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
坤寧宮東暖閣,一手支額半眯着眼睛斜倚着引枕的皇后傅氏聽到這一聲喚,方纔睜開了眼睛。等到張姑姑上前一步,幾乎緊貼着她的耳朵說出了那幾句話後,她再次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斟酌良久,她最後還是沉聲吩咐道:“替我具冠服!”
一朝天子一朝臣,陳栐搬進乾清宮之後,舊日服侍過太上皇的內侍多半都遷去了清寧宮,而如今在這兒伺候的除卻當年趙王府那些舊內侍,再就是從宮中新近挑選出來的小火者,俱是年少老實。當遠遠看到傅氏過來的時候,衆人紛紛行禮不迭,管事牌子馬城更是一溜小跑迎了上去。
“參見皇后娘娘。”
“皇上可在?”
儘管皇帝剛剛說要靜一靜,嚴禁打擾,但皇后自然不在此列。因而,馬城只是微微猶豫片刻,旋即就陪笑說道:“皇上正在東暖閣看奏摺,奴婢立時就去替您稟報一聲。”
果然,聞聽皇后傅氏來了,陳栐只是思量片刻便吩咐請人進來。待到看着傅氏一人從門外進來,通身冠服雖不是祭祀等等的禮衣,卻遠比平日的常服莊重正式,他就已經明白了妻子的來意。因而,見傅氏鄭重其事地行了大禮,他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
“皇后可是爲了善昭和善睿來的?”
“皇上,妾此來並非是爲了兒子,而是爲了皇上。”傅氏緩緩道出這麼一句話後,在一陣久久的沉默之後,察覺到一陣腳步聲漸漸響起,最後彷彿是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她便知道今日這開場白終於讓丈夫聽進去了。當一隻手輕輕托住了她的臂膀,她隨着那熟悉的強勁力道而直起腰,見陳栐已然蹲在面前。她便緩緩說道,“皇上新近登基,太上皇猶在,三品以上官員委任黜落以及刑獄大權俱未下放。朝野官員多半是太上皇提拔舊人,妾知道皇上必然會覺掣肘不便,但於太上皇而言,雖已傳位,但何嘗不是在看着皇上如何爲君!”
儘管已經登基,但陳栐對於舊部的封賞拔擢一直都小心謹慎極其剋制,再加上昔日麾下武多文少。僅有的幾個文官品級也不高,在他面前很難說得上話。而那些大將們打仗勇猛無比,卻決計不會點醒這些話。此時此刻,他被傅氏這重話一點,面上一時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若皇上只是當日的藩王,善睿的事情不過是家務事,但鬧到現在這地步,在外朝看來。卻已經是國家大事!妾曾經勸諫皇上早下決斷,並不是爲了一己之私,還是那句話。手心手背都是肉,名分早定,興許就能讓人死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皇上是天子,自然是要治國平天下的,可倘若家務不靖,於太上皇看來又會覺得如何?皇上,國家大事原本不是妾一介女流應該多嘴的,但若是再拖下去,只會把越來越多的人都捲進來!”
看着妻子說完最後一句話。卻是再次深深俯首行禮,陳栐忍不住鬆開了手。看着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想着她在後頭替自己做了無數事情,讓自己能夠放心地衝殺在前,立功爭儲,最終得以成功。他終於最終屈膝跪坐在了傅氏的面前。
“皇后所言,確是朕之疏失。都是朕的兒子,朕只是想再看一看,畢竟父皇此前擇儲,也並非以嫡長……”
這話還沒說完,傅氏便突然挺身擡頭,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陳栐的話:“皇上此言差矣!且容妾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父皇冊昭慶太子,便是因嫡長而立;而立廢太子陳樺,便是因愛而立,非嫡非長,其賢並不能蓋諸王,而又不曾追封其母爲後,由是廢太子自疑,而諸王不服;但立皇上,卻絕非只是因功因賢。須知昭慶太子早逝,未有子嗣,而皇上唯一在世的兄長秦王大逆不道,因而無論是以功勳賢能也好,以長幼序齒也好,皇上都是最名正言順的!”
爭了這麼多年的大位,如今妻子這名正言順四個字,終於說到了陳栐的心坎中。心懷激盪的他品味着傅氏那句話,突然又想起了冊東宮詔書中那一句彷彿是褒揚他的“雖承繼之道,鹹以冢嫡居尊;而無私之懷,必推功業爲首”。那時候只覺得是對他的讚賞,如今仔細琢磨琢磨,何嘗不是父皇在等着他的態度?
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旋即才說道:“皇后的意思是,太上皇對交權仍有最後一絲保留,便是等着朕冊立東宮?”
“此大事,妾不敢揣測。但是……”傅氏坦然擡起了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唐太宗以功業即位,雖嫡長子尚幼,仍冊之爲太子,爲的便是安定天下,昭告天下已有副君,則可保大唐二世江山。然承乾不肖,以至於明君晚年禍起蕭牆。可如今善昭也好,善睿也好,都已經年長成人,善昭更是已經娶妻生子。且善昭爲世子多年從未犯過錯,衆口稱讚,在廢太子之亂中表現卓異,前次留京秉政亦是羣臣服膺,冊爲儲君難道還不夠名正言順?皇上若是認爲善昭十二歲進京,未及親身教導,可待他的長子陳曦再年長些,留在身邊親自教導。如此,皇上亦可蓋過晚節不保的一代明君唐太宗,定大齊三代盛世,使大齊三世無憂!”
相比之前的勸說,傅氏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陳栐終於輕輕點了點頭。他伸出手將妻子攙扶起來,見其起僧際,腳下一個踉蹌,他想起她那風溼寒腿的老毛病,一時極其內疚。等把人扶到榻上坐下,他才低聲說道:“北地雖冷,但屋子裡都燒着地龍,不像江南陰溼,而坤寧宮多年無主,不如朕回頭派人給你重修重修……”
“皇上!”傅氏緊緊按住了陳栐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妾身這點小疾不足掛齒,皇上不用多費心。相比這個,朝野民間人心如何安撫,方纔是皇上該關切的!”
當傅氏離開乾清宮不多久後,皇帝陳栐便徑直出了乾清宮往清寧宮謁見。儘管他這個皇帝每日有朝會,很難做到晨昏定省,但探望仍是每日常有的事,可太上皇時而精神不好懶得見他更是常有的事。然而這一次,他卻順順當當見到了自己的父皇,見其坐在鏡子面前,一個妙齡宮人正在替其梳理着那一頭花白的長髮,他忍不住打心眼裡生出了一股嘆息。
小時候滿心崇拜的那個統一**開創大齊的父皇,現如今竟然已經這般蒼老了!
等到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重新戴了冠,太上皇讓那宮人退了下去,這才坐下了。聽陳栐說着今日之事,繼而自陳失察以及心急等等,他一直沒有做聲,直到陳栐最終提到立嫡長子陳善昭爲東宮之事,他方纔微微挑了挑眉。
“你下定決心了?”
“是,兒臣諸子之中,已經有四子成人,早就該下決斷,而不是拖到現在。”
“你終於明白了。”太上皇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旋即便追憶似的說道,“朕立昭慶太子的時候,也是在登基不久。那時候他只是年長你們幾個一丁點,論文武賢能,其實一時都看不出來,但他是嫡長子,這便是名分。雖說從古至今立儲便有立嫡立長以及立賢之辯,但古往今來,終究是前兩者多,後者少。唐太宗雖非嫡長,卻終是兄弟皆死,因而也是一種名正言順;而後禍起蕭牆,何嘗不是因爲他有過廢嫡長之意?唐玄宗越過嫡長執掌天下,最後幾亡大唐,未必不是警示。而朕傳位給你,固然因爲你的功勳和賢能,何嘗不是因爲你在諸王之中已成最長者?”
這些道理皇后剛剛說過,如今太上皇再說了一遍,聽在陳栐耳中,那種教導的意味自然非同小可。他恭恭敬敬地答應了下來,等到太上皇又說了一番治國理政的要訣等等,將要告退之際,卻聽得上頭的父親彷彿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話。
“待你冊封東宮後,朕會下制書,正式頤養天年諸事不管。這大齊天下,朕就交給你了。”
出了清寧宮,陳栐上了肩輿,此前一直縈繞在心頭的那狐疑已經變成了確信。太上皇的保留果然是因爲他此前不曾立儲,不曾立陳善昭爲儲。儘管這些年來,傳言一直都說,陳善昭是他那父皇極其寵愛的皇孫,但他一直都不太相信。須知陳善昭那書呆子的形象實在是太過深入人心,他實在很難想象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會如此喜愛一個書呆子。如今看來,傳言並不假,而且陳善昭不單單是他父皇極其寵愛的皇孫,而是最寵愛的皇孫,沒有之一。
等到肩輿過了乾清門後緩緩入內,最後在正殿月臺下的臺階前停下,已經是月上樹梢時分了。陳栐看了一眼院子中央跪着的人,當即看向了一旁的內侍馬城。馬城立時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是金吾左衛千戶唐順。”
因陳善睿臨走前給了他重金,讓他務必設法一二,他少不得又硬着頭皮說道:“皇上,他三次隨您征伐,從蒙古到遼東到秦庶人都有功,是您親自把他從一介步卒提拔爲千戶。”
面色複雜地盯着此人看了許久,陳栐方纔側過頭道:“曲解聖意,以至於損了淄王妃腹中皇家血脈,原本罪不在小。念在他昔日功勞,降三級,調遼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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