劇《白毛女》,看到農會從無人響應到人盡皆知,看到末莊人開始不願意給自己請安,看到佃戶們也有模有樣地開會討論問題時,突然又似乎隱約懂了。
這日,在家中的趙太爺忍不住向自己兒子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這七、八天的氣氛似乎不太對勁?”
趙秀才在一旁抱怨:“爹,自從那個夏專員來到末莊,哪天對勁過?”
趙太爺瞪了自己兒子一眼,然後躲開吳媽,讓他一起進裡屋細談。
走進屋內,趙太爺破例點上了一盞油燈後,便坐在燈前唏噓不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瞧這個夏專員來者不善,十有八九還是衝着咱們來的。”
“不會吧,他那麼大的人物會針對咱們?”趙秀才畢恭畢敬地向父親捧上一杯香茶,“就算真的想針對咱們,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用得着費這麼多麻煩麼?”
趙太爺接過茶水,不由又瞪了自己兒子一眼:“你呀,真蠢。自古閻王好過小鬼難纏,他夏專員雖然不針對咱們,但保不齊身邊就有小人嚼舌根。”
“您是說,阿貴?”一經點撥,趙秀才似乎找到了一些思路,“明兒一早我就將他叫來咱家訓話,還能讓他踩在你我的頭上?”
“胡說!”趙太爺將手中茶碗重重一放,茶湯撒了半張桌子,“如今人家是革命黨,能隨便叫得來?居然還想訓話,就不怕三分的仇,被你這火上澆油訓斥一番,變成了十分?你呀,怎麼就不知道那阿貴算個屁,這事歸根結底還在那個夏專員身上。
“你明天一早去見錢大公子,通過他務必見到夏專員。”
趙秀才小聲嘀咕道:“上次去求見人家都閉門不見呢,何況現在假洋鬼子的柿油黨早被人給拆穿了,根本就是個冒牌貨。人家不抓他就不錯了,哪還能給他面子呢。”
“那就去結交搞農會的革命黨嘛。”
“我又不是沒試過,人家只和窮棒子說話,對咱們是愛答不理。”
“那範先生呢?”
“天天白着眼,不大能瞧得起人的模樣,根本高攀不起。”
“我記得夏專員是白舉人的外甥,而咱們和白舉人剛攀了親戚——”
“爹,那夏專員最恨的就是白舉人,你提他不是要觸黴頭麼?”
趙太爺恨鐵不成鋼地斥責:“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乾脆直接去錢府攤牌算了,咱們還怕抹不開臉麼!”
一見父親雷霆震怒,趙秀才趕緊低頭認錯,但說話唉聲嘆氣的模樣,想來柿油黨的事情對他的打擊不小:“是是是,孩兒明兒一早就去錢府。”
“不,我們一起去錢府。”趙太爺嘆了口氣,“韓信有胯.下之辱,張良有拾履之羞,就連孔聖人都有遭白眼的時候,所以是真豪傑的,暫時低一下頭怕得了什麼?”
受了這一番庭訓,趙秀才終於振作起來:“父親教訓的是。”
趙太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起身捻滅燈芯。
“明天備上一份厚禮,務必要見到夏專員。”
然而次日到了錢府,果然還是被幾個青年攔了下來,仍和上次一樣,直說夏專員正在忙沒空接待二人。
其實這就屬於睜着眼說瞎話,因爲趙太爺在正式登門之前,就已經在錢大公子那裡,打聽到夏專員正在屋內與王鬍子喝茶聊天。
“王癩胡算個什麼人物?”總吃閉門羹的趙太爺也一改平日的沉穩,忍不住抱怨起來,“這革命黨真是奇怪了,不要辮子,不提哭喪棒,總是喜歡和窮棒子交往,也不知圖個什麼?”
趙秀才急忙問道:“爹,咱們下面該怎麼辦?”
留下多半還是見不到夏專員,走卻有些不甘心。
趙太爺在錢府門口左右徘徊,卻也一時半會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猶豫之間,忽然錢府門裡走出一個青年來到二人面前:“留步,你們二位是莊東的趙家父子嗎?”
“正是。”
“夏專員要見你們。”
短短七個字,頓時讓趙家父子生起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連忙誠惶誠恐地跟在青年屁.股後面進了錢家的正廳。
一進門就瞧見王胡等人側坐在兩邊,正中則是一個二、三十歲,氣質沉穩,膚色有些白皙的青年男子。
趙太爺聽人描述過夏專員的形象,知道正中這位面帶病容的便是正主,急忙拱手行禮。
“小老兒,見過夏專員。”
“學生,見過夏專員。”
“早就廢除科舉,不必自稱學生。”
“是,草民知錯。”
林風差人搬了兩張椅子放到對面,“坐吧。”
二人不敢推辭,也學着王胡,一個屁股只肯坐了半張椅子。
待瞧二人坐定,林風開門見山道:“其實這次請二位來,是有一樁事情想要覈實一下。”
趙家父子連忙起身回話:“不知專員要覈實什麼事情?”
“坐,坐,也不是什麼大事。”林風先不急不慢地押了口茶,然後才問道,“光緒二十四年,王胡向你借錢五百文,穀子三鬥,用於安葬他爹,講定月息三分。
“有沒有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